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妈妈离沈前，安置办负责人与爸爸一再重申：组织照顾两位老同志年老体病回金州欢度晚年，并希望爸爸写一份关于长期拖欠工资的书面报告，以便组织处理。玉儿：十一日上午，平安抵京。忙乱了一阵，你哥哥他们于十六日遄返武汉。这两天算是稍微平静了下来，怕你悬念，草草写几个字去。十日上车前给你妈妈服了一些镇定剂，一路她是处于昏沉之中。沈阳和你们匆匆一面，至今她仍以为是梦境。玉儿的哭声，你三叔的慰问，在她的印象里都很深，但她始终否认那是现实。到达北京周洲来接（他已由广播局干校调回，重新安排在中央台“学哲学编辑部”）。你姐姐忙于公演，不便请假到车站接妈妈，夜里十点多终场她才回家。几天来我虽然忙得昏头涨脑，随时都想倒下去睡它一年。但有了子女们的依靠，总算暂时超脱了在金州那种上不着天、下不着地，一日数惊，六神无主，三天吃不上一顿饱饭的窘境！像那种情况，谈不上给病人治疗，而只能加剧你妈妈的病，我自己更时刻担心支持不下去；我要是病倒了，则“生活”不堪设想！我实在不愿意让你知道这些令人不快的事，增加你的忧心。本来你祖母的病，已经够使你操心的了。你多次责难我不写回信，写罢，只能报“平安”。你既不相信它，反增疑虑。连我觉得一再扯谎，太不像话！可我怎好把真实情况告诉你们，叫你们火上浇油呢？
这封信写了两天，刚才收到你的挂号信。医疗介绍信也寄来了，完成了一件大事。稍待几日再说服你妈妈去看病。现在人手多了些，我放心了，你也不必日夜悬念了。
这条皮褥子很好，比我买的那条暖。换给你妈妈铺了。
十一月份工资是在金州时收到的。今后领到工资只汇三百元整数就是，切记。
你三叔有无调回的消息？老奶奶已否痊愈，均在念中。
在大连买到了“鹿茸精”，还给你姜叔、婶邮去两瓶，身边带来的足够半年服用。我们的情况，得便转告你姜叔、婶一声，免得他们惦念。心绪还没安定下来，暂时不给他们写信了。
越越仍在“民院”小学上学，楠楠也还托在“民院”的同事家。两个孩子都很好，长大了。
不知忘写了什么？脑袋昏昏沉沉的。想起来，下次再写罢。望你常写信来。
祝你愉快、幸福！
爸爸、妈妈
十一月廿日夜（1972年）
10日夜，大连直达北京的火车途经沈阳南站。事前爸爸拍电报通知我，恰巧三叔回沈探望祖母，我和叔叔去车站与爸妈晤别。虽然几十年过去了，但当时的情景，却像摄影镜头般定格在记忆里：我和叔叔在寒风中焦急地等待着。列车开来了，但戒备森严不准我们靠近，听说有“首长”同志要上车还是下车。终于开始放行一般旅客，停车时间有限，我紧张地在站台上奔跑着、寻找着……第一个闯入眼帘的是爸爸那张憔悴的脸，然后是哥哥。爸爸拉着我到软卧车厢看妈妈，我不记得大家究竟说了些什么，只记得自己扑在躺卧着的妈妈身上痛哭不已。
人生最难过的事，莫过于生离死别吧！
爸爸妈妈回金州后，每封信都是报平安。哥哥回家探亲目睹父母的窘境，才说服爸爸离开金州。
在金州孤独而寂寞的日子里，爸爸写了许多感时的诗篇，如：《清平乐·一梦》、《清平乐·一哭》、《答友人》、《重阳呈德明弟五寄麦粉》、《自嘲》等。
