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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我不知道我已经患了“生理性失语症”,这是若干年后,给我治病的医生告诉我的,这病叫做“青春期语域阻隔,生理性失语症”。医生在诊断过程中,非常不解地问道:“你在三年中没有说五个小时的话,你的发音区域,几乎全部枯竭,这样就可以导致全方位的失语,最后成为一个无语者,一个无语者的最终结局是疯狂,欲求自杀。”医生用眩惑的目光注视着我,说:“你为什么不说话呢?”

当时我听了医生翻来覆去的解说,心里很迷茫。我很想告诉他,我呆的那个地方,不需要说话和语言,只需要强悍的忍耐和漫长的沉默,需要更多的食物填饱肚子。

……

马尔见我一语不发地站在那里,说:“你为什么不说话?”

我就紧张起来,我嘴里呜呜噜噜地我自己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马尔突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一块又厚又硬的大饼来,很费劲地撕扯下一半来,递给我,我快捷地接过,没加思量就啃了起来。我心里想,马尔连一句也没问我这断粮后的十天,我是怎么过来的。他一句也没问,这时我才理解了“饱汉不知饿汉饥”的道理。

马尔低头默默地嚼着面饼,然后吐字不清地说:“老班说你的枪法准,把枪借给你壮壮胆子的,你却把枪口对准了我,要打死我,你真胆大!”

马尔咽下口里塞满的面饼,继续说:“好在没旁人看见,否则你就犯大罪了!”

我木然地望着马尔,嘴里吃着食物。

马尔停了一会儿说:“我还是把枪带走吧,出了问题,不好说话……”

马尔的脸板板地僵硬着,把最后一块面饼吞下去,喝了一碗开水,顺势打了几个饱嗝,然后站起身去取墙上的枪,握在手里来回摆弄,说:“这枪实在太老了,是农场的第一杆枪,那一年二拐子就是被这枪打伤的,柱子那阵是民兵连长,夜里巡逻哨去了,二拐子就摸到柱子媳妇炕上,刚压在柱子媳妇的身上,就被柱子一枪打拐了腿,你说这事,冤枉不冤枉!”

马尔突然把话打住,迅速地看我一眼,也许他意识到对一个十八岁的姑娘讲这些会被人觉得是别有用心。

马尔从火墙上取下自己的皮帽,戴在头上,说:“我得赶早回去,刚才在半道上碰见一只狼,跟踪我将近二十里地。”

马尔说的话,我一句也没听进去,我的目光一直盯着他手里的那枝老枪上。我心里难过极了,我多么想对马尔说:“你别带走它,我要靠它在这里度过一个又一个漫长的冬天啊!”

马尔提着枪走出门去,沙枣树边拴着毛驴车,毛驴见了马尔就愤懑地嗷嗷叫起来,嘴里喷出大柱的白气。

马尔顺手将枪扔在车上的草垫子上。当他从树上解下绳子,准备要走时,好像有些犹豫,于是他转过头来,看了我一眼,他的表情十分复杂,我不知他在想什么。

马尔大概看到了我脸上的悲愤和绝望,他默了默,用沉闷的嗓音说:“下次我把二妲带来,让她跟你做伴……”

他把头转向驴车,稍许之后伸手上去提车上的枪,他提着那枝老枪转过身,走到我跟前,表情木讷地对着我,他认为我要对他说什么,可我什么也没说,我把头扭向一边,他见我不理他,就径直进了屋,把枪又挂墙上了。

我跟着他进了门,看着他把枪挂好。

马尔说:“往后,不管发生什么事,枪口不能对准人,出了事不得了!”

我仍然没作任何回答,马尔就从我跟前走过去,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味道,使我有些恍惚,一股难挡的伤心涌上来使我霎时泪流不止,就在马尔跨向门槛的瞬间,我猛然伸出双臂,从后面抱住了他。

马尔的身子立即有很大的震动,然后他就站着一动不动了。

我整个面部贴在他的背上,一股人的气息,一种男人的味道灌满了我的呼吸和每一根感觉神经,我心里想,这就是人啊!于是一股力量冲击着我,仿佛瞬间将我的悲伤、孤独和欲望燃烧起来,我的胸膛像火灼似的疼痛,我喃喃道:“你能留下来吗?留下来陪我,跟我说说话,我一个人……一个人,我害怕。”我语无伦次,吐字含混不清,我对自己的声音深感陌生,我的双臂颤抖不已,我的神志恍惚飘离,我不断地重复着那些话,我像一个沉溺水中的人,死死地拽住一根稻草……

久久之后,仿佛从一个深远的地方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不行啊,这怎么可以呢?”

