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天祥和张世杰见诏,犹如当头泼了一瓢冷水,凉透心窝,陷入了彷徨、苦闷之中。朝廷的投降活动开始了。陈宜中奏请太皇太后,派工部侍郎柳岳出使元营通好。柳岳至无锡见了伯颜,想说一番道理但又慑于对方的威严,缩头缩脑,汗毛凛凛,出口的话语成了微弱发颤的嗓音:“嗣君幼冲,尚在哀绖,呃,嗯,先帝去年十二月驾崩,现在才一年,恭帝即位时只有四岁,年幼无知。大帅有儒将之称,当然明理,自古礼不伐丧,贵国何以兴师?看来嘛,这,这似乎有违礼义……”“你们背盟失约,”伯颜脸色一变,显示出一种凌厉的气势,“幽禁我使节,杀死我使臣,是可忍,孰不可忍?”“大帅,贾似道失信爽约,破坏和议,今已伏诛,贵国亦可恕罪了。”
“废话!罪头是你们朝廷,倒行逆施,失尽民心。我军顺应天命,摧枯拉朽,统一中国,这是开天辟地、重振乾坤的万年大计:“你们要统一中国?”柳岳的眼睛瞪得又大又圆。
“赵氏天下不也是这样得来的么?”伯颜站起身来,背着双手,踱来踱去,“钱氏纳土,李氏出降,俱系你国成制,嘿嘿,”他双肩耸了耸,“你们宋室江山就是从小孩手上得来的嘛,昨从小孩手上得,今从小孩手上失,天道轮回,无可逃脱。”
柳岳没有话好说了,只得回朝复命。伯颜所领中军推进至平江,陈宜中又奏请派遣宗正少卿陆秀夫、兵部尚书吕师孟与柳岳再赴元军乞求称侄纳币。临走时,他又补充交待说:“假使元人不肯依从,称侄孙也可以。”
太皇太后求和心切,进一步采取加强性措施,敕吕文焕通好罢兵。陆、吕、柳等奉命去了几日,回来说伯颜开头连接都不愿接见,后来勉强接见了一下,态度十分强硬,没有通融的余地。可是,陈宜中还不死心,再次命柳岳赴元营求封宋为小国。张世杰、文天祥泣谏不听。柳岳行到高邮稽家庄,被稽耸的义军拦住杀死了。太皇太后和陈宜中惊叹不已。正当他们考虑再次遣大臣赴元军谈判时,左丞相府传来消息:留梦炎开小差了。在“血战”与“求好”两种观点的激烈交锋中,左丞相留梦炎与右丞相陈宜中的“求好”之心又有所不同,他的畏敌之心超过了友敌之心。丞相出逃,他是第一人。此后,参知政事陈文龙,签书枢密院事黄镛,又一个跟着一个弃官而逃。太皇太后气极败坏,一种飘渺、孤寂、忧愁的感觉袭上心头,她的脸色像黄昏一样阴沉,眼里含着沉郁凄楚的神色,授命吴坚为左丞相,夏士林为签书枢密院事,常懋为参知政事。可是,狠心的夏士林和常懋,接了这带着血和泪的诏书,不但不受感化,反而连夜逃离了京城。爆竹声中辞旧迎新,可是岁新气象不新。
一二七六年正月初二,潭州失守的消息传到了朝廷。去年阿里海牙攻进取岳州,破沙市,入江陵,湖南、湖北诸郡,归、峡、郢、复、鼎、澧、辰、沅、靖、随、常德、均、房、施、荆门等,相继或降或陷。阿里海牙乘胜挥师潭州,集重兵围困达三个月之久,城破,李芾合家自杀,潭民亦多举家殉难,树上、井中到处都是尸体。接着,袁、连、衡、永、彬、全道、桂阳、武冈诸州县,皆不战而降。宋廷上下笼罩着一片阴云,人心惶惶。文天祥忧心如焚,总是一计不被采纳,又献出另出另一计策。然而,打定了主意乞和的太皇太后和她的宠臣右丞相兼枢密使、都督诸路军马的陈宜中,却不重视文天祥的谋划,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没有把它当回事。以救国救民为己任的文天祥,却不管他们听不听,只要人在,便有言在。在这个非常时期,朝廷又给他加了新头衔:浙西、浙东制置大使,签书枢密院事,还曾任命他为临安府的府尹,他固辞不拜。恭帝、太皇太后临朝慈元殿,文班大臣只剩下六个,文武官员大都垂头丧气,像被霜雪压弯了腰的鸡爪柳那样,或者如同泥塑木雕似的,心事沉沉,心不在焉,神不守舍,百无聊赖。太皇太后鼻子一酸,泪水顺着嘴巴两旁的皱纹流进了嘴里,一股苦涩的咸味渗进心间,她忍不住啜泣起来:“朕何负于诸大夫,诸大夫奈何皆舍朕而去?无事尸位食禄,有事弃官而逃,你们扪心问问自己,惭愧不惭愧?”立于朝堂的臣僚们拚命把呜咽声压下去,可是眼泪还是似断线的珠子般滚滚而下。文天祥强忍住泪水,出班奏道:“眼下时迫势危,临安朝夕不保,万一不讳城亡,宗庙社稷怎么办?”“文卿的意思是?”太皇太后两眼定定地望着文天祥。