他在《寒时野望》中，暗斥江青：极目远山数峰雄，汹涌沧海走云中。朝瞰蒸蒸开宿雾，东风款款寄春情。万木披蓑独啭鹂，百花戴翠一枝红。遥指迷茫蓬莱岛，他年归去挂孤篷。继乃写《青蛾》：青蛾浪入帝王家，乱绕宫灯示无瑕。角爪暗触蓝田玉，额红翅粉撒天涯。从这些诗词中可以窥视爸爸心路之一斑。亲爱的玉儿：十四日收到你的信，本该及时回信才对，只因春节后我患感冒一直拖拖拉拉不好。本来我就懒，因此这就更有词可借了。我明明知道你寄出邮包和汇款以后，肯定是天天盼信的，可是我没有给你写几个字去，实在是罪过！
近些天感冒确实好了。只是梦中呼叫和梦中起动的老毛病却是加重和频繁了。我自己撞伤、摔伤都不要紧，累得你妈妈受惊睡不安，甚至深夜惊起，反来照顾我。我真发愁，照这样下去，怎能不使她受刺激，又怎能让她的病得到好转呢？
你的意见很好，我同意你去安置办开个医疗介绍信。等你姐姐招待外宾演出结束时，还是由她给你写封述说我的病情的信寄去，你抽空拿它去安置办，那就更明正言顺些，你看对不对？
你妈妈正在服熊大夫（施今墨的儿媳）的处方，已连续吃了六剂。明天可能陪你妈妈到熊大夫家去。我打算顺便也请大夫看看。不必惦念。
你三叔有否调回的消息？你姜叔、婶身体可好？便时替我们问候。
祝你工作顺利，精神愉快！
爸爸、妈妈
二月廿日夜（1973年）
爸爸信中提到梦中惊叫、打闹的症状，是1934年在日本人监狱受刑时落下的病根。一般在心情压抑时出现，20世纪70年代后这一毛病越来越严重。1970年春，爸爸由北京去沈阳办理退休手续。当时我从乡下回城还没有房子，干校招待所已撤销。爸爸借住老司机王福瑞家。我赶过去看他，因为早晨爸爸刚下火车，正在睡觉。我进门碰巧看见爸爸四肢挥动、口中喊叫，分明在发火。当时，我的眼泪不由自主地流出来。等我叫醒他，他却一点记不起发生了什么。亲爱的玉儿：挂号寄去你妈妈和我的医药收据。等领六月份工薪时，一块儿办报销手续不迟，不必单为此事跑文化局。请假太多了耽误工作，影响也不好。
医生处方一并寄去。一者可供文化局了解你妈妈和我的病情。一者每张处方抓了几剂药、时间、药价等也可做为对照参考（我有几张防治站的小收据，都是针灸收据），便于他们“研究”可否应予报销。如果其中哪些不能报，请他们说明制度就够了，不必与之争执。当然讲清楚我们的医疗情况，特别是你妈妈的情况是必要的。
两次收据我大致计算一下，大约不超过四十元。这个数目还不及给你妈妈买四丸中等牛黄安官丸的价值，更不必说过去和现在购买其他药物所费之巨。我们是公费医疗的干部，但文化大革命以来，一直是自费治病买药的。虽然，安置办讲应当报销。
领得之款暂放你手，不必寄京。但所有处方务必收回，挂号寄给我。因为这批处方是比较有效的，以后还可使用。
你妈妈的病经过熊、许两位大夫的诊疗，的确见效一些。不过出去看一次病着实费劲、还必须你姐姐和我两个人陪着才成。从二月以来我连续服药、针灸，病状逐渐好转。使我最焦虑的是半身麻痹、两臂两手疼痛，不敢活动（前些时候不能拿笔写信）。痛苦是小事，不能很好照顾你妈妈病，却是十分伤脑筋。这回一改我有病不愿治的老毛病，有生以来如此重视自己的病还是第一次，如此服药、针灸双管齐下，也是创举了。
你仔细看一看许作霖大夫的处方，不难看出我们的病都有好转。处方是不能骗你的。你自己也有病，这样为我们着急上火，你病倒了可怎么办？不说别的，谁替我们领工资、办交涉、传消息呢！
最近你的健康怎样，休克的毛病犯了没有？我们也是时刻惦念的。下次把你的病历写来，请许大夫开个方子。他的中医医术比较到家，我对他也有些迷信。
你姐姐虽然很忙，一星期至少回来两次照顾我们。周洲和越越、楠楠每星期六回来，星期天晚上回“民院”。你哥哥时常有信来，两个孩子都很健壮。勿念。
