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门紧锁,看门的老刘踪迹皆无。傅安等了半天,才看见老刘一瘸一瘸地从胡同口往回走。傅安赶忙上前问他干什么去了,老刘支支吾吾说不清楚。傅安也火了,不等老刘说完就责备他为什么不赶紧排水。老刘说他还没来得及。但是傅安看得出来老刘头天夜里根本就没在院儿里看家。说话间老刘把院门开了,傅安赶紧跑进院里找了把铁锨出来清理被水泥石沙堵住的排水口。路面的积水慢慢下降,渐渐地柏油路露出了地面。但是南墙根的积水还是排不掉。傅安用铁锨探了探,墙根的回填土竟然下沉了六七十厘米,幸亏晚上没有人在那里停车,否则非得陷进去不可。就在傅安清理积水的时候,出来进去的邻居又把马克数落一遍。公平一点的骂施工队干活没长眼,好端端的排水口愣是给堵上了。雨再大一点肯定会倒灌到东西两个院子里。傅安看着混合着垃圾的污水慢慢流进排水口,心里非常难受,马克对门的厕所北墙脚下就是胡同居民堆放垃圾的地方,平日就是苍蝇乱飞,恶臭冲天。一场大雨,垃圾随着雨水到处漂流,倒灌到居民院里的情形傅安都不敢想象。
就在傅安思谋着要给小秦打电话让他叫人填坑的时候,老刘一瘸一拐地从院儿里跑了出来,脸色已经不对了,不等傅安问,他就压低声音说傅先生,出事儿了,您赶紧进去看看。
傅安心里咯噔一下,知道肯定出了大事,三步并作两步冲进院儿里,但是没忘记嘱咐老刘把院门关好。傅安看见老刘出门时从南房门口出来时留下的一串湿漉漉的脚印,问都没问就走了进去。顺着实木扶梯下了地下室。眼前所见让傅安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地下室的两级台阶已经泡在泥浆里。从粉白的墙壁上留下的印记看,昨晚的水位还要高出一些。
傅安对这所房子已经熟悉得再也不能熟悉,当初在设计地下室排水系统的时候他就认为在如此狭小的空间里做太多隔断,一旦有水管破裂甚至渗漏后果不堪设想。但眼前的景象显然不是水管漏水,更何况排水井里安装了自动泵水设备,当井里的积水达到一定水位的时候,水泵会自动启动。显然,水泵没能启动,唯一的可能就是卫生间里唯一的地漏被堵上了。现在要做的事情是先找到污水的来源。
傅安脱了鞋,挽起裤腿,也顾不得水脏,下脚往里走。脚下的水冰凉,细碎的沙石沉在地砖上格外地咯脚。水几乎没膝。好在只有几步。傅安此时突然想起******诗句里“人或为鱼鳖”一句,这种联想几乎让他笑了起来。在需要做出紧急判断的时候怎么会想起这样一句诗呢?看来老婆给自己的定性真的没错——胡思乱想家。
卫生间离楼梯口只有几步的距离,已经安装好的木门开着。傅安伸头向里看,一时看不清楚,等他定了定神,借着窗口反射进来的光线一看,知道是这里出了事。傅安本是个性情迂缓的人,要想让他受到惊吓很不容易,反应慢。可是眼前的光景着实让他吓了一跳。
马克的卫生间不大,呈狭长形式,为了让人不感到空间压迫,贴墙安装了一面长过两米,高有一米有余的玻璃镜。傅安好几次从卫生间门口走过的时候都被吓了一跳。因为眼睛的余光会看到自己走过时反映在玻璃镜里的人影,影随人动,十分诡异。马克对玻璃有异乎寻常的喜爱,这和他几十年在工业玻璃制造企业里效力有关。
眼前这块六分厚的大玻璃镜几乎是从中间崩裂开来,爆炸型的碎片由于背后有强力胶粘在墙上像一把把利剑成四十五度角向外立着。傅安的脸映在一条条破裂的镜子里变得面目狰狞。破裂处可以看见被淤积的泥沙冲破的单皮儿砖墙,还有泥水滴滴答答向下流。
“这不是现世报吗?我说今儿一大早就听嘣的一声,敢情是这儿出事儿了。”
上面传来老文的说话声儿。傅安从卫生间退出来走到楼梯口,就看见老文探头探脑的向下张望。
“文子哥,您别动,下边儿全是水。老刘,你把铁锨递给我,我先把地漏弄通喽!”
