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淡淡的难以名状的幽香从床上弥漫下来,不仅掩盖住了尿盆的臊味,也浓浓地包围了他,他不禁有点晕晕乎乎,只觉得有一种绵软的东西压在身上拥挤他。他心旌飘摇起来,心底潮起一股原始的欲望。
墩子的爹李世厚生前曾给徐云卿干过护院的差事。李世厚生得身材魁梧,虎背熊腰,幼年时因家境贫寒出家当过和尚,学了一手好拳脚,还学会了治疗刀伤棒疮的医术,后来耐不住寺院的清苦寂寞,还了俗,徐云卿请他去看家护院。他秉性耿直,忠厚本分,很得徐云卿的赏识。那年河南闹饥荒,过来许多逃难的。徐云卿用二斗麦子从一个老汉手里换来一个姑娘,从中撮合给李世厚做了老婆,第二年便生下了墩子。
有了老婆和孩子,李世厚又在徐家干了三年,手里积攒了点工钱,便在家乡置了几亩地。随后辞了徐家的活,回到家乡李家寨居家过日子。临别之时,李世厚倾金山倒玉柱跪在徐云卿面前,泣声说道:“我李世厚不是人,对不住你……”
徐云卿急忙双手搀扶起李世厚:“世厚兄弟,莫要这么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你成家立业,居家过日子是大喜事,也是应该的。我为你高兴啊!”
“掌柜的,往后有用得着我李世厚的地方就言传一声,就是上刀山下油锅我要皱一下眉不是人生父母养的!”
“世厚兄弟,言重了,言重了……”
辞了徐家的活,李世厚想过几天舒心平安的日子。可事与愿违。李世厚有个表弟叫杨豹子,是个不安分守己的角色,生在贫苦农家,却偏偏不愿过清贫日子,纠结了一伙狐朋狗友拉起了杆子,越闹越红火。杨豹子知道表兄拳脚功夫十分了得,又懂医术,多次请表兄入伙,并说只要表兄入伙,他情愿让出头把交椅。李世厚并不动心,说啥也不去入伙。
杨豹子的人马日渐增多,胆子也越来越大。一次竟闯进县城绑了县长姨太太的花票。两天后县长花了一千银洋,虽说赎回了姨太太,可姨太太却给那伙光棍汉当了两天两夜的媳妇。
县长恼羞成怒,严令当时是保安中队长的罗玉璋,带上他的人马一定要剿灭掉这股土匪。
绑县长太太花票的那一仗,杨豹子的左臂挂了彩。杨豹子当天带着侄子小白狼和几个喽?去找李世厚疗伤。李世厚知道这伙人得罪不起,强赔笑脸相迎。他取出药物等家什为杨豹子疗伤。
疗完伤,李世厚又拿出些膏、散、丸等药物给杨豹子,叮咛他如何服用。他想尽快打发走杨豹子,以免惹出事端。杨豹子却不慌不忙,呷了口茶,说道:“表哥,你有这么好的医术,干脆跟我上山算了,我保你吃香的喝辣的。”
李世厚淡淡一笑:“哥生就的穷命,挖出黄金变成铜,没那福气。”
这时,院外忽然传来急骤的马蹄声,屋里人都是一惊。杨豹子忽地站起身,右手已掣出枪来。一个喽?慌忙跑进来报告:“豹爷,不好了,罗玉璋的人来咧!”
这些日子,罗玉璋放出的眼线一直盯着杨豹子,他们一行刚出乌龙沟就被罗玉璋的眼线盯上了。得到密报,罗玉璋火速带人赶来包围了李家。
杨豹子喝喊一声:“冲出去!”
可晚了一步,李家已经被保安队围了个水泄不通。只听墙外有人大声喊叫:“杨豹子,你被包围了!缴枪吧,缴了枪留你个全尸!”
杨豹子豹眼圆睁,喊了一声:“冲!”猛地冲到了院中。
外边的枪响了,杨豹子就地打了个滚,躲开了子弹,可他身后的一个喽?却倒下了。杨豹子红了眼,手中的盒子枪爆豆般地响了起来,爬在墙头的几个团丁应声而倒。墙外传来罗玉璋的叫骂声:“杨豹子,你他妈的死到临头了还敢跟老子作对?机枪准备!”
李世厚赶紧拉着墩子娘儿俩,猫着腰跑到红芋窖跟前,疾声让墩子娘儿俩下去,低声叮咛:“记住,天就是塌了,也不能出来!”
