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间里好几个人站起来,到了外屋就指着那警卫骂道你胡说什么。那警卫和同伴更厉害,哗啦把枪掏出来,说老子在大帅府里当差,都是亲眼见亲耳听的,杨总管到屋外,从腰上解下一个小喇叭,哺哺塔咯吹一阵,立马闻声就跑来百十号人,手里都拎着家伙,把个振兴楼围个里三层外三层。掌柜的和吃饭的都吓坏了。那警卫酒也醒了,知道自己嘴走了板儿,回去也没法交待,汗珠子直往下掉。
正月闹会,世上大岁。这是有说教的,这时节惹他们是没好的。这会儿他们是有组织的,各总管和头头都有自己的绝活,喇叭、吹呐、哨子。鞭子、火炮,各式各样,声音一响人即到,而且人多势众,又都是壮汉,这就可怕了。一般说来,每逢这时强人恶人都得收敛自己,免得乱军之中,让人踩死都不知道找谁叫冤去。总算不错,面对汤主席的警卫,众人没立即动手,刀抢逼住,眼睛瞅着雅间,等着会首发话,你说声杀,咱就剁,你说埋,咱就出去挖坑,你说送,咱就把他交给老汤,老汤那脾气,肯定得把他毙了。我二爷从雅间出来,脸色平静如水,根本看不出一点生气的样子,朝众人摆摆手,刀枪哗啦一下全收了回去。这就显出人的气质来了,甭管心里啥样,表面上得让人看不出来,或者看得不明显。不能像我一个亲戚,五十六岁,当局长(正处级),头些天我请他喝酒他还不来,摆架子,说这官当得太累人,过几天一刀切了,再见面,变成了蔫已老头,眼皮都抬不起来。这就没劲了,人活着得有点精神气。宠辱不惊,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望天上云卷云舒。那样才叫够道。
那警卫一见我二爷,知道碰到崖子上了,双腿一弯,就跪下了,说二爷您老别生气,就当我在这放个臭屁,熏了您一下。马总管说熏一下行吗,何二爷在汤主席那都得高看着,你红嘴白牙胡说八道造谣生事,知道在战时这叫什么罪吗?这是扰乱民心,罪当枪毙!
对,毙了他!
宰了这家伙!
警卫害怕了,说二爷您开恩,小的家有老母,天天盼着我打回去,要是死在这儿,我还不如死在日本人的枪下。
我二爷问,你家在哪里?
警卫说,在辽河边上。
我二爷长叹一声,说声你起来吧,咱中国人不打中国人,有劲朝小鬼子去使,那才是英雄好汉,说罢他一摆手让众人让出条路,警卫和他的同伴一溜烟跑了。马总管说便宜了这小子。我二爷摇摇头,说他说的也不是没有由头,只是原因很复杂,不是一句话两句话能说得清,我也不想解释,早晚有一天大家会看清我何某人是什么人。
牛总管说我们都拥护您呀,谁往您脸上抹黑,我们就跟他玩命。
我二爷说大敌当前,个人的事再大也是小事,国家和民众的事才是大事,当务之急,所有武会的家什一律打选新的,刀要开刃枪要破刺,如果会上的费用不够,就到我家柜上去支,咱热河老少爷们要真刀真枪玩他一把。
振兴楼内外一片欢呼。
你说怪不,我二爷思想上左一下右一下,看着挺悬,可到他采取行动时,又总能一脚踩到正点上,真是邪了门啦。这么说吧,他这是命里注定,福星高照。抗战胜利后,他生意刚见缓,1946年国民党攻占热河,我二爷因与咱们热河省委关系好,给机关和部队搞给养,怕国民党来了没好果于吃,就把家小安顿在北平,把买卖全盘出去,自己跟热河省委走了。1948年冬热河二次解放,我二爷跟着回来,他都六十多岁了,就啥也不想于了,北平一解放,他就去那安度晚年了。1964年四清时定成份,查解放前三年的经济状况,我二爷啥买卖也没有,还差点弄个革干,旁人就完啦,我爷把二爷不要的买卖都弄过去,定个资本家,三爷更惨,日本占了热河后,他去了奉大在傅仪手下干事,日本投降后,差点当汉好枪毙,往下他就没得好,文革一开始他就上吊自杀了。而二爷是1966年阳历六月初死的,埋完了没几天就开始抄家,他全躲过去了。近年来搞地方史,有人说你二爷之所以善终,还是当会首时干了好事,具体讲就是王申年正月里这段事,这也算善有善报,苍天有眼。
