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群没有制止,相反很高兴,孩子想走出去说明孩子懂事了,他已经开始尝试担负一些责任,她虽然有点舍不得,但是绝对应该双手欢迎他的举动。
这两年,很多人在自己面前善意地担心着小海的不良,劝王群多管管小海,王群很少跟着后面否定,她总觉得自己的小海不会变质,不会成为社会的渣滓,现在没有成人只不过是时间未到。
作为母亲,她也没觉得这几年小海做过什么太过出格的事情,也就是读书没有读出名堂,可那不是哪一个人的事情,不是每个人都能读书的,自己的民办老师也不是读书读出来的,村子几十年就那么一两个把书读得好样的人,不容易的。然后,小海初中毕业之后,就在家闲逛,这也不是小海一个人的事情,小秃子,二四不都是一个样子吗?没有杀人,没有放火,也没有偷吃扒拿,他是一个正常的孩子。
这是王群一贯的认为,虽然她无数次在梦中都曾设想过小海先是顺利地考上高中,再考上大学,再在大城市里找个工作,娶个漂亮的媳妇,然后小两口毕恭毕敬地叫哪怕是一声“妈妈”,可梦醒之后,除了枕头边的两行清泪之外,只有屋顶上冰冷的瓦块提醒着她生活的真实。
生活的真实是她不能沮丧,她要等,等到小海更好的明天。再说,她已经不知道等了多少年了,等的内容自己都快要忘记了,
没有人知道明天会等到什么,但是每个人都知道最终会等到什么。王群有点消极,她会时常回顾自己这几十年来的等待。
也是政策变化的快,突然高考制度恢复了。
自己可以考大学了,一个学校里的所有人都可以考大学了,他们在最需要证明自己的时刻等待来一个最重要的机会。校长年纪不小了,不再考试了,而且校长本人就是国家老师,不需要考试的,另外两个本地老师,日子过得滋滋润润,上学时的高中教材基本上已经让女人和孩子擦屁股用的差不多了。在王冲用纸擦屁股也是一种身份的象征,很多人家是用麻叶的。他们的孩子都可以满地跑了,也自然拒绝了考试。李树、王群、以及另外两个老师都可以考试的,他们都选择了考试。
直到看书时,王群才发现书到用时方恨少,她几乎只有小学的水平,她曾尝试写过一篇作文,可写完之后,自己就把它撕毁了。李树的水平和她差不了多少,另外两个一道下来的人,都读过高中,这次像抓到了救命稻草,放学之后,一步都不离开房间,开始认真复习。
有些事情是无法改变的,两个高中生一次性全部考走了,成了大学生。李树和王群象征性地进了一下考场,在上面密密麻麻地写了不知道对与错的答案就回来了。回来之后,他们也会和另外两个人一道在等结果,他们很明白,自己能等到什么,他们更在意的是另外两个人的结果。
他们所有的人都是焦急的,王群不知道李树是怎样想的,王群不太希望那两个人能考上,因为她不愿意她们一模一样的情形因为什么考试而有所区别,当然,如果自己瞎猫子逮住了死耗子的话,自己考上了,那么大家都考上了,那是最为完美的结果,可这种可能性几乎等于零。
李树和他的想法差不多,甚至更强烈,因为王群毕竟是女人,自己成天和他们一个房间住着,除了书念得比他俩少之外,其他的他都比那俩人强,他甚至是他俩人的老大,处处还要护着他俩,如果他俩飞黄腾达,自己却不行的话,自己的心里有点不太平衡。
这样的心理有点灰暗,李树不能和别人说。王群当然也不能说。
李树有很强的预感,那俩人能考上,不仅是因为高中毕业,也不仅是因为他俩复习搞得有模有样,单从名字上就孕育着好的运气。
两个老师叫一个叫高升,孩子喊他高老师,一个叫徐柱,也就是徐老师。高升自然会飞黄腾达,徐柱也会慢慢地成为国家的栋梁之材的。李树是什么,一点意思都没有,倒是农村里树多,那就说明自己有可能离不开农村。王群的也不吉利,群众吗!还能变成大学生,不过,这话他从来没有对王群讲过。
学校里放起了鞭炮,那是庆祝高老师和徐老师考上大学的。村里来了好多人,一个劲地说着好话,说早就知道这两个老师肯定会走的,老村长考虑问题要周到许多,在祝福高老师和徐老师的同时也不忘鼓励一下王老师和李老师,几个老师都很感动,晚上在一起喝酒,小高和小徐又喝多了,又是哭,又是笑,说了很多舍不得王冲的人民和王冲小学的话,还拉着李树的手一口一个“哥”把李树弄得鼻子都发软,只得再次好好地服侍他俩睡下。
王群这次喝酒没有拒绝,她的理由是因为高兴,高兴就要喝酒,只有她自己知道她不完全是高兴的缘故。
