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言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老哥哥,我们若能逃离虎口,你的功德无量。”
“犁莫装反了,话莫说倒了。你们赴汤蹈火,救国救民,这才叫做功德无量。我从中帮点忙,出点力,比起你们的功德,不过沧海一粟。”
杜浒等人回到店铺,随即把选定的路线告诉了文天祥。可是,单有人引路还不够。
元军“禁夜”,通宵都有哨兵站岗、巡逻。路上要躲过所有的巡哨和哨卡,事实上不可能。困难就像一座座山峰迎面扑来,通行的问题又把文天祥难住了。文天祥食不甘味,卧不安寝,心都想烂。素娜说要回去洗澡,文天祥急中生智,强行留住她。水仙会意,立即答应去替她拿换洗的衣服。挨到断黑,水仙找到鲜于百户,问道:“素娜叫我回去帮她拿衣服,天已黑了,夜晚如何行走?”“官灯提照,往来从便。”
鲜于百户是个脑满肠肥的蒙古人。王千户高而瘦,他的身体矮而胖,不像王千户那样奸诈狡猾,疑虑重重,而是整天眯缝着一对细小的猪眼睛东游游西荡荡,又贪杯,又好色,到处寻妓院,见了女人心里就痒痒的,发出一股酒肉发酵的腥味和蒙古靴子沾满烂泥那样的怄臭味,使人一闻便知他行为不检点,生活腐化堕落。
“你有官灯没有?”水仙问道。
“当然有哇,”鲜于百户显得很得意,“没有这个,我夜晚怎么能出得去,回得来?”“你能不能借给我用一用?”“我也有要事哒,每天我都要到那里去,嘻嘻,过过瘾……”“你先陪我走一趟,送我回来后,晚一点去那里,不一样么?”“这种事,你有所不知,妹子呀,男人不比女人,忍不住的。”
“少说废话!
“好妹妹,我算服了你啦,呃,这么办吧,你快去快来,我等你,你让我养一养精神,到时好用,嘻嘻。”
水仙去得快,回得也快。鲜于百户接了官灯,朝她闪了闪小小的猪眼睛,挺着圆圆的鼓肚皮,一溜烟出了门。文天祥心里踏实了:只要有官灯提照,往来果然方便,没有人拦阻盘问。经过密商,大家决定二月二十九日夜间行动。上午,文天祥先派出张庆、王青二人到乔良找好的船上去约定在拄露寺下的码头边等待。可是到了中午,元军突然催促过瓜州,继续北行。这命令一下打乱了文天祥的行动计划,出逃很可能化为泡影。贾余庆等人都巳过江去了瓜州。吴坚和文天祥因为没有住在府治,命令接得迟些。文天祥借口说来不及收拾,要求宽容一晚,明天赶早和吴坚一起过江。
元军勉强答应下来。鲜于百户得知明天要走,决计抓紧这一夜的快活。他急急忙忙吃了晚饭,提着官灯便往外走。吕武和余元庆紧紧跟上,一边一个夹住他,要他带他俩也去潇洒一回,本夜的开支一概归他们结帐。鲜于百户从来不死板,昕他们说包开支,更是求之不得,随口答应下来,把他们带到了一家上等妓院。走进门里,一股浓郁的奇香怪气刺鼻,几个花枝招展的婊子扭着屁股迎了出来。她们睑上的粉糊得犹如一堵墙,两颊的胭脂特别显眼,嘴唇上的口红涂得像红嘴鸦鹊似的,笑个不住气,仿佛有人搔着她们的痒处一样。细看上去,她们的表情并不活脱,颇为呆板,眼神黯淡,面孔的下半部罩着一抹灰色的阴云。鸨母认得鲜于百户,尖着本来沙哑的嗓子叫起了“鲜于郎……”鲜于百户挑了一个“水蛇腰”抱在怀里,一边亲吻,一边在她的身上乱揉,婊子扭扭捏捏故作媚态,鲜于等不得了,要进房间,向鸨母打了个手势,关照道:“这两位是我的兄弟,你选两个里手些的,教一教他们。”
不等鸨母开腔,吕武和余元庆交换了一个眼色,推脱说:“我们现在要回去一趟,安置丞相睡下后,才好再出来。”
“嗯,嗯,”鲜于百户点了点头。
“不过,出来会不方便啊。”