墩子妈说:“他爹,你也下来呀!”
李世厚说:“我要不在,罗玉璋就会把咱家挖地三尺。千万记住,塌了天也不要出来!”
这时,机枪开了火,院门被打成了木渣。一个喽?跃身上了院墙,却被飞蝗般的子弹打中滚了下来。小白狼情知不妙,喊道:“二爸(二叔),你快走,我来断后!”
杨豹子瞳仁往外喷火:“狗日的罗玉璋是要我的命来的,你快走!”
小白狼不肯走。杨豹子对着侄儿脚地打了一枪。小白狼一怔,呆眼看着叔父。杨豹子怒吼一声:“还不跑!”
小白狼明白了,痛叫了一声:“二爸!”
杨豹子又打一枪,吼道:“跑!”
小白狼哭叫一声:“二爸!”抹了一把泪,翻身跳出后墙。
眼看侄儿逃遁,杨豹子面露狰狞之色,带着几个喽?企图夺路而逃,可终究寡不敌众,都被乱枪打倒在地。
打过一阵枪后,罗玉璋见里边没有动静,便命令团丁往里冲。他还不放心,命令团丁对着死尸一一补射,唯恐有个出气的。团丁们又在屋里屋外搜了一阵,没有发现什么。忽然,一个团丁发现了红芋窖,疑惑地朝下面张望。躲在柴房的李世厚一直盯着院里的动静。他见那个团丁对红芋窖起了疑心,生怕出了意外,一咬牙走出了柴房。果然,院里的人都被他吸引了过来。罗玉璋来到他面前,阴鸷地一笑:“李世厚,你的胆子能给天做楦子,竟敢窝藏土匪!”
李世厚急忙分辩:“罗队长,我没有窝藏土匪……”
“你没窝藏土匪?杨豹子咋在你家哩?”
“他们来找我治伤……”
“他们咋不找我治伤?”
“你不懂医么……”
“你狗日的还敢狡辩!你知道窝藏土匪是啥罪么?与土匪同罪,要砍脑袋!”
“罗队长,我真格没窝藏土匪,你可不能冤枉人……”
“我冤枉你?”罗玉璋用马鞭一指杨豹子的尸首:“铁证如山,我看你是活泼烦了!”
李世厚见罗玉璋如此蛮不讲理,气愤已极,破口大骂:“罗蛮蛮,你个龟子熊,还讲不讲理?”
罗玉璋冷笑一声:“老子今儿个来就没想着要讲理。你说我不会看病,这也是实情。我把人看不活,总能把活人看死吧。”说着大吼一声:“把铡刀抬过来,把狗日的给我铡了!”
几个团丁把放在台阶上的铡刀抬了过来,张开铡口,把李世厚强压在铡墩上。铡起铡落,鲜血喷了一院……
上面的响动声,墩子娘儿俩在窖下听得清清的。墩子几次都要往上扑,都被母亲死死抱住。后来上面没了响动声,墩子要上去看看,墩子娘拦住了儿子,她不让儿子去冒险,自个儿爬上了红芋窖。这时太阳当头照着,白花花的阳光令人炫目。墩子娘第一眼看到的是满院狼藉的尸体,随后看到的是已经开始干涸的血水泛着一片红光,再后看到了鲜血染红的铡刀和丈夫的尸体,痛叫了一声:“他爹!”就昏了过去。
墩子左等右等不见娘来喊叫他,情急中他壮着胆子爬上了红芋窖。到底是初生之犊,他没有被吓傻,救醒了母亲。娘儿俩抱着李世厚的尸体哭成一团。
忽然,墩子妈听到远处有急促的马蹄声,情知不妙,急忙收住悲泪,让儿子赶紧跑。
原来,罗玉璋在返回的半道上听一个团丁说李世厚有个儿子叫墩子,已经是个半大小伙。另一个团丁说,李家有个红芋窖,可能藏着啥。当下他警觉了,勒回马头返回李家。他要斩草除根,以免留下后患。
马蹄声由远而近。墩子妈直催儿子快跑。墩子哪里肯跑,墩子妈急了,打了儿子一巴掌:“你再不跑,我就碰死在你面前!”说着就要往墙上撞。慌得墩子急忙拦住母亲。他双膝跪倒在母亲面前,叫了声:“妈!”泪水流了一脸。
墩子妈拉起儿子,含泪忍悲说:“你去永平镇找徐会长,你爹给他家干过护院,那人不错,会帮你的。”又叮咛一句:“记住,你爹是罗玉璋用铡刀铡死的,要报仇!”