那是一个寂寞的暑假。小高和小徐再也不会回到这个学校里了,校长已经向上面汇报过这两人的情况,乡里的干部说,你自己在村子里物色吧!找个初中毕业的到学校里先代课,以后再说。校长便物色好了人选,一个是村长的媳妇,据说是初中毕业,还有一个是村角的一个小姑娘,是正儿八经的初中毕业生。这两个人即将取代原来的小高和小徐。
李树回家了,王群也回了一趟家。正眼看到母亲的一刹那,她发现母亲苍老了许多, 父亲的话也少许多。不过家里的场子又大了一些,她的三妹王芳也出嫁了,妹婿是船厂的工人。小四正在上高中,弟弟读初二,供养两个孩子上学,父母有点吃力。他们的吃力在于不仅仅是读书花钱厉害,而是两个孩子好像都不太听话,每天到学校也就点一个卯,然后老师就很难找到他们了,而这些情况父母知道的都很迟。
父亲突然提出了要王群回城。国家有政策,可以回城的,这是机会,不能老呆在乡下一辈子,母亲也眼巴巴地看着她,而且还说食品厂里有很多不错的小伙子,应该谈朋友了,父亲的几个徒弟都很好。
王群不太想回城,她总觉得家里冷冰冰的,城市也没有给她多少希望与梦想,没有和学生在一起热闹,她已经相当喜欢教书这个职业了。如果回城的话,像她这个水平,也只能在食品厂里包包糖纸,可又找不到不回去的理由,就说还干一年吧!明年再参加一次高考。至于对象的问题以后再说吧!
开学了,李树开始向王群表白了,这在李树看来这是很自然的事情,只不过没有挑明罢了。这趟回家父母开始过问自己的婚事,还像模像样地给他介绍了一个对象,是副厂长的女儿。那头传话说如果李树同意的话,李树立马就能回城在厂里当团委书记,进入中层班子,李树不相信天上会掉下馅饼。等到见面的时候,才发现根本不是什么馅饼,副厂长的女儿长得很黑,个不大,头却很大,乍一看找不着腿。李树倒吸一口凉气,逢人就说,这要是在一个床上睡觉,一觉醒来还不把自己给吓死,吓得他连招呼都没打就跑到学校,那时王群还没到,他一个人在学校悠哉悠哉地过着小日子。
王群想了整整一夜,她同意了李树。天天在一起,早就把对方当成了生活的一部分,李树这人虽没有什么过人之处,可还真没有什么明显的缺点。为人热心,几个人住在学校,很多事情都是他一个人操办的,做得都挺好。为人也很正派,王有霞出嫁一年多了,自己一个女的在学校,他虽然对自己有想法,但是从来没有什么非份的举动,工作也认真敬业,上面的领导对他印象也不错,村子里的大人小孩都觉得李老师人挺好的,自己同意好像原本就是应该的,不过不知道父母是什么意见,父母肯定不会同意,父亲一天到晚就知道他那几个徒弟。
父母不同意也罢,父母好像也没有为她做过什么,再说现在婚姻自由,自己的事情应该自己作主。王群对李树说,同意是同意,暂且不能公开。李树二话没说。
王群开始为李树洗衣服了,李树也做着其他的体力活儿,他俩开始在一个灶里吃饭,有时,他俩也开始在一个房间里睡觉,不过,两个房间的两张床一直都摆得很清楚,外人很少发现什么破绽。
春节过后的开学时,王群兴冲冲地来到了学校, 却遭到了当头一棒。
李树被公安局带走了,罪名是强奸罪,所有的人都是以异样的眼光看着风尘仆仆的王群,王群从他们的眼里读出了许多对李树的鄙夷。
逮捕?还是强奸?我的天啦!怎么可能?这个没出息的东西,你就犯罪你也不能犯这个罪啊!这声名怎样担当得起?
她找到老王头王在富,基本上搞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李树被人告了,告的人就是顶小徐的那个新来的代课老师——陈燕。
陈燕初中毕业只一年,兴冲冲地来到了王冲小学。小姑娘想刚刚张开翅膀的燕子,对什么事情都充满了新鲜与好奇,到了学校,遇到什么问题总是不耻下问,很好学,大家都挺喜欢她,王群也是。小女孩手脚勤快,整天就耗在学校里,备课改作业,一丝不苟。闲着的时候,还总往李树的房间里跑,王群和其他人也不好说什么,也没有多想。
问题就出在这个寒假。王群先回去了,李树在学校里多呆了几天,小陈还是跑到了学校,李树让她回家,她说在家里没什么意思,她愿意和李树聊天,李树说那你说吧!你问我答。就这样,李树一手端着酒杯就陪着小陈聊天,天南海北,做人的道理,相互的经历……不知不觉地天已经晚了,李树也醉倒在办公桌上。等他醒来的时候,天都快亮了。他猛一抬头,小陈还使趴在对面的桌子上,吓得他连忙说:“你这丫头怎么到现在不回家?”小陈睡意朦胧地说:“天都亮啦!那就回去吧!”