“依微臣之见,宜速命吉王和信王离开临安,分别驻福建、广东,那时即使宗庙有警,二王尚在,犹可再图恢复。”
恭帝听说要分开他的两个兄弟,急得只知道哭,说不出话来。太皇太后不忍心骨肉分离,悲伤叹息道:“二王年幼,从未离开过我,让他们仓促远离,山高路险,怎么放心得下哟……倘若左右守护失误,叫我九泉之下如何见先帝哇?”“圣虑虽然周到,但为今之计,”文天祥说,“莫如忍慈割爱,犹可延宗庙于一线。否则,一旦骨肉同死,社稷也就无望了。”
当时能正确判断形势,积极采取对策,并设想到了临安陷落以后,如何谋求复兴的人,只有文天祥。张世杰、陆秀夫见文天祥谋虑深远,言在理中,都跟着劝说太皇太后。太皇太后左右为难,顾虑重重,迟迟疑疑地说:“此事容我再想一想,卷帘退朝呗。”
形势愈来愈严峻,警耗不断传来。嘉兴知府刘汉杰举城降元。安吉州戎将吴国定输款元军,知州赵良淳与提刑徐道隆先后死事,诸关兵尽溃。文天祥约齐张世杰、陆秀夫和宗亲大臣,联名上疏::城亡旦夕,社稷计重,二王出镇之事,不可再延,伏乞圣衷速决。”
太皇太后接了奏折,再三掂量着:度宗皇帝有三子,恭帝排行第二,系全太后所生。其长子名罡,封吉王,系杨淑妃所生。其第三子信王名唇,生母俞修容。罡七岁,禺才四岁,让他们远离,实在放心不下,可不走吧,城破徒死也是无益。辗转想了一夜,她终于想过来了:“城破之日,与其同死殉社稷,不如让两个孩子出去寻条活路。倘若天不灭宋,有二王在,恢复宗社犹存希望。”
挨到天明,她把二王和杨淑妃叫到跟前,说出了让二王出镇的话。因为太皇太后平时十分疼爱他们,两个小孙孙也极依恋于祖母,突然听到叫他们离宫出走,信王抱着住她的颈子,吉王伏到她的膝下,哇哇地哭起来:“奶奶,我们舍不得你,我们不离开你。”
“好孙孙,莫哭,莫哭,”太皇太后把他俩抱在怀里,边替他俩抹眼泪边抚慰,“我叫你们母子一起走,还派人护送,好么?”“不,不,我们不……”二王愈哭愈伤也,杨淑妃也泣不成声。太皇太后急了,硬着心肠上朝,命侍臣草了一道诏书,进封吉王罡为益王,出镇福州;信王肩为广王,出镇泉州。命大将苏刘义、附马都尉杨镇、杨淑妃之弟杨亮节及俞修容之弟俞如珪等,保护二王启行,兼领二王府事,即刻准备车马,明日动身。宫中得了诏书,足足哭了一通宵。俞修容难产死了。扬淑妃深念太皇太后的恩德,不忍分离,泪如溪流,湿透衣襟。宫嫔们一边收拾行装,一边落泪。太皇太后早朝下来,命文武官员午门外候着,送二王一行出关。杨淑妃带着二王,以及宫嫔、内侍,含泪拜别了太皇太后、全太后和恭帝,上辇出了宫门。苏刘义、杨镇、杨亮节、俞如珪,领两百御林军护卫车马。都督府又抽调张全带着一千兵马送行。朝臣们一直送到嘉会门,等车骑出了关,才返回来。二王一行晓行夜宿,走了三日,为元军探知,伯颜立遣范文虎率数千铁骑追赶。张全惊得差点跌下马来,哭丧着脸,说:“我这一千老弱兵卒,如何迎敌呀?”“你拨五百人马给我,让我转回去,拚着一死拖住他们,你等护着车驾快走。”
杨镇横戈骤马,领着五百兵马走了。张全报知扬淑妃,杨淑妃从未受过如此惊骇,浑身打起寒颤,半晌才回过神来,对张全讷讷地说:“杨都尉凭五百兵卒,如何挡得住几千铁骑?将军不去助他,恐怕不行呐。”
“仅仅一千兵马,全部带走,车驾不安全哒。”
张全不想去,推推脱脱。杨淑妃心直口快,直言直说道:“不要紧,不要紧,前面没有元军足迹,所虑的不过是背后的追兵罢了。”
“既如此说,唔唔,末将赶去助他好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