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春在两分钟的时间里凝固了大约一万年,然后瘫倒在地他靠在那块巨岩上,微微颤抖着,静静望着远处风中那面飘舞的国旗经历了两个多月的极地探险后,吴富春终于找到了极光站。第二天富春很早就起床了。
他穿好衣服,放了两条煮熟的鱼在保暖壶里。
他在圣母玛利亚和观音菩萨面前拜了拜,转向如意,如意捂着嘴笑了笑,从衣服里掏出翡翠弥勒佛,富春朝弥勒佛拜了拜。
如意靠近富春,抬起头望着他,金色的阳光照亮了他的眼睛。她凝望着他眼中的金色光芒,解下碧绿的弥勒佛,挂在富春的脖子上。
笑眯眯的弥勒佛带着如意的体温,贴在富春心口的肌肤上。
富春打开门走出小屋,外面凛冽的寒风让他精神一振。
如意站在门口送他。
富春回过头对如意道:“等着我。”
如意拄着拐杖,倚在门框上,点点头道:“我等你。”
富春走了两步,又回头望着如意。如意拄着拐杖,倚在门边望着他。
富春转头向南大步走去。
如意回到屋里,静静环顾着四周,拿了一块抹布擦了擦桌子。
她哼着小曲,收拾起小屋,把瓶瓶罐罐都摆放整齐。
她拿开枕头,赫然露出一排“正”字。
她凝望着床头上这排刻下的“正”字,用一把勺子又刻上了一道。
总计十五个。
她的指尖缓缓摸过第一个“正”字——“让我死吧!”那是他背着她翻过六座山时,她在哀求他。
指尖颤抖在“正”字上——“开恩啊!”那是富春背着她在暴风雪中的嘶吼。
指尖缓缓拂过后一个“正”字——“谁都不会知道的。”那是富春在为她接骨,为她端屎倒尿。
指尖凝滞在“正”字上——“我能找到!”那是她告诉他三十公里远处有极光站。
指尖继续摸过下一个“正”字——“你能体会到那种伟大的情怀吗?”
“不能。”
指尖下的“正”字在阳光中反射着光芒——“太阳怎么可能从南边升起来?”
“晚上煮个企鹅骨头汤给你喝。补钙!”
指尖一路摸过去,停留在那个“正”字上——“你怎么没死?”
“因为你不让我死。”
指尖接着拂过“正”字——“你别气我!”
指尖停在这个“正”字上——“如意!”瞎了的他边爬边吼。
“富春!”她哭着答。
微微颤抖的指尖继续启程——“趁着我瞎了,你可以洗个澡。”
“剪!”
一大束长发飘落在地。
指尖缓缓抚摸着那一道刻痕——“冲两大杯奶粉再加沙丁鱼罐头怎么样?”
“再煮一罐豆子!多加盐,盐水豆子!”
“大爷的!豁出去了!”
“再烧一锅饭!我是认真的!是饭不是粥!”
“饭里拌点酱油!豁出去了!”
指尖没有停下——“一定,要活下去!”她在他耳边道。
那是赤裸的她抱着快冻死的他。
指尖震动了一下,离开了这个“正”字——“你死了,我怎么活?”
指尖又回去了——“回来啦!”
“回来啦!”
指尖一个个“正”字抚触下去——“你要吃小胖的话就连我一起清蒸了吧……”
指尖没有放过任何一道刻痕——“算咱俩的,怎么样?三七开!”
“你个财迷,你真舍得?”
指尖停下——“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指尖颤抖起来——“无论环境是好是坏,是富贵是贫贱,是健康是疾病……无论你还剩几颗牙,无论你是不是瘸子,无论你是长发还是短发,无论你多久没洗澡是香的还是臭的,我都会爱你,尊敬你并且珍惜你,直到死亡将我们分开。”
指尖平静下来,徘徊在那个“正”字上——“你这是想坑我呢,还是想坑你自己呢?”
指尖轻轻摸向最后那个“正”字——“相忘于江湖,不如相濡以沫。”
如意的指尖缓缓离开了那一排“正”字。
广袤的南极大陆上,一个小黑点在缓缓移动。
他走了大约一小时,就实在走不动了。他太虚弱了,饥饿让他头昏眼花。他抬腕看了看表,痛苦地咧了咧嘴,还要再走五个小时。
他从上午一直走到中午,然后一座积雪消融、露出许多褐色岩石的山横在他面前。风停了,世界寂静得让人失去真实感。富春拿出保暖壶,倒出一条鱼吃了。眼前这座山布满了各种各样奇形怪状的石头,没有一点绿色。死寂沉沉的天地间,富春独自往上爬着。山上白色的积雪反射着耀眼的阳光,他戴上胸罩墨镜,吃了一口雪,艰难地继续向上爬去。
“富春!你得咬咬牙!她就靠你了!”他提醒道。
“明白!”他咬牙道。
他爬上这座山,眺望着远方,远方一无所有。
他垂头丧气稀里哗啦地下了山,迤逦向南而去。
他一直走到下午,终于累得跪倒在地,不能再动一下。
他抬起头,又一座高山横在他的眼前。
他抬起手腕看表,发现已经过了六个小时。
“富春,时间到了,今天是没希望了,回去吧。”他妥协了。
他叹了口气,起身往回走去,走了几步,又不甘心地回头望那座山。
他的双眼布满血丝,脸被紫外线晒得黝黑油亮。
油尽灯枯之际,他的浑不吝被山的傲慢弄醒了。
他慢慢转过身,恶狠狠地盯着这座山。
“了不起啊?”他冲山吼。
“了不起啊……”山回答。
富春伸出手,指着山。
山风呼啸,仿佛在威严而轻蔑地嘲笑着他。
他盯着山,慢慢盘腿坐下。他抬头继续盯着这座山,打开保暖壶,拿出另一条鱼,一口口吃了起来。
他成了一头野兽,边吃肉补充体力,边盯着这个雷神般的巨人。
“富春,这么高的一座山,能看得很远,今天你必须爬上去看看。”
他怂恿道。
他点点头,如即将出征的死士般盯着前方。
他站起身,如无畏金刚般向山拍了拍自己的胸膛,“啊!啊!