小陈刚进家门,被家里的一屋子人吓傻了,连忙问:“怎么啦!”
父亲的脸像一块青石,走上去就是一耳光:“你这死丫头跑哪儿去了?”
陈燕说:“在李老师那儿!”
父亲脚一跺:“我怎么什么地方都想到了,就那个流氓没想到啊!快说,那个流氓把你怎么啦!”
小陈说:“没怎么啊,就是趴在桌子上睡着了,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一看小陈没事,大家就都回去了,不过也有人不住地回头用狐疑的眼光瞟着陈燕的家。
陈燕的父亲二十分钟不到就来到了李树的房间,只说了一句话:李树,你必须娶陈燕。李树说怎么可能,我把她当妹妹。陈燕的父亲说,我姑娘在你房间里呆了一夜,你说你把她当妹妹,你还是人吗?李树说,陈叔叔,您误会了,老陈头说,我不管你误会还是不误会,你必须办!否则,我让你蹲大狱。说完掉头就走了。李树一下子也来火了,我宁愿蹲大狱也不能拿婚姻当儿戏,陈燕绝对不行!
老陈头回家拿了一瓶农药,对着陈燕说,你去告他强奸,逼他娶你,他不娶你的话,你怎么嫁人?不然的话,我就死给你看。陈燕吓傻了,反复解释没有任何事情,要怪只能怪自己干吗跟着后面睡着了,自己要早点回来,就什么事情都没有,咱们不能冤枉李老师啊!老陈头呼啦喝了一口农药,还不愿意灌肥皂水,指着陈燕说:孩子,你不去公安局,老子就死给你看,然后嘴里就开始有泡沫。最后她选择了妥协,她不能看着自己父亲的死亡,就按照父亲的意见写了一封材料交给了父亲,自己在上面摁上了鲜红的手印。
公安局第二天就来到了王冲,进村就拉起了警报,李树一点都没有反抗,也没有任何机会解释,好像还没有睡醒,摇摇晃晃地就跟着车子走了,一边走一边还拍打着自己的头,他还是没有反应过来。那些公安咬牙切齿:全国在实行严打,还有教师强奸同事的,真应该活剐了他!
王群一听,这李树不是冤枉的吗?老王头说,是不是冤枉不太清楚,按说李老师不会的,可深更半夜、孤男寡女,究竟有没有什么事情大家都不太好说,你这个丫头也尽量不要掺合。
王群点了点头,有时她觉得老王头比自己的父亲都好,分析问题也头头是道。可她不能把什么话都告诉老王头啊!
王群遇到了一个特别棘手的事情,正准备和李树商量,谁知道遇到了这样的情形。这个棘手的问题就是她怀孕了,当然是她和李树的孩子?
现在,应该怎么办?还能怎么办?
王群坐在自己的房间里,半天都没有回过神。
本来事情是很简单的,她准备回来之后,和李树登个记,领个证,请同事们吃个饭,她就可以和李树正大光明地把两间房子之间的隔墙打通,再开一个门,从此就能过上平淡而幸福的日子。那时,李树喝点酒,自己在边上看着,也可以一道备备课,没事就到村子里的田埂上走一走,也可以一道复习,碰碰运气,没准还能够比翼齐飞。
如果孩子出世的话,那就一人拉一个手,在操场上散散步,李树可以带他打打球,自己还可以给他教教拼音,让他背背唐诗宋词。日子可能不富裕,但是在农村也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再说,自己还可以种种菜,贴补一下,生活应该是衣食不愁的,一点不比城里差!父母可能还不会同意,可生米做成了熟饭,他们还能说些什么呢?孩子“爷爷、奶奶”一喊,他们还不会让自己进家门,这也不是问题啊!
可现在怎么办?怎么办?自己终于答应了李树,李树却成了犯人,而且是强奸犯!自己就放松了那么一两下,肚子却大了,自己一个未出嫁的年轻姑娘挺着个大肚子该怎么办?还能上课吗?家长会看起她吗?学生会尊敬她吗?这样的事情在农村那可是不得了事情啊!
她想到了死,对于没有希望的人以及遇到坎坷的人尤其是年轻人来说,他们经常会想到死亡是解脱的最好方法。可是即便死的话,也应该把事情搞清楚,王群不甘心。
陈燕是最有发言权的,可陈燕早已不再上班了,陈燕出去了,不知道到了什么地方,一时半会找不到,而从老陈头的嘴里时问不到实话的,而且,现在王群特别讨厌老陈头。
等到机会,一定要把事情搞清楚再说。可肚子里的东西怎么办?