“妈,要跑咱们一起跑……”
“娃呀,罗蛮蛮那贼熊抓的就是你,他要斩草除根。你跑了我一个女人家他咋样不了……再耽搁就来不及了,快跑!”
墩子双膝跪倒在地,给母亲磕了个头,抹一把泪水,越墙而逃……
罗玉璋率队再闯墩子家,抓住了墩子妈。罗玉璋横眉竖目逼问墩子妈把墩子藏在哪里,墩子妈一声不吭。罗玉璋命令团丁把玉米秆点着往红芋窖里扔。霎时红芋窖里冒出了滚滚浓烟。墩子妈还是一语不发。罗玉璋当即看出红芋窖里没有藏人,狞笑一声,让团丁把墩子妈吊在院中的古槐树上,逼问道:“说,你把崽娃子藏在了哪达?”
墩子妈破口大骂:“罗蛮蛮,你个贼熊不得好死!”
罗玉璋冷冷一笑:“你还嘴硬!先看看谁不得好死!”随即一挥,几个团丁抱来玉米秆、麦草,浇上菜油,放一把火点燃。顷刻间墩子妈变成了一个火人。
墩子妈是个刚烈的女人,骂不绝口:“罗蛮蛮,你个贼熊,比土匪还瞎……”
那火越烧越烈,渐渐地,听不见墩子妈的骂声了……
墩子逃离家园,遵照母亲的嘱咐去投奔徐云卿。徐云卿果然是个讲义气的人,冒着风险收留了墩子。随后又暗地里托人买了两口棺材,悄悄葬埋了李世厚夫妇。
墩子在徐家住了一月多,自思梁园虽好,不是久呆之地,决心出去闯荡一番。这一日,他去父母坟头烧了纸钱。从坟茔回来,墩子双膝跪倒在徐云卿面前,叩了三个头,泣声道:“徐大叔,你的大恩大德我今生今世还不清,来世变牛变马来报答!”
徐云卿搀扶起墩子:“墩子,快甭这么说。你遭了这么大的难,叔能甩手不管么。再说,你爹在叔家干了多年,虽说有主仆之分,却情同兄弟。往后,你就是叔家的人,缺啥就跟叔言传一声,千万甭生分。”
墩子说:“多谢大叔了。我想到外边去闯闯,学点儿本事。”
徐云卿一怔,随即说道:“好,有出息!叔看得出你是个有心劲儿的娃娃。可你才十五岁,一个人出门叔真不放心。”其实,他已经听到了风声。罗玉璋已经知道跑了墩子,正在四处搜寻墩子的下落。这几天他正为这事犯愁,真怕这事给他招来祸殃。现在墩子言说要远走他乡,正好除了他的心病。
“大叔,你尽管放心。我爹在世时常给我说,男长十二夺父志,我都十五了,怕啥!”
“那好。”徐云卿说着取出十块银洋,“你把这钱拿上做个盘缠。”
在危难之际,墩子也没有推辞,接了钱,又给徐云卿叩了一个头。徐云卿拉着他的手有点伤感地说:“学成了本事,可甭忘了回来看看叔。”
墩子说:“大叔放心,就是到了天涯海角我也要回来看望你的!”