傅安喊老刘的声音里充满了责备,这个时候放老文进来不是没事儿找事儿吗?可是他心里也明白,在这儿谁也拦不住老文。
“老刘到北房地下室去了。”
老文帮着回答,傅安这才想起南北房下面由一根六十厘米粗的PVC管连着那。如此说来两边的地下室都被水淹了。想到这儿,身上一阵发冷,下水的时候就没有想到埋在地板下面的电路会不会漏电!
这时老文从上面递下来一把铁锨,傅安一看拦不住老文,索性由着他下来看。老文小心翼翼地跟在后边张望。傅安拿了铁锨试着拨拉地漏位置的泥沙,刚听到积水向下流动的声音,地漏就又被泥沙堵住了。积水的压力比想象的大得多。傅安就这样不停地在漏水口拨来拨去。终于感到累了,才想到此时应该赶紧通知小秦派人来排水。
走上楼梯,老文问哪儿漏水?傅安知道瞒不住,只好告诉他是挡土墙崩开了。傅安并不是想骗老文。他是不想替马克挨骂。老文也不再问赶紧跑出去看马克的西墙和他家的东墙两墙之间的夹缝,但是夹缝中间杂物太多什么也看不清楚。但看清看不清已经不要紧,冲破挡土墙的泥水肯定是来自路面的积水通过未经夯实的回填土流进来的。
“我当初就跟小秦说过,回填的时候必须用打夯机夯实,至少也得用水夯!”
水夯就是在回填基坑的时候层层洒水让回填土随水沉降。
“他们非得在冬季施工,回填的都是冻土块。你看见路边那两个的大水坑没有?冲进地下室的水都是从那儿来的!这回我们家房子都危了,肯定得伤我们家的地基,你说我们还敢住吗?”
隔三岔五地就得听邻居们的数叨和谩骂,傅安已经皮了,连安慰的话都不想说了,只是跟老文说等丫回来你再跟丫算账!
小秦也赶到了,傅安对他也没好气。
“本来还想替你们求求情,帮你们多要俩子儿,现在可倒好,还没算完账呢,就先把墙给塌了,这回你要不着钱还得倒找。你说你们干的这事儿!”
“您忘了?傅先生,原本这墙应该是现浇混凝土墙,是马克嫌占地方不让做,当时您就在现场啊!”
“是有这么回事儿,可是我还提醒你们做工程修改记录那?你记哪儿了?这回还说得清吗?真添乱!”
“就这单皮儿墙还是我们好说歹说才让砌的,要不就更惨了。”
“你还好意思说呢,施工合同里规定业主不得强行要求施工方实施违反工程规范作业。你们还听他的?他要死不承认,你们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老文见傅安动怒感觉新鲜,上来帮忙说:
“小秦,你们丫也忒不像话了,本来就是冬季施工,回填的都是冻土疙瘩和垃圾,天一暖和,底下可不都是空的吗?这回你们也逃不了干系。”
“文子哥,他要不是拦着,我们能干这么操蛋的事儿吗?谁不知道地下室的混凝土墙必须是四面浇筑啊?可他就让浇了南北墙,他是业主还能不听他的?这要不是他闹的,我们能拖到冬季还做基础工程吗,这您得跟马克算这个账!”
“那可不?我还能饶了他?这孙子纯属多事儿,当初砌那个防水墙的时候我就纳闷儿,怎么弄个单皮儿墙就了事儿了。
“小秦,咱先别瞎掰扯了,赶紧想个办法别让那堵墙塌喽。然后赶紧排水!”
“塌是塌不了,墙后面还有水泥桩基呐。得,我赶紧找人!”