王有霞回家了,回来的第一站就是学校。她要看看自己的这个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姐妹,再说,王群一个人住在学校,有时也需要人陪她。见到有霞的一刹那,王群的泪水再也忍不住了,号啕大哭,把自己的所有委屈和苦难全部倒给了有霞,有霞惊得半天合不起来嘴。连忙坐在王群的身后,不住地拍她的后背。
有霞陪王群睡了一晚,然后心事重重地回到了自己的家,还是忍不住把王群的情况讲了出来。有霞的母亲说:绝对不能打胎,一条人命啊,哪有那么草率的事情啊!女人打胎那也是在要命,绝对不行!绝对的!老王头说,这丫头怎么这么苦呢?这是倒了血霉,不过这孩子也是啊,没结婚怎么就怀孕呢?还是随便了一点。有霞的母亲立马指责老王头,人家孩子都这样了,你还这样说她!老王头说:我是就事说事罢了。
老王头说,有霞你到村子看看,看看有没有娶不上媳妇的,帮她介绍一下,给孩子找个爹。有霞说,这事不能瞒,必须直接告诉人,否则,别人知道后是不会饶过自己的,可心甘情愿帮人家养孩子,估计人也难找!
还有,王群毕竟是老师,也不能随便找个人嫁啊!
一家人没有想出什么好办法。有霞的哥哥王有志站起来:“妹妹,你和王老师说说,就说我想娶她,看她愿意不?”
老王头两口一下子跳了起来:“不行,绝对不行!咱们是和王老师好,可也不能这样的好法啊!”
王有志说:“我愿意,第一个孩子不是我的,我养,以后不还会有第二个孩子吗!那就是我的啦!我也好好养,王老师是什么人,是读过书的人,是有学问的人,不是出了这档子的事情,我这一生都不会和她提的,现在你告诉她,我心甘情愿,就等她一句话。”
王群去看了一下李树,已经被转移到劳改农场了。李树穿着囚服,坐在玻璃的后面,眼睛凹de挺深,面容憔悴,头垂得很低,眼神里有一种逼人的恐怖。王群来,他也没有什么多余的动作,反反复复地只说了一句话:自己和陈燕一点事情都没有,连手都没碰,司法不讲理,只听女方的,还不取证,自己倒霉,但王群你一定要相信我的人格和品行。
王群说要不要我为你上诉,李树摇摇头,不用了,只有七年,会结束的,咱俩关系也没有公开,你不好出头,再说只要一说到强奸,别人连头都不会抬的,自己哪怕背个杀人的罪名都比背这个罪名轻松一些。现在,都认为就是这么回事了,家里基本上断绝了关系,同事同学没有一个人来看他,因为大家看不起他!
如果是真的话,自己都会看不起自己!可……
王群看着李树死灰一般的表情,她有点害怕!她非常担心未来。
王群告诉李树自己的情形和王有志的提亲,说王有志愿意娶她,还会好好地抚养他的孩子。
空气在那一刻完全凝固,李树的头垂下了许久,王群似乎能感受到来自李树内心撕心裂肺的痛,她知道,他不愿意是这样的结果,她更知道,就在这个时刻,这个男人是多么的无助!
抉择!
其实摆在他们面前的现实是他们根本没有选择的权力和空间,他只能默认现实,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女人和孩子走到另外一个男人面前,他还得说谢谢!
终于,李树长叹一声,抬起头缓缓地说,委屈你了,谢谢有志大哥啊!以后孩子就托付给你和有志大哥吧!不要告诉孩子还有个蹲监狱的强奸犯的父亲,这样孩子一生都抬不起头,那个没有出世的孩子只有一个父亲就是王有志,王群狠命地点头。
过了一个月,王有志和王群结婚了,婚礼一点都不热闹,也就喊了几个亲戚简单地吃了一顿饭。村子里的人很惊讶,大家有的说老王头心眼太深了,终于把这个女老师拐到家里做媳妇了,王有志凭什么能娶到年轻漂亮有文化的老师,搞不懂的。可是,也不太对头,老王头不怎么高兴,女方家一个人都没有来。细心的老太婆们可能看出了一点蹊跷,她们在议论,王老师肯定是奉子成婚,可孩子是谁的呢?对,肯定是王有志的,王老师经常到他家,还能没个闪失,这个老实巴交的王有志,原来还有这么一手,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结婚后,王有霞的房间被撤了出来,那是王有志和王群的婚房。王有志请木匠打了两个衣橱和一张高低床,房门上贴了一张小小的双喜。老王头自始至终坐在堂屋的正上方,话很少,王有霞也和王群生疏了许多,倒是王有志屁颠屁颠的,看起来很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