下次来信把你三叔的通讯地址告诉我。替我祝贺他有了新的工作岗位。人民教师是光荣的。前天我还听到电台播了一首歌颂人民教师的歌，这不简单。我们希望他安心工作，老奶奶去你三叔处没有？替我们问候。
祝你工作顺利，精神愉快！
妈妈、爸爸
五月廿九日夜（1973年）
长期不断的外忧与内患，爸爸终因积劳和积郁成疾。年来，他的大病小病纷至沓来。但他心中想的仍然是如何照顾好妈妈。
爸爸妈妈这次去北京，虽说姐姐夫妇关系表面看已经恢复，但姐姐一家平时还是住在民族学院宿合。我们都明白爸爸为了妈妈的病不得已才去北京的，他心中的阴影挥之不去。亲爱的玉儿：书、工资和信已先后收到。勿念。《渔隐丛话》是一部较好的诗话。往昔曾涉猎过，不久前我在信上抄录王安石的一联对仗，就出在这部丛话里。近些天，我正在依次读它，解闷不少。但不知这书是谁送给我的。是你呢？还是你姜叔？在此书末册，我看到一纸小书签，上有书名、册数和书价。而其字体，千真万确是德明同志的手迹。写这些，并非想追求书到底是谁给我的。不管谁，反正我收到了，而且我十分喜欢它。写这些是因为我联想到辽宁图书馆是否正在清理旧书库，而后把一部分无价值或多余的旧书，送到市面上或在内部出售。如果这猜想是对的，我还提出一个新要求：设法给我物色一部《史记》。去年冬周洲由他同事那里借来一部，我曾贪婪地读了一遍又一遍。以古鉴今，得益匪浅。但借书总是要还的，不能放在身边可以随时翻一翻。年来我的记忆力坏到“昨日事不知是非是，今日事犹在梦寐中”的程度。幼时读司马迁《史记》多为慕名，多为一字褒贬而识别历史人物；今读《史记》必须务实，从中汲取世务，而增进识时务。我虽“老夫髦矣”，也还须努力为之。不如此，将不能维持余生。因此得一部天书伴之而终天年，可谓极乐矣。
给你寄邮包以前（具体时间记不清了），我曾给你三叔和你各写去一封信，信中也曾谈到你的终身大事，我同你三叔的意见所见略同。但在你六日来信中，似乎你没有收到那封信。地址未漏“三段”，想来不会丢失。我那件毛衣，不必着急织。身边还有一件薄的可御秋凉。近来正打算再服汤药。可惜许老大夫正在患病中，不便去他家打扰他。因此只好另找门路或继续服许大夫老方子。你妈妈精神较为稳定，不必挂念。婚事如有定，望即来信。
祝你一切顺利！代问你祖母及姜叔、婶近安！
爸爸、妈妈九月十二日（1973年）爸爸没有很高的学历，但他在文学艺术领域诸多方面的造诣很深。在肩负这方面的重任时，是游刃有余驾轻就熟的。正如许多人评价的那样，不仅聪明，而且勤奋。
1994年3月，辽宁作协的陈言同志说：“‘文革’，省作协多数人没参加（造反）组织。参加的都外面造反去了，大院里没参加造反的群众一般听我的，我把他们组织起来刻钢板、印传单。作协的两个美编不行，罗烽同志美术字好，我和他上街写大字块。
“大连（铁道学院）红卫兵来抓罗烽，我先给他挡住了，没给人。后来还是被他们揪去了，我们又要回来了。我很尊重他，（他）一辈子倒霉。我是盐城人，新四军的，白区传统。在白区因工作性质复杂，所以实事求是。有就有，没有就没有，讲人情味。罗烽同志吃亏就吃在被日本人抓过。我不怕。……
“他们俩（罗、白），特别罗烽同志的地位不在创作上而在活动上。要从文学史的角度考察他们，要把他们放在新的视角，他们是受害者。罗烽的短篇（小说）非常好，但是后来他的才华无法施展。想写，但没法按自己想法写，内心很苦闷。罗烽同志的学历虽然不高，但绝顶聪明，完全凭自学。修养非常高，文化层次和其他人不同。人聪明从盘锦干活就可以看出来，六十岁的人干什么像什么。活干得非常巧，一般人没法比……”