我被这种声音惊醒,我深深地打了一个激灵,松开了双臂。

马尔站在原处默立着,他没转过身来,他的呼吸很沉重,他的双肩在暗中颤抖。

过了一会儿马尔跨出门,朝沙枣树的驴车走去。

我站在门里,失血的面孔对着他耸动的后背。

马尔套上车,头也没有回地走了,身影在茫茫的雪原中渐渐变小了,直到变成一个小黑点……那个小黑点即将消失的时候,我不由自主地冲了出去,我想拼命地大声呼喊:“我害怕啊!”

我张大嘴,一股坚锐的气流堵在我的喉咙里,顿时痛得我两眼金花四溅,我痛苦地捂住了脸。

当我看见那棵在雪中默立的沙枣树,我蓦然地冷静下来,我走近它,伸出手去抚摸它伤痕累累的树干,我泪眼模糊地环望四周--天涯茫茫,古道西风,未见瘦马,也不见来人……

我垂下头,看着自己陷在雪里的双脚,突然感到自己万般脆弱,脆弱到了渴望有声音从任何一方传来,渴望一个人从天边的任何一处朝我走来。他迈动双腿甩动双臂的样子在浩浩长风中闪动着迷人的光环……我不需要这种静,这是死亡,比死亡更可怕的静,它在悄悄吞噬着我的意志、我的感觉、我的生命、我的生命在这种静止中枯竭、消亡……

这天傍晚时分,我出屋去取煤,刚一出门就发现右侧的十米左右的地方蹲着两只狼,幽绿的狼目在暗中窥视着我,我先愣了一下,惊望着它们。我想如果它们要扑向我的话,我就转身进屋,将门关紧,从窗洞里朝它们放枪,但它们却一动不动地望着我,好像在蔑视我的胆小怕事。

我见狼没有攻击我的迹象,我就挑衅地冲它们嗷嗷吼两声,我的声音发出之后,把我自己吓了一跳。我简直不相信这是我发出的声音,我被震动得眼眶发热,脊背狠狠地抽痛,这种莫名其妙的痛楚使我头晕目眩。

我望着两只沉默的狼,心里沮丧极了。

我退进屋子,从墙上取下枪,站在门口,举枪对准其中的一颗脑袋。

它们注视着我,然后又互相对望一眼,又一齐地望着我,绿色的狼目幽幽地闪动,片刻之后,它们极其无奈地从原地走开,在走了几步后站立,犹豫一会儿,它们就沿着马尔来的方向走去。

我没想到它们竟然这样就走了,望着它们融进夜色中时隐时现的影子,一种失落的心绪慢慢地泛上心头。

这时远处传来狼的嗥叫声,悠长而凄凉,在寂静深远的荒漠中像海浪一般绵绵滚动,这种声音让人听了觉得远处发生了什么事,惆怅和感伤会久久弥漫心里。

寒冷的沙漠之夜,就这样降临了,初现的一颗寒星在遥远的天边闪烁。

这一天夜里,我呼吸着屋子里马尔留下的烟味。

我无法入睡。我想起了许多的人和许多的事,想起老班,以及老班给我老枪的时候那种神秘莫测的样子,想起他与白蘑菇在沙漠里的滚动,将枪弄响的情形,想起他赤裸着双腿大呼小叫的狼狈相……回忆这些,心情慢慢好起来。

在这种没有任何人和任何声音的环境里,回忆往事简直是一种奢侈和享受,过去发生的一切,一切与你相干不相干的人和事,在这种时候,都会成为我无比珍贵的财富,我尽心尽意地回味和享用着它们,我的怀念就更加的温馨。在这个时候,我明白了一个真理,一个人拥有了回忆,就拥有了活下去的根据和基础,就拥有了一切。

天亮之前,我昏然入睡,做了一个奇怪的梦--马尔从一片迷茫的烟雾中走向我,烟云密布使他的面目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像电影里的镜头使人捉摸不定,当他清晰地出现在面前时,我看到了他脸上的痛苦和穿越时光的沧桑。他拉住我的手,搁在他的胸前,久久沉默地注视着我,然后神情忧郁地对我说:“人在人群中受伤,人在无人处同样受伤,人注定了痛苦,因为人把自己当成人……其实,人的本质是动物、动物……”马尔说着便掩面痛泣,哭声凄凉悲绝。马尔哭着转身,在转身之际,却变成了一只兔子,一只我似曾相识的兔子,它回首望我,我蓦然发现它遍体枪伤,皮毛破碎翻卷,白骨和血淋淋的肝肠暴露在体外,这种浑噩而悲惨的形状,令我毛骨悚然,我尖叫着惊醒。