“你们提着我的官灯,不妨事。”
鲜于百户把官灯交给吕武,“你们来了,先把官灯还我……”“当然,当然。”
“机会难得哟,今天久玩一阵,玩到鸡叫回去。”
“行,行。”
吕武和余元庆提着官灯出了妓院门,飞奔细了店铺。这次一起出逃的,包括文天祥在内,共计十二人,减去先上船的张庆、王青,还有十人。十个人一起出门,目标太大,容易被人发觉。到江边去,必须从老校马的住所经过,文天祥临时又分出金应、夏仲、邹捷三人到钟离通途家里等候,由杜浒负责联络。天色一点一点暗下来,大家的心一把一把地紧缩。文天祥对素娜说:“明天便要渡江北上,特意备上点酒菜辞别乡土,兼以酬谢王千户,请你作陪。”
素娜满心欢喜,当即表示同意。对于王千户来说,素娜的话等于开金口,她表了态,他不敢有异议,不敢不服从。素娜劝他的酒,是看得她起,抬举他,不喝也得喝。王千户本来不大喝酒,不胜酒力,三五杯酒下肚,满睑通红,张着嘴,发出狼一样的嗥嗥声。等到吕武下在酒里的迷魂药一发性,便倒下去呼呼地睡着了。剩下文天祥和素娜对饮,素娜更来了劲,一杯一杯又一杯,不久,也醉得人事不知了。文天祥事先服用了解药,没有醉。正当文天祥一行准备动身的时候,不意又出了事。杜浒带一个年轻人进了店铺。他姓谯名子笪,是钟离通途的外甥,这天钟离感染了伤寒,卧床不起,谁子笪来看他,他不想失信,把引路的事拜托给外甥。谯子笪却非要三百两银子不可。金应等三人身上没有带钱,只好把谁子笪交给负责联络的杜浒。文天祥随即拿出三百两银子系到他的腰间,他才引导一行人上路。吕武和谯子笪走在前头,他俩身后跟着杜浒和余元庆,改换了服装的文天祥走在中间,李茂、吴亮和肖发殿后。官灯提照,穿街过巷,无人呵问。他们在老校马的住处接了金应、夏仲和邹捷。行至市井尽头处,元军还有最后一道关卡,夜深以十马拦路设险。马被惊动,咴咴咴嘶叫起来。由于曾凤和水仙事先向营房内吹了药,元兵都昏睡过去了,要等到天亮才能起床。这最后一关又闯过去了。谯子笪引着文天祥等十人从间道走出葫芦巷,经过一片荒茅草地,走到了江岸。可是,人到甘露寺码头边,却没有看到船,也没有找到先来守船的张庆和王青,大家愣住了。余元庆用手扪着额头,说:“船不见了,怎么办?”“快分头去找。”
杜浒提议道。文天祥站到江边,朝两头观察判断了一番,指着防浪林浓密的西北方向,决断地说:“我们沿江边往上游走。”
走了将近两里路,果然找着了船。这条船是一条贩私盐的船。船上只有两个人,一个老艄公,一个年轻水手。文天祥一行十二人都上了船。船扬起风帆,荡起双桨,向着长江上游急急地行驶。长江沿岸,停泊着大大小小许多船只,连亘数十里。这些船只都在元军的控制之下,看守得很紧,元人凶恶,稍不如意,对船老板不打则骂,甚至砍头示众。白天非调船只一律不得乱动,夜晚桅杆上挂着灯笼,鸣梆唱更,管理非常严格。文天祥的船要从北船的鼻子底下溜过去,假设被人发现,他们便将前功尽弃。侥幸的是,其时夜已深沉,没有人盘查。航船行至七里江,忽然从斜剌里划过来一条巡逻船,巡守在船头喝问道:“什么船?”“渔船。”
艄公大声答复。
“停下,停下!唔,停下来,等候检查!”“喂,船要赶渔汛去!迟啦,会赶不上。”
“呔!怎么还不停桨落篷,想开溜不成?”“老爷,我们不是开溜,是要赶到前头去打鱼。”
艄公朝后面赶上来的船回答着,金应、余元庆等人轮流帮着水手用力向前划。巡守冒火了,用脚顿得甲板噔噔响,怒吼道:“歹船!追!”
巡逻船摇动双橹,疾速朝文天祥的船冲上去。情势万分危急!正在此时,江潮很快地退下去了,船搁浅在沙滩上。巡船也无法靠扰,元兵一齐炸开喉咙哇喇哇喇狂叫。文天祥急出汗来了,毅然命令道:“下水推船!”
