第二天上午,区规划局就派了两个人来勘查现场。马克和傅安不敢怠慢早早来到工地迎候。施工队也派小秦来到现场。十点钟,两个监察科的工作人员到了工地。巴掌大的工地,站在中间马上就一览无余。带头的是王先生,后面跟着个年轻的女同事。他们前后看了看,王先生盯着小秦问:
“你们不懂施工规范吗?”
这口气与其说是问话,不如说是责备。不等小秦回答,他又接着说:
“施工现场第一条就必须有围栏遮挡,你们在这儿挖这么大一个坑,又紧靠路边,万一有个小孩老人的掉进去,或者有辆车掉进去你们还想干吗?工地四敞大开的放在这儿,人多眼杂,议论也多,不出事才怪。”
小秦赔着笑脸委屈地说:
“我们立了多少次围栏,都让街坊给扒开了。”
“那也不行啊。跟你说,必须得立围栏,加遮挡。”
接着老王拿出一把卷尺,东西南北的量了一下,没发现有违规的地方。
“跟你们说啊,每天施工的时间是有规定的,中午邻居午休的时候不能开工。有大动静的时候要事先知会一下邻居,省的人家告你们扰民。还有,让你下边儿的人少跟邻居扯工地的事儿,围栏的事情立即改正,围栏弄好了马上开工。”
傅安马上就明白了老王话里有话。后面这句话明摆着是让小秦把自己工人的嘴管紧点儿。不用猜,老索的图纸肯定是领班的工人让他复印的,老索就是拿着图纸的复印件找规划局质询的。
马克吁了一口气,责备地看着小秦。又转过身跟老王诉苦,说邻居如此这般妨碍施工。
老王不等马克说完就把他的话头打住了:“我们只管检查有没有建筑违规,和街坊四邻的事儿属于邻里纠纷,你们之间最好协商解决我们管不了。这事儿你们不妨让街道居委会的人调解调解。”
说完,两个人留下一个电子邮件地址骑上车走了。接下来的事就是小秦赶紧派民工用脚手架钢管在工地两侧加了围栏。好多邻居围着说什么的都有,老文第一个反对:
“凭什么给拦上啊?好不容易有块空地可以通通风。”
小秦和傅安赶紧解释这是出于安全考虑,而且是规划局的命令。
马克并没有忘记给老索家小屋做破损鉴定的事儿,不知从哪儿找了一个姓杨的建筑工程师,来工地勘察老索家小屋的后墙。他原本想让傅安帮他找一个建筑工程师,可是傅安太明白这里的险恶,哪敢揽这种事,不假思索就推说自己不认识什么有权威的建筑工程师,一推了之。再说,他内心希望马克能明白,花点钱能解决大问题。而且他相信这点钱对马克来说只不过是九牛一毛而已。傅安自认为是生性慷慨的人,他最恨法国人的一点就是吝啬。很多时候,他觉得中国人对法国人倒是太大方了。吝啬,还不是有人惯出来的。另外,让傅安不能释怀的是政府对允许外国人拥有房产的同时没有考虑由谁来承担社会成本。这些世代居住在胡同里的升斗小民难道就不能向马克这样的外来人主张一点自己的权益吗?
杨工程师显然不知道自己要做的是什么,马克交代的也很不清楚。傅安陪着杨工来看那道著名的裂缝,看来看去没看出什么名堂。这道裂缝之细,如果不去注意根本看不出来。成因更是无法判断。老索的儿子说拍了照片作为证据,就是用一般常识也知道这是不足为据的。就连赞成邻居维权的傅安也知道用这样小儿科的东西实在是太幼稚了。
杨工是个很有经验的工程师,他知道光是这样看一下是无法下结论的,于是和傅安进了东院来到索家小屋的位置。老索媳妇迎出来呱啦呱啦地说开了。杨工这才知道他的到来还有这么一层因由儿。赶紧说他只是来看看,也下不了定论。小屋的门打开了,里面干干净净,居然还有一张床和书桌。显然,老索的儿子在独自用功的时候肯定会到这里来。以小屋的精心布置傅安不难理解索家对它的感情。
杨工告辞出来后低声跟傅安说现在打这样官司的事太多了,纠缠不清,他不可能拿出可以形成定论、有权威的鉴定,更何况,他说什么都可能伤及一方,他不可能卷到这样的纠纷里。说完,他就匆匆告辞走了。
马克又是一无所获,索性不再谈论关于裂缝由来这件事。他有更让他操心的事情。