墩子一走就是七年,音信皆无。前几天,他突然回到了徐家。初见面,徐云卿还真没认出墩子。在他的记忆里,墩子还是个稚气未褪的少年,可面前站着的是个虎背熊腰的钢板板小伙。墩子报了自家的姓名,徐云卿才在他身上隐约看出来了当年李世厚的影子,但毕竟不是李世厚。墩子的身胚跟他爹一样高大魁梧,但比他爹更英武豪气,眉宇间眼神里透着一股灵气。
看到墩子出脱得这么豪气英武,徐云卿很是高兴。当下,徐云卿吩咐人安排酒宴为墩子接风洗尘。酒席宴间,徐云卿含笑问道:“墩子这些年都学了些啥本事,说给叔听听。”
墩子说:“也没学些啥,跟我爹当年一样,学了点儿拳脚功夫。”
徐成虎在一旁说:“露两手让哥看看。”
墩子笑而不语。同桌吃饭的郑二刘四都嚷嚷,要见识见识墩子的本事。墩子不想在人前显能,徐云卿却也开了言:“让叔也开开眼界。”
再不露一手就是不给徐云卿面子。墩子放下筷子,站起身来,从屋角捡起一块砖头,伸开手掌运了运劲,便用中指作钻头去钻那块砖,只见指头钻了进去,青色粉末纷纷扬扬落下。眨眼的工夫,砖头被钻了一个洞,而那手指头竟然皮肉无损。
一桌人的眼睛瞪得跟鸡蛋一样大。墩子扔了手中的砖,徐云卿才醒过神来,连声说:“好功夫!好功夫!比你爹当年的功夫还要了得!如今是乱世,有了这身功夫既能防身又能保家。成虎,往后你跟墩子也学两手。”
郑二刘四也连声称赞。徐成虎迫不及待地说:“墩子,把这功夫也教教哥。”
墩子拍了拍粘在手上的粉末,坐回桌前,笑而不语。徐云卿给墩子面前的碟子里夹了一块海参,殷切地问:“墩子,回来想干点啥?”他已经有心留墩子给他干护院。
墩子笑着说:“我也不知道我能干个啥,这回回来主要是看看大叔你。”
徐云卿哈哈大笑道:“你真格是好记性,还记着当年的话。”
“我老怕忘了,天天都要在心里念叨几遍。”墩子说着拿出两样礼物:一样是个做工十分精致的水烟袋,一样是一棵上等东北人参。他说道:“大叔,我知道你啥都不缺,这两样东西在你眼里也不值个啥,可是我的一点心意。说啥你也要收下。”
徐云卿笑容满面,接住了礼物:“好好,叔收下。你不愧是你爹的好后人。做人嘛,就要讲个仁义礼智信。我当年看重你爹的就是这个,耿直豪爽实诚。你来到咱徐家,就是咱徐家的贵客。家里吃住不方便,让你成虎哥带你到正街咱徐家的客店住下,那里啥都方便。缺啥就找你成虎哥,他管着那一摊子事。你先歇息歇息,闲了咱爷儿俩再好好谝谝。”
墩子跟随徐成虎从后门进了徐家内宅。进了上房,徐云卿从屋里迎了出来。进了屋徐王氏急忙让座倒茶。一家人的殷勤还真让墩子心里过意不去。
这次回来,墩子看到徐云卿已显出老态。原先那根粗壮的发辫剪了,留成短刷刷披在脑后,前脑剃得精光,脸膛虽说还显红润,额头却刻上了几道皱纹;昨晚可能没有睡好,一脸的倦容;白眼底很白,黑眼仁子却黑,深藏着狡黠,令人敬而生畏。
“大叔,叫我来有啥事?”墩子问。
徐云卿边抽烟边笑着说:“也没啥事格,叔就是想跟你谝谝。七八年了,你在外头都是咋过的?”
墩子便把他这几年在外头闯荡的经历大略地说了说。最初,他跟一家杂耍班子到处流浪卖艺。他跟父亲学过拳脚,人又机灵,在杂耍班子时间不长就红了起来。可班子里有几个痞子见他年少,老寻茬欺负他,其中之一是班主的儿子。在人屋檐下,不能不低头,他忍气吞声混日子。后来出了件事,他不得不离开了杂耍班子。
班里有个姑娘叫玉雁,年岁和墩子一般大小,人长得俊俏,爱说爱笑,和墩子很投缘。一有空闲,玉雁就和墩子坐在一起说说笑笑。这事惹恼了班主的儿子。班主的儿子已是二十啷当岁,看中了玉雁,常开玩笑说玉雁是他的小媳妇。班主夫妇俩也有意收玉雁做儿媳,这已经是公开的秘密。玉雁常跟墩子在一起,便不大理睬班主的儿子。这就让班主的儿子很恼火。这天傍晚,墩子和玉雁又去附近的小河边游玩,恰好被班主的儿子瞧见了。他妒火中烧,叫了一个帮手,要给墩子点颜色看看。没想到他俩合在一块都不是墩子的对手,几个回合下来,帮手见势不妙撒腿跑了。班主的儿子还硬装好汉,不依不饶。墩子年少火气盛,使出家传的看家本事,打得班主的儿子晕头转向,趴在地上奄奄一息。这时只见帮手带着一伙人马,拿刀舞枪奔了过来。玉雁见势不好,疾声喊道:“墩子,快跑!”墩子看着玉雁有点迟疑。玉雁急得直跺脚:“甭管我!他们把我咋样不了!”墩子这才撒腿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