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愿做相臣,唔,那么,担任枢密使掌管军事,怎么样?”“一死之外,别无他求!”忽必烈一再克制,竭力保持着平静和推心置腹的至诚态度,温言软语,心想感化文天祥。又用封官许愿,委以重任,来诱惑他。文天祥却心如铁石,安如泰山,坚如磐石,毫不领情,毫不动摇,唯求一死殉节。这一天,似乎就是文天祥的绝命之日了。然而忽必烈还在犹豫,还不忍心杀他,还想拖一拖,仍然命人将他送回了兵马司。八丹心碧血照千秋次日早朝,博罗摇动着矮胖的身躯,出班启奏道:“文天祥既然不愿意归附,不若如其请,赐他一死。”
和礼霍孙默默地站在领班位置上,半眯着眼睛,沉思不语。他惜才,但又怕变乱,有些把握不住,摇摆不定。麦术丁恐怕拖延时日,年关已近,一到开春,便又要等到秋后才能行刑。他急急越出班部丛中,拜舞起居,亮着阴险狰狞的三角眼,嘶声哑气地说:“妙曦和尚所言星变之日早已到了,陛下如果再迟疑不决,臣恐悔之无及呐。”
朝臣们怕担责任,大都态度模棱,看风转舵。博罗和麦术丁的意见占上风,许多人便把“舵”向这边转,随声附和。此时张弘范已死了将近两年,伯颜出镇漠北去了,没有得力的元老重臣来救文天祥,替他说话。太子真金与父皇政见不一,矛盾日深,忧惧致病,没有上朝。原金莲川藩府旧臣赵壁、姚枢、许衡、窦默、廉希宪、王恂、李德辉诸人皆相继物故,忽必烈左右无汉人。吏治开始混乱,国库逐渐空虚。嗜利赎武的忽必烈,对中国的四邻安南、缅国、占城和爪哇,不断发动侵略战争,摊子铺得大,战线拉得长,掠夺的财物却往往得不偿失。范文虎、阿塔海东征日本惨败,忽必烈复仇心切,新置征东行中书省,忙于筹划讨伐日本。西北诸王时附时叛,动荡不已。国内人民的反抗斗争也此伏彼起。忽必烈自觉百事都不顺心,苦闷焦躁。他批了一通宵奏折还没批完,早朝精神不佳,眉头紧锁,不知是闭目养神,还是在考虑问题。骤然,他那微跛的右腿像抽搐一般发麻发疼,头上汗珠儿直往下滚,扭歪了嘴,忍受不住,痛苦中又觉得心慌意乱,手一挥,像是准了奏请,袍袖一拂,退了朝。麦术丁很高兴,也很得意,高视阔步,神气活现,挺着凹瘪的胸脯,翘起稀稀拉拉土黄色的胡子,命监斩官前往兵马司,鸣金击鼓取文天祥出狱。乌马儿哆哆嗦嗦,上牙叩下牙,提着钥匙走到牢门边,却用肩膀去推门。
“你推什么?笨蛋,钥匙在你手里哒。”
监斩官这一喝骂,乌马儿才醒悟过来,用钥匙套开铁锁,探进半身,战战兢兢地喊道:“文,文丞相,有……请。”
文天祥一切都明白了,但是非常平静,甚至像如愿似的快慰,不慌不忙地理了理衣帽。他素来爱好整洁,即使在狱中,也一如既往,总是给人一种矫健、轩昂和潇洒的感觉。今天是他临刑的日子,天冻地裂,雪餮风饕,他却分外安祥而庄重,抱着一种解脱般的宽松感,轻快地说:“我的事要了结啦。”
顺手将春天所作的“绝命书”系于衣带间。刽子手上前摘掉他的儒巾,换上黄冠,由全副武装的士兵押送出去。宋朝宗室赵与禀被监禁在另一间牢房里,听到声响,从穴窗向外窥视,见弓马驰骤,才知是出斩文丞相,他伤心伤意地痛哭起来。文天祥回头朝他望了望,神色自若,镇定自如,面色扬扬不变。大都燕京如临大敌,城门紧闭,甲士荷械登上城头守备,四门站岗,街坊邻里不准串门,路上行人不得喧哗。天色陡地暗下来,黑云压城,雪雾弥漫,大风扬起沙石,与随风乱舞的雪片,搅拌成了沙夹雪,雪含沙,在低空中奔窜、盘旋。天昏地黑,日月无光,雪沙成了一团团的黑雪,冲锋似的扫过光秃秃的树梢,摇撼着树木的躯干。天空愈来愈黑,咫尺之内看不清东西,十步以外不见人影,昏昏暝暝,显得异乎寻常的悲惨、怆凉、凄婉。