小秦派人把围栏弄好了,马上就让施工队进场施工。邻居们刚拿了扰民补偿也没拦着。可是马克没想到加了围栏反而引起索家加倍的关注。工地东墙头上会时不时露出老索媳妇或者他儿子的脑袋。千不该万不该,马克突发奇想,想趁南房的地基还没有做好之际再向下挖一个两米见方,两米深的一个坑,他的想法是做一个酒窖。就是存放葡萄酒的空间。除了楼房,法国民房附带酒窖是最普通不过的做法。了解法国人的都知道,法国人原本就是打洞的专家。可是马克的这个坑刚挖好,规划局就接到老索的举报,这次是实打实的违规建设。更让人没想到的是老索举报内容里又加了一条,违规建造北屋沿廊,这又是实打实的违规。因为在申报改建项目的时候,申报图纸里只有南房显示了沿廊,北房并没有这个向南的外廊。老索手里有马克的报建图纸,当他趴在墙头看见工人在北房地基上做预留柱基的时候地基向南扩了一米多,立刻就明白这是后加的部分。
老索举报以前曾经和几个邻居议论这个事,傅安也在场。当老索说起酒窖的时候,老晋插了话,差点让傅安笑翻过去,老晋说马克这个酒窖是不是想私酿葡萄酒啊?傅安忍不住打断了他的话,您见过葡萄酒是怎么酿的吗?净瞎猜,说出去让人笑话!傅安说这个话很有底气,他自己二十年前就参加过北京第一家中法合资葡萄酒厂的谈判工作。还因此考察过很多法国的葡萄酒产地和酿酒厂,尽管外行,但好赖是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的人。
重新开工才几天,又有人举报,规划局也火了,没有通知就又派老王来到工地。老王一看就冲马克说:
“这坑是怎么回事,您不知道吗,您家南北两房里的化粪池都有人告,我们就没理睬,因为申报图纸里有这一项。您这个大坑图纸里没有吧?您这是给我们挖坑呢吧!还有北房的这个外廊,也是后加上去的。不行!现在你就把这个坑给我填喽!廊子不许盖!如果你非要加这个沿廊,就得重新申报改建项目。不过有一条,按照眼下这个局面你报了不一定批,而且报建期间不许开工,您看着办!照我说的,完事以后给我写个书面说明备案,才可以重新开工。”
傅安看着马克不知该同情他还是该骂他,显然他今年是流年不利,不宜动土,还总是干多余的事。继之心里埋怨肖飞。他居然也学中国人这一套瞒天过海,走一步看一步,惹了这么大的事儿。
马克在和老索交锋的第一个回合里嘴上没有吃亏。可是没想到人家在这儿给了一个大窝脖。有气没地方撒,回到家拿起电话给肖飞拨过去一通爆骂!完全没有了往日的风度。肖飞现在也无所谓了,针锋相对,回话毫不客气。气得马克一头撞在写字台的台面上,天摇地动的,傅安目瞪口呆。知道了什么是以头抢地,敢情他这脑袋是这么练出来的!马克这一撞,好像清醒了点,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半天没说话。为了找个台阶,他突然指了指客厅里的条案,傅安一看,五十多厘米宽,一米半长的条案上铺了一层碎瓷片。这就是马克从工地上搜集来的瓷片。傅安认真看了看,这些瓷片大多是明清的民窑青花,但是也有精美的细路活,虽然不值什么钱,但都是真的。其中一个穿花纹瓷盘的残片几乎是全的,底款居然是大明成化年制,他看得太投入了,竟然一片一片把这个盘子拼了起来。拼完了,他拿出相机问马克可以拍一张吗?马克点点头。
马克的办公室也是他住家的地方,办公室足有三十多平方米,装修非常简洁大气,天花板很高却没有任何灯饰,室内照明是用两盏可调节明暗的反射壁灯解决的。素****墙上排布有致地挂了几张画,其中两张是一个专门用中国水墨画的北京胡同的素描,画家是一个颇有名气的法国艺术家,傅安在电视上看到过关于他的专访。另一张是一个不知名的中国画家画的新派国画,画面是将一个“窗”字巧妙地嵌入画幅,字即是画,画即是字,表达了透过窗户看风景的意象。所有的画都和中国古建园林有关,就连他的办公桌都是一张民国时期打造的铁力木画案,足见马克对中国文化的痴迷。
马克家是没有咖啡的,这让傅安很难受,他是没有咖啡就坐不住的人。刻下法国人当中有这样一群极其注重所谓健康生活的一群,他们坚决排斥烟、酒、咖啡,并以此为荣。马克给他倒茶,他只当是解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