天已经亮了,屋里昏昏然飘浮着些许的亮光。我惊魂未定地回忆刚才的梦,梦中情景仍然清晰如画地在我眼前展现。

我点亮了油灯,灯光驱散了些许的恐惧,我在暗淡的灯影中呆呆坐着,反复地回想马尔在梦中对我说的那些话,细细地琢磨,马尔简直像一位哲人,于是我心里就更加迷惑不解。

早晨,我打开门,首先映进我眼帘的是那棵沙枣树,它的枝条上挂满了鲜绒绒的雪霜,在阳光的映照下,闪烁着迷人的光亮,晶晶莹莹的光亮在树梢跳动,像神话中的一棵树。

我心里一动,不由自主地走近它,仔细地端详它,它显得那么安静,任满身的雪花闪光。

我一时激动,竟然把二妲要来这里的事也告诉了它。

这虽然是马尔有意无意说的话,但我却把它当成真的告诉了这棵沉默的沙枣树。

我对沙枣树说:“真的,马尔要把二妲带来。”

大概在马尔走后的十五天左右,知青屋前突然出现了一个骑马的男人。

这一天的阳光格外明亮,天空中的蓝也显得十分明快,接近中午时分,我在屋里听见有一种奇怪的声音在不是很远的地方响起。我走出门去,一个骑马的男人已经站在了那棵沙枣树的旁边了。

我惊愕万分地望着他。他背映着太阳,身后是辽阔的雪原和朗蓝的天空,他的身影被投射到雪地上,使他坐在马背上的形象显得威武而庄严。

我简直被他的出现惊呆了。

他用一双迷惑而沉郁的目光注视我。我也毫无顾及地在注视着他,在粗厉的脸颊上有一道很深的伤痕,从左侧的脸颊向后的耳际延长,这使他本来很粗厉的面孔,更加显得执拗。

他把头上的毛帽取下,握在手中。他的整个面目袒露出来,他有一头卷曲的黑发,浓密地覆盖在头顶上,被汗水打湿,冒着热气。

我深深地吸着冷气,面对这个突如其来的男人,脑子里持续了好长一段时间的空白。

他从马背上跳下来,双臂在空中迅速地划了一下,两条腿敏捷地落地,碰出轰隆的响声来。

他的马在他的身后打着喷,喷出大团的白气,这时我才看清是一匹又瘦又老的棕色马。

他把马拴在沙枣树上,然后转身朝我走来,在走向我的过程中,我发现他一个肩高一个肩低,好像过去受过重创,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他倾斜而沉重地走近我,站在我跟前,一个庞大的阴影立即掩盖了我。

我在阴影中仰起头望着他,一股陌生的力量扑面而来,他的体魂到处释放着一种邪乎乎的力量,使我的心灵为之一颤。

我看清了这是一张典型的西部男人的脸,估计在二十五岁左右。他的目光一直持续着一种难解的迷惑,他那双为躲避阳光刺激的眼睛轻轻地觑着,目光在一条缝隙间对我作着全方位的打量。之后,他从我身前走过,快步走进屋去,一会儿又从屋里出来,走到我面前,沙哑着声音问我:“就你一个人?”

我点了点头。

他突然笑了。他笑意很唐突。我有些不知所措,我努力地体味他的笑意……这种笑使我感到浑身不自在。

他笑的时候露出一排洁白而整齐的牙齿,在阳光中轻轻一闪,便关闭在那张滞厚的嘴皮里面。

我把目光转向别处,盲目地望着,他的牙齿给我留下十分深刻的印象。这使我想到遥远的金。

他突然说:“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吗?”

我摇了摇头。

说实话,面对一个突然而至的陌生男人,我没有丝毫的精神准备,甚至没有半点恐惧,心底里却因他的出现涌动着震撼和惊喜。我想,他是谁啊,他从哪里来,这似乎都不重要,只要他是一个人!

他向我走近了一步,用低沉的嗓音说:“我是强盗、盗贼。”

我先愣了一下,然后不以为然地笑笑,我的失笑,不为别的,我想这么一个鬼都不光顾的地方,经常为吃不饱肚子,深恐饿死的人,又有什么可以偷盗的呢?

他说:“你有枪!”

我点点头。这时我突然产生了进屋里去取枪的念头。我刚一迈动步子,就见他一个窜步向前,伸手拽住了我的胳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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