他带头跳进江水中,随从们脱掉衣服跟着跳下了水。仲春的江水,冰凉冰凉,侵肌砭骨。他们咬紧牙关,竭尽全力,有的用肩膀托起船舷,有的顶起船头,有的站在艄后伸手向前推。船被抬高了,一下一下向前移动,推出了浅滩。文天祥和随从们爬上船,嘴巴巳经冻得发乌,牙齿磕得咯咯响,浑身颤抖,毛细孔都冒出血来了。巡逻船绕来绕去,火把吐着血光,叫得惊天动地。文天祥前后望了望,果决地对老板说:“莫怕,他喊他的,我们走我们的!”过了七里江,船得到了顺风,速度加快了。文天祥估计五更时分可以到达真州。谁知天有不测风云,一阵大风过去,骤然又平息下来。没有风,逆水行舟,船走得又吃力又缓慢。东方泛起了鱼肚白,水面迸浅出斑驳陆离的光点,红日从航船后头的天水相连之处冉冉升起来。船却离真州还有二十来里路程。船上的人,犹如惊弓之鸟,深恐北船随后赶来,又怕岸上有元骑放哨。他们帮着水手拚命划桨、撑篙,一个个累得汗流浃背,气喘吁吁。可是,心愈急,愈觉船速缓慢,愈觉路途遥远。五祸起萧墙素娜和王千户一直醉到第二天凌晨才醒酒。他们仿佛从梦境中走过来,拭着肿泡泡的眼睛,呆了一气,王千户恍然大悟道:“文天祥跑啦!”
“跑啦?”素娜脑袋昏昏沉沉,“他会跑?他能跑到哪儿去?”“素娜将军,我们上当喽……”王千户从床上跳下地,素娜跟着翻身起了床。仔细一瞧,原来他们都睡在文天祥的房间里,素娜睡在文天祥的床上,王千户躺在侧面的床上,门被反锁了。王千户大喊大叫,没有人来开门。他几拳几脚打烂门出来,店铺空空如也,看不见一个人影。沿江一带封锁了,交通要道封锁了,元军的搜捕开始了。但是,一切都已经迟了,无济于事了。
一队队元兵空手而归,文天祥和十一名随从不翼而飞,连曾凤和水仙也走了。阿术从瓜州赶来,龇牙咧嘴痛骂王千户,下令要处死鲜于百户。盛怒之后,头脑渐渐冷静下来,他知道文天祥的逃脱对元朝大大不利,他一定会图谋东山再起,重新与元军展开殊死的较量。
“事到如今,怎么办?”阿术双眉紧蹙兜了一阵圏子,想出了一条歹毒的反间计:“嘿嘿,文天祥呀文天祥,这回你就怪不得我了,我要借你自家的手来杀死你,除掉你。”
他向亲随朱匕二如此如此嘀咕了一番。朱匕二想立功得到提拔重用,欣然从命。真州到了,云开雾散。文天祥一行十二人个个脸上绽出了朝霞似的笑容,笑逐颜开,欢呼雀跃,相互拥抱,庆幸终于渡过了这段艰辛险恶的苦难历程。文天祥扬起下巴,抚着五绺墨髯,眼里渗出了琥珀色的晶亮的泪花,泪花又化作饱含辛酸和慰勉的吟唱:“自来百里半九十,望见城头路愈长。薄命只愁追者至,人人摇桨渡沧浪。”
日出旭旭,金光灿灿。十二勇士冲破敌人的罗网,逃离了虎口。然而他们的手心里仍然捏着一把汗,不知前面又有什么新的危险在那里等待。真州有濠与长江相通,潮水涨时,船方可以顺着濠沟抵达城下。其时正是退潮,文天祥一行十二人只得在五里头上岸。沿路他们看着城外元军劫后的荒凉景象,四平如掌,寂无人影,狐鼠出没,如同一片冷落的乱坟地。沿途没有设置一道关防,防务相当松懈。路上偶然遇到几个挑柴的樵夫,文天祥向他们打听,他们不安地嗟叹说:“元军的哨马经常来搔扰,如入无人之境。”
文天祥一行脸上不由得又蒙上了一层阴影。他们惊魂未定,边:朝城门走边回首,恐有追骑猝至。到得城下,大家齐声呼喊:“喂,文丞相从镇江走脱,来投奔城子!”
“噢,噢,稍候,我们来喽!”
真州将士听到叫城的声音,欢天喜地,大开城门,出城迎接。安抚苗再成热情接入府内,安排文天祥一行住在清边堂寓舍。三月一日早晨,文天祥一行回到了尚未沦陷的国土真州城。他写了《脱京口》诗组,以十五首诗并序,总结了这次出逃的艰难险阻,逼真地描绘了他们入险出险的惊骇与惊喜。文天祥在真州,时间短暂而感慨颇多。入城忽见南国衣冠,如流浪者乍归故里,从内心进发出一种重睹天日般的喜惊之情。真州军民看到他们脱险归来,欣喜若狂,奔走相告,夹道相迎,强烈地表现了军民和爱国志士的水乳交融的关系。踏上真州的土地,他即挥就两首诗:“四十羲娥落虎狼,今朝骑马入真阳,山川莫道非吾土,一见衣冠是故乡。”
“聚观夹道卷红楼,夺得南轫一状头。将谓燕人骑屋看,而今马首向真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