啊!啊!”
天地间回荡着他的粗野嚎叫。
继续前进。
他开始攀登时觉得自己还有体力,爬到半山腰就彻底歇菜了。极度的体力透支,长期的饥寒交迫,终于让他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富春醒过来时看到那个金色的女人又来到了他身边,用金色的光芒裹住了他。
他揉揉眼睛,伸手想去摸这个女人。
“真暖和……”
金色的女人向他伸出双手。
“带我走?”
女人点点头,继续向他伸出双手。
富春心里浮上一种解脱,“你是死神吗?”
女人用深邃的声音唱起一首悦耳的冥歌。
“唉……原来死神这么美。”富春爬起身望着她道。
女人带着温暖的金色光芒飘回富春身边,抬起模糊的脸看他,向他做出如舞者邀请般的曼妙身姿。
天地瞬间灵动起来,金色的女人竟分身为上百个幻影,跳起如痴如醉的死亡之舞,唱起震动人心的美妙冥歌。
富春不再感到寒冷、饥饿,一种安宁温暖慢慢盈满了身躯。
“富春!”有人叫他,是如意。
他回过头,看到如意倚在门口,拄着拐杖,望着他。
“我等你回来。”她道。
上百个金色的女人纵声歌唱起来,那歌声竟是如此壮美,壮美到人世间所有的情感在它面前都是渺小的。
天空中洒满了紫色的极光,女人在极光中化作一捧金色的光芒。
“富春,我等你回来。”如意倚门道。
轰一声,这一捧金色的光,炸开成千百万道。
上百个金色的女人一齐飞舞起来,那舞姿竟是那么壮丽,壮丽到人世间所有的容颜在它面前都黯然失色。
“如意。”他叫她。
死神的歌舞顿时停止了,上百个金色的舞者重新汇聚成那个金色的女人。她抬起面容模糊的脸,静静望着富春,发出一声宽厚深情的叹息。
“如意!”一股热血在富春的心尖炸开,如炽热岩浆瞬间燃遍四肢百骸,带着不顾一切的悲伤,带着决绝和明了,将生的情怀重新注入他的肉体。
富春再次醒过来,刚才的温暖安宁消失了,刺骨的寒冷、剧烈的饥饿感刺激着他。他抬起手腕看了看表,自己昏迷了三个小时。
他艰难地站起来,抬头望着遥远的山顶,腿肚子在抖。
“富春!怎么样?”他屌自己。
“操!”他屌南极。
然后他手脚并用地往上爬去。
他爬了大约半个小时,终于登上了山顶。
放眼望去,他面前是一片巨大的冰原,除了石头和冰雪,什么都没有。
一只雪燕凄婉鸣叫着飞过他身边,飞向茫茫未知的远方。
他愣愣地站了很久,直到腿麻了。
“回吧。”
乱石嶙峋的山头上,他点点头。
他想挑一条方便些的路下山,于是绕过山头的一块巨岩,想看看后面的路是不是更平坦一些。
绕过巨岩时,一面国旗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他的视野里。
正前方。
山下大约一公里处。
一面国旗在飘。
富春在两分钟的时间里凝固了大约一万年,然后瘫倒在地。
他靠在那块巨岩上,微微颤抖着,静静望着风中那面飘舞的国旗。
剧烈的南极风已经吹破了国旗的边缘,残破的国旗在风中猎猎鼓荡。
他凝望着那面国旗,世间崩塌,宇宙不再,只有那面国旗在风中飘舞。
他又在五分钟的时间里坐了大约两万年。他哆哆嗦嗦摸出最后一根雪茄,用防风打火机点燃了。
经历了两个多月的极地探险后,吴富春终于找到了极光站。
他头靠着巨岩,半躺在地上,默默抽着最后一根雪茄,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那抹鲜红。
他从兜里摸出了手机,打开,看着最后一格电闪烁。
他打开音乐菜单,点开一首信乐团的歌
——路是无尽延长天是无尽蓝
浪是无尽反复的推翻
泪是无尽的温暖梦是无尽想
生命是无尽的隐瞒似有答案
当我感受到绝望以为我走到终站
上苍对着我看一如以往无尽的冷淡
你是我唯一的力量
鸟在无尽的穹苍鱼在无尽的汪洋
我在你心上能够地久天长……歌声飘荡在寂静的山头。
绝望,希望,汗津津的生命。
饥饿,寒冷,静悄悄的小站。
生死,命运,疯癫癫的奔走。
不离,不弃,傻乎乎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