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天气颇是古怪，豫章一地竟然入夏以来就没什么雨水。虽说南方河道纵横，可也耐不得这等晒法。那距离河道较远的田地渐渐就开始枯竭，位于山区地带的土地更是不堪日晒。看着这大片田地缺水，禾苗渐渐就要干枯了，一时间豫章的百姓们，不论大家小户，人人都是人心惶惶。更有那从北边逃难过江的难民，好不容易恳田开地，就指望今年秋天的收成养家糊口，眼见得这天公不肯成人之美，大家便都是愁眉深锁。那年轻力壮的，难免就暗自在家中准备家伙，打的却是那抢劫之类的不法主意。
而那一等强毫富商，自家却开始拼命囤积粮食，更仗着蓄养的僮仆宾客，明火执仗地在外守护。一方面是为了可能的荒年准备，另一方面却也是打着高价售粮奇货可居的主意。
偏偏就在这种要命的时刻，太守周术又病死了。他一死，这豫章郡登时就缺了一个决断话事之人，而且更少了一个关键时刻可以替大家说说好话顶一把的人物。
见此情状，豫章郡的大小官员们也都纷纷紧张起来。老百姓的生死他们倒是不太关心，可万一激起民变，那就要命了。下面的暴民固然如狼似虎，上面的上司那也是如虎似狼——民变是谁的责任？总要推几个来顶罪吧？虽说如今朝廷那是天高皇帝远了，可还有州刺史、州牧管着呢，特别是如今乱世，前头还在紧张地准备打仗，又有谁愿意看着自家一亩三分地面上后院起火啊？
本来平日里大家都自有门路，循着自己的路子找上司活动活动，或许也就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偏偏如今对于豫章郡的官员们来说，这一点也是不成的：整个扬州地面现在扯成两边打仗，一时间竟然还看不出来谁能占上风。这两边一个是家大势大的袁公路，一个是朝廷任命的刘正礼，各拥数万兵力，隔江对峙，就目前来看谁也奈何不了谁。
这可就麻烦了。这两边谁也不是好相与的，一旦豫章地面出了事儿，那禀性奢淫放肆的袁术恐怕就得大怒，而当年连中常侍的老虎屁股也敢摸的刘繇也是断然不会轻饶了大家。好嘛，敢情两边都是会追究责任的主儿。那与其两边都同时得罪，不如干脆大家先找一家投靠了吧？说不定这投效之功一立，人家心花怒放，民变什么的派点军队就镇压下去了，大家继续回去吸食民脂民膏，过那太平日子。
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于是大家心照不宣地一合计，郡丞高晓立刻就拍板：得，咱们投奔袁术袁公路去。为啥？所有人口里都说袁公路四世三公，深得人望，得罪不起——其实一个个心里那都跟明镜似的：这个局势，奢淫放肆如袁术好对付，投其所好送送礼拍拍马屁也就过去了；可刚直不阿似刘繇那就麻烦了，人家不肯和你同流合污，那你岂非死定了？
也不知道高晓是怎么活动的，总之袁术非但大为欢喜，而且还应诺派遣老好人诸葛玄前来上任。这个人虽然豫章大小官吏不熟悉，高晓却是了解的。据他说此人的兄长诸葛珪乃是他昔日游学徐州的同窗，当时他便知道诸葛玄此人禀性慈和，才具不高——总之就是那种容易糊弄、容易对付、不会发火的最佳上司。闻得此言，豫章大小官吏都大为欢喜，如获更生，一个个盼诸葛府君之来如大旱之盼云霓一般。