“还有,修墙的时候千万别冒险硬来,伤着人就更难办了!我先上北房瞧瞧去。”
说完,傅安就转身往北方去了,下了地下室一看,也是汪洋一片,只是北方地势高,水没那么深。傅安打开配电盘一看,抽水泵的自动开关早就跳了闸。也没敢动,趟着水四下看了看,掏出手机给安装水泵的电工打了个电话,说了说情况。对方说千万别合电闸,等我们来看看再说。傅安返回院儿里的时候,小秦的工人也到了,他们在后面的胡同租了间民房住,估计老刘是在那儿过的夜。傅安哪儿还有工夫深究这个事儿,吩咐小秦等电工到了就开启水泵排水。
整个下午,他都在忙得团团转。老文也一时都不让他安闲。直到工人们把水排完,他才赶回家给马克写了封邮件,告诉他发生的事情。反正坏消息变不成好消息,实话实说呗。但他还是怕马克受不了,于是措辞直白,尽量少用形容词。北京和法国的夏季时差是八小时。马克在收到邮件的时候应该已经起床有些时候了。
马克先生:
昨夜北京遭遇极强暴雨袭击,整个城市皆成泽国。大雨持续了数小时。
在这种恶劣的天气情况下,南房地下室西墙因泥浆沉积而崩裂,室内进水严重。坦率地说,当初如果按照原始设计构筑现浇混凝土挡土墙便不会有此事故发生。我的描述不足以让您了解真实情况,特附上现场照片以便您了解真实状况。根据分析,泥水来自街道和院内两个方向的积水。强大的压力冲破了地下室单薄的油毡和单砖挡土墙。
老文说昨夜他听到崩塌的声音,他家房屋由于地下失土已造成基础下陷,并将其山墙上的裂缝指给我看,他要求在您回京的第一时间与他见面。
整个下午我都在和小秦商议补救措施。小秦认为首先要把漏洞补好,待水汽稍减再夯实地基周边回填土。彻底的解决方案是重新做防水层或重建一道砖墙,最好是混凝土墙。
吴小姐负责的装修工程不得不延后进行。现场的情况令她担心会对您造成过度的心理冲击,特别嘱咐我转达她对您的支持。
……
数年后的某一天,傅安在整理当年的邮件的时候又找到了这个邮件,他发现,他的记忆并不是那么靠得住的。他已经记不起来老文曾经让他看过墙上的裂缝。就是那个美院毕业的女孩子小吴他也几乎完全忘记了。可是这封邮件使她想起这个长得很细巧的善良女孩儿。同时被激活的关于这个女孩儿的事情还有两件,一个是她初到工地时大声议论索家的铁桶被老索媳妇痛骂一顿;另一件事是她要求工人撕下一块从老索小屋耷拉下来的油毡,并且说这块油毡像一块“尿褯子”因而引起另一场骂战。女孩儿直率的言谈和一脸的无辜曾经感动过傅安。只是在他写这个邮件的时候特意转达的她向马克的问候是否曾经让马克有一丝感动他不得而知。
马克当晚就回了邮件。语气出人意料地镇静。甚至对施工队的工程质量都没有提及。或许他良心发现,他当初为了增加地下室的使用面积而百般坚持取消南房地下室的东西两堵混凝土墙是导致墙体崩塌的主因,现在他心甘情愿地为此付出代价。
他关心北房是否遭到水泡,并且嘱咐在做一切后续的修理施工前不仅要把水擦干,而且要用除湿机将地下室的湿度降到最低。关于老文家的地基,他要小秦不惜工本进行加固整修。
第二天,小吴买了两台除湿机放在南房地下室,从那一刻开始,除湿机就不停地工作。地下室的湿度之高,让老刘每隔不长时间就要清倒一次除湿机储水斗里的水。
这次降雨实在太大,使得院内刚刚平整出来的地面再次塌陷,到处都是坑坑洼洼。院子里的渗水井里积满了水。由于老索的干涉,井壁和井底都加了防水衬,井水根本无处可去,只好让工人用铁桶一桶一桶淘出来再倒进从老晋家通过的暗沟排到市政下水道里。傅安事后想到这件事的时候曾经做过假设,如果渗水井不加防水层,可能老刘家的墙就真的很危险了。老索毕竟也是搞建筑的,他的话是对的。老索、老刘,也包括马克在这件事上都应该感谢老索。
大雨过后的北京终于迎来艳阳高照的晴天。装修工把被水浸泡过的木门拆下来放在院子里。太阳的暴晒使它们很快变形,最终成为一堆废柴,也成了邻居们的笑柄。
最终的修复方案还是肖飞做的,这也是消失十一个月以后他为工地做的最后一件事。他请了某建研院的专家出谋划策,重新制定了方案,将南房的东西两侧地下室的防水墙重新加固。等到马克再次回到北京的时候,修复工作几近完成。老文也并没有再找马克的麻烦。每天都照常升起的太阳会让人们很快忘记曾经发生过的事情。
无数的曲折让傅安感到时间真的会修复一切。人生苦短,但必须继续,没有人愿意为一件事情不断地纠缠下去,他们必须忘掉一些事情,只当它们从未发生。工地上的种种繁难只是在发生的那一刻令人感到尴尬无措甚至无解,但那只是串联成我们称之为生活的一个片段。就像竟然会忘掉工地上发生的很多当时被自己认为非常重要的事情一样,忘了,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