元朝以为上天震怒,又生怕百姓造反,惶惶然再次下达紧急戒严令,出动大批军马,增设岗哨,巡逻街市,以防不测。赐死文天祥的消息传开,人们都想最后看看这位顶天立地的伟人。观者云集,从街道巷口到刑场,到处都挤满了人,脸上透出难以抑制的悲愤与哀怨。风刮得人透不过气来,黑雪愈下愈大,愈来愈稠密,绞在旋风里成了针尖,石子,蒙头盖脸洒落,扎得人全身都蜷缩起来。老百姓不顾一切地追了出来,争先恐后,人流如潮,一窝蜂随着囚车涌到了城北隅的柴市,拥来挤去,万头拥簇,形成了层层人墙。天色像铅一样灰暗,人心也像铅一样灰喑而沉重,悲天悯人,伤心惨目,心如刀割般疼痛。阴惨惨的气氛令人窒息。气压愈来愈低,寒风凛烈,风向不定,四面八方都刮起来,横冲直撞,疯狂地咆哮着,野兽般嘶吼着,肆虐凶顽,逞强施威,好像世界上的一切都属它的奴隶,可以任意作践,可以任意糟蹋。文天祥迎着像刀子般尖利的风雪,傲然挺立在刑场上,目光明亮闪烁,犹如两团燃烧着的火,望着场地内外的男女老少,用那宽厚而略带沙哑的喉咙大声说:“诸位父老,兄弟姐妹,我有一言相赠,请听,腊月初八是决定我死的日子,我死之日,便是南宋灭亡之时。你们若心不忘宋,将来年年便以腊八作个纪念日吧!”
众人听了,多半怆然落泪。后来从京城开始,很快传开,每年煮“腊八粥”,在家设祭文天祥,代代相传,以为习俗。监斩官把帽沿低低地扣到眉棱骨上面,右手紧攥着佩刀抦,炸开嗓门喊着说:“文丞相,故宋大忠臣,皇上要他做宰相,他不肯,故遂其愿,赐之一死,非他人可比呀!”
接着又回过头来,面向文天祥,嘴角挤出一丝笑纹,细声细气地说:“丞相有话,说出来还不迟,回心转意,还可以奏免一死咧。”
“要死就死,还说什么!”文天祥痛快了当地答复后,偏开脸,问近旁的人何方是南方。得到回答,他正襟朝南拜了四拜:“臣报国到此啦!”
张弘毅就地摆开纸笔砚池。文天祥略一思索,挥毫书就《出狱临刑歌》二首:昔年单舸走维扬,万死逃生辅宋皇。天地不容兴社稷,邦家无主失忠良。神归嵩岳风雷变,气吐烟云草树荒。南望九原何处是?尘沙黯淡路茫茫。衣冠七载混毡裘,憔悴形容似楚囚。龙驭两宫崖岭月,貔貅万灶海门秋。天荒地老英雄丧,国破家亡事业休。惟有一腔忠烈气,碧空常共暮云愁。写罢,掷笔于地,他抬头望望苍天,从容引颈受刑。时年四十七岁。俄顷,快马驰入刑场,内侍传旨再听圣谕。可惜迟了一步,文天祥已经头断血流,身首异处。忽必烈直到最后一刻,犹对文天祥抱有奢望,还想挽回他。天愁地惨,阴风煞煞,寒气逼人。刑场上,奇异的旋风兜着圈子,黑雪卷成漩涡,风夹雪愈旋愈转,愈转愈旋,犹如骑兵冲锋陷阵疾速掠过起伏的丘陵,又似激战中两军来回拚命厮杀。昏昏冥冥,混混沌沌。