热河城不大。山峦环抱,河谷穿行,离宫(避暑山庄)树密,街市居中。头道牌楼敲声锣,传到三道牌楼就说那边开了大戏,二仙居(地名)坐着俩老头晒太阳,火神庙那就说有俩仙人在那赏花观月。您可别怨这的人嘴碎嘴杂嘴上没有把门的,只因为热河城自打康熙年间建了避暑山庄,街市五行八作随即兴起,人口逐渐稠密,塞外小城柱这一戳,直到1933年,热河城里城外这块主地,一直没开兵见仗过。按民间的说法是热河的河水化冰(兵),实际情况呢,是热河省境内大山重重,险关不少,场是用兵的好去处,仗在那些地方没少打了,但热河城下山峦平缓,河谷开阔,道路畅通,按军事用语讲是无险可守,所以,仗到这儿就没法儿打了。没打过仗的城里风气与战乱之地就不一样了,这里头年往树杈子上放只死鸟,来年看尸骸还在那儿,连猫都懒得上去碰,猫有猫道,有地方去打食,犯不上窜树。人呢?自然就有不少闲人,富的闲,穷的也闲,人闲嘴不闲,今天讲说张三,明天编排李四,后来演绎王二麻子,须知,值得一讲的都不是白丁,都得是个人物,打头的是汤大帅汤主席,往下是他一帮姨太太,再往下还有不少,我二爷也是焦点人物之一。
这一回就说出我二爷是汉好,和日本人勾在一起,娶日本女人,要迎接日本人进城,还要办日本花会,溜大木头。
家中下人在街上听来,告之二奶,二奶急了,叫人去找二爷。二爷这时还在武烈河畔罗汉山下指挥人往半山腰拉木头。这棵大木头是离宫里的云松,树杆溜直,起码也长有上千年了。不久前让汤玉磷给伐了,说要筑工事用,其实谁都明白,他是要卖钱人自己腰包。古北口那中央军一盘查,口里的商人不敢来啦,没卖成。我二爷说就这棵树吧,跟老汤说,老汤这会儿也顾不上那些,点头同意,还催快拉走,说砍这树砍坏了,夜里总做梦用那树给自己破了棺村板于,大不吉利啦。我二爷心中暗笑,就让人把这树砍得光溜溜,拉到罗汉山下。罗汉山在武烈河畔,形似罗汉打坐,光头大肚,两腿邻水。这武烈河可跟日本的武士道没有一点关系,更不像有人说日本人在这死后,把河的名字改了。早在公元5世纪末6世纪初,北魏地理学家哪道无在《(水经)注》中,就记载此何名为武烈水,官方行文第一次出现武烈何,是1915年12月22日,在热河道道尹公署关于建立苗圃庙产地的调查与草图中。武烈是勇武威猛之意,表示河水水势很大,冬季冰冻三尺,下面依然暗流滚滚,直人滦河奔渤海,80年代引滦人律的水,就有武烈河一份。
藤山一郎来到罗汉山下,一间这河的名字,他心里不痛快,暗想我们讲武士道,你们怎么比我们还厉害。我二爷说就是厉害的厉。其实是烈,不是厉,但热河人这俩字分不大清,我二爷有意往厉害上说。然后,我二爷又指着停在罗汉大腿上的松木说,大君们个个厉害,就从那儿往下滑吧。
藤山一郎皱眉头间,坡度有70度吧?
我二爷说,要是怕陡,就搁平地蹭屁股沟子吧。
藤山一郎腆起小肚子,不,我们是不怕陡的,越陡越好……
我二爷指着半空中的罗汉脑袋说,要不,从那上面往下来。
藤山一郎摇摇头,不,那就是跳崖子啦,还是从大腿上往下滑吧。
我二爷说,你们这个头儿,也只能从那么高的地方住下出海。
藤山一郎说,问题是,山下面是这条很厉害的河。
我二爷说,你们不是很爱洗冷水澡吗?这不比北海道差。
藤山一郎又摇头,不,这没有北海道冷,我们喜欢北海道那么冷。要有冷的海水,能下能办到?