1956年前后，爸爸一度产生写杂文的冲动，但写作计划最终没有实施。尽管如此，仍然没有逃过劫难。
1957年，在罗织爸爸的反党罪行中有一条“创作不勤奋”。今天，你会觉得创作不勤奋与反党罪行简直是风马牛不相及。然而，在那个年代里确实发生过如此令人啼笑皆非的荒唐事。
姑且不说“创作不勤奋”是否是划反党的一条标准，就目前所搜集到的着作年表而言，如果按他30年代中、后期的创作速度计算，他的一生完全可以着作等身。如果他不被搅进接连不断的政治斗争的旋涡中，如果我们一直坚持“双百”方针，如果……然而，现实是残酷的。生活中永远不会有如果！亲爱的玉儿：很久没给你写信了，实在不像话。不仅心里抱歉而且十分焦急。看到十六日来信，是准备接受你的责难的。但你不曾责难我，反而责备了自己没写信来，这使人更是难过。
十、十一两月不是个好月份。从越越确诊肝炎初期开始，你姐姐的老病也犯了，医生给她开了全休。十月中旬房管所检查四十一号住宅，要马上大修。不然明年开春有坍塌危险，那时如出事故他们就承担责任。这样只好照办。周洲请了假，我协同他照顾这里的乱摊子，把你妈妈动员到“民院”你姐姐那里去住。接着动工：扒倒两间房的后墙，发现三根柱脚都朽烂一米多，比酥糖还酥。原来梁柁只担在就要倒塌的后墙上，实在险甚。因此又动了木工，来个顶梁换柱。三根柱子换完，这才砌后墙。直折腾了小半个月，房子还未烧干，你妈妈就急着搬回来了。因为房子潮湿加上天气转冷，由感冒引起咳嗽气喘，片刻不能安睡。经过连服汤药和注射“卡达霉因”，到目前才算稳定下来，但还不能下地走动。继续治疗慢慢会好起来的。不必惦念。
不瞒你说，我也闹了些小病，感冒一直拖着不好，吃了药也不怎么见效。不过在紧张的日子里，我还能支持下来，托天之福没有病倒。上述这些全是实话，没有骗你，没有报喜不报忧。你应该相信，更应该放心。
沈阳已下了雪，北京还不见冷。前些天结了一次冰，但白天都在零度以上。讨厌的是几乎天天刮大风。从房子修好就生一个炉子，温度比较适宜。再冷时再加个炉子，北京取暖煤不限量，不会让你妈妈冻着的。
老奶奶去新丘，剩你一个人将会觉得冷清的。你三叔近几个月来如何？我经常想到他，但我又没有精神提起笔给他写信。生活如此平淡，又有什么值得可写的呢？一直也没给你姜叔写信，也是出于这种心情。你姜叔可能会谅解我，而你姜婶一定要骂我不止一次。有机会代我问问好。
两个月薪金均收到。文化局也没人来。你的大事，我实在无能为力了。只希望你愉快健康！
爸爸、妈妈
十一月廿一日夜（1973年）
41号住宅在西四北四条，是个四合院。姐姐家住后院三间东厢房的两间，另一间是一双老夫妻。院中有棵高高的香椿树，自来水在前院，旁边有几棵花椒树。一年四季爸爸都到前院洗米洗菜。隆冬的冰水加剧爸爸的关节炎，致使他两手食指和中指的关节变形弯曲。除了买菜做饭，还要给妈妈煎汤熬药。晚饭后爸爸要把满满一桶煤渣、垃圾提到很远的胡同口。他知道即使有病也不能倒下。
“儿大当婚，女大当嫁”，是做父母的最大心事。爸爸也像天下的父母一样着急我的婚事。亲爱的玉儿：你寄出的书一直没收到。现在书是珍贵的东西，如果不挂号寄，就可能丢失，很可惜！但不知是什么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