刹那间,风雪卷成一股巨大的黑色气柱,就像神话传说中青龙升天那样,嘶声怪气地号叫着,长啸着,忽喇喇越过帝都上空,震撼山岳,摇荡乾坤,带着漩潮似的猛烈威势,驭云驾雾,暗恶叱咤,雷鸣般轰响,朝着南方漩流般腾挪翻滚飞去……人群中发出阵阵的尖叫声,嚎啕声,叹息声。人声汇入嚣嚣的风雪声中,宛然大海掀起的巨澜,汹涌澎湃。涨上去,成了愤激的怒吼,低下来,化作悲戚的哀诉。高低起伏,回旋疾转,演化成极其悲壮而又昂扬激越的声浪。监斩官和刽子手被这奇怪的声响和现象所怔住,目瞪口呆,僵僵地站在那儿,半步难移。麦术丁吓黄了脸,嘴唇发白,心口乱跳,被莫名的恐惧死死揪住,睁开三角眼,飞沙迎面扑进他的眼睛里,泪流不止,嘴巴跟着咧到一边,痉挛的歪嘴像狗一样地吠着:“罪孽!罪孽……”踉踉跄跄倒下去,口流白涎,不省人事。欧阳夫人得到通知,痛哭失声,伤心得肝肠寸断,悲痛欲绝,两个女儿把她扶上马车,从东宫赶赴刑场收尸。文氏后裔和亲友刘洙、吕武、杜浒、曾凤、曾水仙、张弘毅等人,巳将文天祥尸首丰丰厚厚含殓入棺。家属亲友奉柩葬于都城小南门外五里道旁,焚香酹酒设祭。第二年,灵柩由江南十义士运归庐陵富田,停放在城隍庙内。老道士文正安还没有死,白发如丝拖下三尺多长。他见了水仙,口称“仙姑”,纳头便拜,又神乎其神地讲起了水仙仙姑显圣的事。这时候,水仙庙那边也运来了一口棺材,齐魏国夫人曾德慈的灵柩由文富、文贵等义仆运回来了。富田的父老乡亲自动聚集到城隍庙,由文陛捧灵,隆重地举行了祭奠仪式。王炎武噙着泪水,高亢激昂地朗读了《祭文》:“呜呼!扶颠持危,文山、诸葛,相国虽同,而公死节倡义举勇,文山、张巡,杀身不异,而公秉钧。名一相烈士,合为一传,三千年间,人不两见……乘气捐躯,壮士其或,久而不易,雪霜松柏。嗟哉文山,山高水深,难回者天,不负者心……今夕何夕,斗转河斜,中有光芒,非公也耶!”
祭毕,曾夫人的棺木与文仪合葬,文天祥安葬于富田东南二十里的鹜湖边上。落葬的当天夜晚,水仙走进水仙庙,把文天祥赠送的玉佩从颈上取下来,贴心放着,拔剑自刎,欧阳夫人亦自尽殉节。刘洙、吕武、杜浒和张弘毅等战友,相约在文天祥墓前举火集体自焚……文天祥就义后,从北方到南方,听到噩耗的人纷纷招魂哭祭,表示敬意和沉痛的哀悼。为其编印诗文,树碑立传和塑像建祠者,比比皆是,不绝于世。元代,文天祥的家乡一一吉安郡、庐陵县和富田等地,开始为文天祥立祠祭祀。明朝,一三七六年,即洪武九年,北平按察副使刘嵩于教忠坊,即今北京市东城区府学胡同六十三号,建立文丞相祠,自此文天祥的殉国之地有了祠堂。
一四〇八年,明成祖永乐六年重修,设春秋二祭。
一五〇二年,明孝宗弘治十五年,御史周建中上疏,奏请在吉安郡建忠义庙。皇帝诏示,在庐陵府治东北五里螺山下,建文丞相忠义祠,祀文天祥及殉节忠义五十四人:赵时赏、巩信、部讽、张汴、陈龙复、刘子俊、刘洙、杜浒、陈继周、何时、傅卓、尹玉、缪朝宗、肖明哲、林琦、曾凤、谢杞、吴文炳、林栋、孙栗、彭震龙、张云、赵瑶、王梦应、罗开礼、李梓发、吕武、熊桂、陈莘、金应、肖资、徐榛、陈子敬、刘伯文、张唐、肖焘夫、刘斗元、刘钦、肖敬夫、谢梦得、林愈、林元甫、鞠华叔、颜斯立、颜起岩、吴希奭、陈子全、黄贤、唐仁、钟震、肖兴、张哲斋、刘士昭、黄士敏。他们的声名与精神,也和文天祥一样,恰如长空璀璨闪耀的星星,光照千古,永留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