我二爷指河面说,没问题,到时候把冰凿开,除了不咸,旁的都一样。
藤山一郎点点头说,到那时,让你们看看我们的厉害。
然后,藤山一郎就用日语跟我二爷说那天商定的事情,一是人城欢迎仪式一定要搞得热烈。届时,要请东京的记者来拍照,要让全世界都看到,大日本皇军是多么受欢迎。二是快快将二爷的公子送过来,与他同去朝阳复命。
我二爷点点头,说容我二天,初十一早让我儿子何家羽与你同行。藤山一郎说我手里有你儿子照片,你可不能冒名顶替。二爷笑道那等雕虫小技,岂是我这样的人干的,何某的事从来堂堂正正。藤山一郎说佩服佩服,我将静候三日……
他俩的话还没说完,家人气喘吁吁找来。二爷急忙回家,进屋一看,把他吓了一跳:列位先人像前,红烛高照,团家老少,皆跪在地上,鸦雀无声。我二爷问,今天是什么日子?
我爷说,是二嫂让我们跪的。
我奶说,外面都说您当了……
我二爷问,当了什么?
我二奶说,说你当了汉奸!可有此事?你今天若不在祖宗面前把话说清楚,磕了头咱就散伙!
二奶这举动应该说是大义凛然的事。后得知她是确信丈夫不可能干出那等勾当,才采取这种方法,以证明丈夫的情白。然而,她的想法虽好,但缺乏与二爷的沟通,二爷心里的事尚不能说给众人,说了就前功尽弃,所以,他只能含含糊糊他讲不要听信流言蜚语,我办的事自有我的道理,赶紧吹灯抽蜡,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别惊着了先辈。
我三爷最赞成这话,抖抖袍子前襟,说二嫂您切莫沉不住气,识时务者为佞杰,甭管是哪朝哪代,也得居家过日子。我看日本人来未见得是坏事,起码让中国人看看,像咱们这个乱劲,挨欺负是必然的。
我爷不爱听,说又不比他们矮一截子,凭什么挨他们的欺负,我就不服这个劲,等日本人打进来,我要让他们瞧瞧中国人的力气,我一个人的中幡,让他们几个人耍。
三爷很瞧不起我爷,说你那是匹夫之勇,不值得一提,治国之道,要凭智谋,抗日是一条路,与日本人搞好关系,以图日后之变,亦不失是曲线救国的好方法。
我二奶沉下脸说他三叔你可别说了,越说你心里想的啥越清楚,你要是有那心,你就早早地带着老婆孩子离开热河,我多多给你盘缠和家产。你万万不可在我眼前去于那伪事,你觉得没啥,我们可受不了。
我三爷和三奶都丁爱听,立刻嚷起来,说这是怎么说的,日本人还没进来,你就要把我们当汉好撵出去!你是哪路的英雄?是岳飞他母亲,还是文天祥他娘!二哥办的那些事,一件也没说清楚,你还要娶日本儿媳妇,你们自己怎么干都行,怎么我们说句话都不行,这个家看来是容不得我们啦!我们走!
我二爷急得直跺脚。一边是妻子,一边是兄弟,他(她)们之间闹起来,还是头一回。再看院里,一二十口子都大眼瞪小眼瞅着呢,不用说,很快就成为热河一大新闻。肯定是对自己不利,说何家不光二爷为日本人办事,又冒出个三爷,这何家大院是不是改成大和民族的和啦,跟东洋人穿一条裤子。
本来,此时我二爷说一声这里的事都是我有意安排的。就这一句话,就足以使众人平静下来,家中恢复安宁。可这话到了嗓子眼,又让他给咽回去了。不光是人多嘴杂,可能会传出去,问题还在于家中还有个惠于,这女于到底是怎么档子事,正弄下大清楚,万一是个细作,那不就麻烦了吗。想到这,二爷对二奶说,你一个妇道人家,休要管外面的事,过好你的日子就是了,我三兄弟的话,自有他的道理,有些事不是你等能明白的。你不要说了,快退下。
我二奶彼当头泼了一盆凉水,她万万没想到丈夫会这么说自己。二奶是何等要脸面的人,从来没有当着这么多人受过如此的窝囊气,这要是传出去,自己还有什么脸面活在热河街上。二奶间二爷,这事我说错啦?
你不要说啦。
我偏要说。
你不要说啦。
为什么?
你不要说啦!
你想让我当哑巴?
你不要说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