但不想时间一天天过去，旱情一天天地加重，那诸葛府君却迟迟未到。这下子一众官吏心里又隐隐恐慌起来：若是诸葛府君来迟了，旱情已经爆发酿成大灾，那他自然是没有责任的，但自己一干人等屁股底下的位置只怕就要不稳了。而此时又有传言说朝廷新近任命了豫章太守，而且人已经在路上了。
于是便又有人提议咱不如先去投靠刺史刘繇吧，看样子诸葛府君是没指望了，袁公路到底没什么名义，这刘使君可是正牌朝廷命官，在上面关系多着呢，跟着他走总没错。又有人反驳说刘使君关系是多，可人家是清流，正直啊，你要送死你去，我是不去的。更有人说那不如大家去投荆州刺史刘表，反正他眼巴巴看着这边也不止一日了，索性做个人情，说不定他老人家善心大发，更会调拨粮食前来援助。此言尚未落地，就有人又跳出来说不成不成，那刘表荆州距离这边远着呢，鞭长莫及，届时刘繇袁术一起发怒攻击而来，谁去抵挡？再说那刘表也不是个善男信女，当年他初入荆州，诱降宗贼，结果人家一起过来投降，他转手便将那些人全都给剁了。这种人你还指望他发粮？他不给你一刀已经便宜你了！
一时间众人七嘴八舌，议论纷纷。如今天气炎热，这屋子里面挤了许多人更是直如火炉一般，偏偏众人都情绪高涨，汗流浃背也都消不去对官场倾轧的狂热心情，一个个攘臂奋拳，情绪高亢，简直比那发情的公牛还要兴奋。
高晓听得头昏脑胀，全然拿不定主意。他不是个临机决断，处分如流的人物，此时就有些仓皇起来，转眼四顾，却忽然看见一人躲在屋角较为清凉的地方，脸上微微冷笑，口中却不发一言，一副冷眼旁观的样子。高晓仔细一看，原来便是郡功曹刘壹。
这豫章前太守周术已经病死，继任太守却迟迟未到，因此郡里如今主事之人名义上便是郡丞高晓，但实质上的主事人却还有一个，那边是功曹史刘壹。
在东汉末年，郡里的最高长官自然是太守，而辅佐太守的人则是郡丞，这是一郡的二把手。但说起功曹史这个位置，在某种程度上重要性却不逊色于郡丞。功曹史，一般兼称功曹，负责处理的是郡内的人事提拔这一环。而在汉朝，这功曹非但手握一郡人事大权，甚至还能参加处理一郡的政务。换句话说，这郡里大小官员，除了前面几把手，其他人等的提拔都绕不过功曹这一关去，这面子可就海了，谁敢轻易得罪他啊？偏偏这功曹甚至还能直接对郡务发言，于是威权那是相得益彰，往往就有了凌驾顶头几把手的趋势。
而豫章郡中，郡丞高晓是个和稀泥的人物，总想着谁都不得罪，结果谁都不怕他。反而是功曹刘壹有心计手腕，又擅长观察风向，见风转舵那是一转一个准。因此豫章郡虽然太守换过、郡丞换过，但刘壹却偏偏在这功曹史的位置上安坐如山，岿然不动。久而久之，他提拔任用的官员也渐渐附庸于此人，竟成了豫章郡官场的一大势力，从太守以下，谁也不敢小觑。
高晓虽然对刘壹在自己眼皮底下拉帮结派心中不悦，却也顾忌他几分，因此两人虽然暗地里不对付，但明面上倒还是客客气气的，这也就形成了官场上的一种平衡。此刻高晓眼见刘壹躲在一旁冷笑不语，心里便是一愣：为何这时候刘壹这小子居然能这么镇静？难不成他已经另有准备，不管事态如何都奈何不了他？嗯，没错，或许便是这样。所谓狡兔三窟，这刘初荣何止是狡兔？简直就是只狐狸。不成，我得探探消息，有退路也不能只便宜你一个人啊!
原来初荣就是刘壹的字。此时心中计议一定，高晓就凑了过去，笑嘻嘻地对着刘壹说道：“初荣，我见大家都议论不决，唯独君一人独坐不语，想来腹中已有定见。何不对我说说你的高见，也好缓解晓心中的忧烦啊。”
刘壹侧头就看见高晓一张油腻腻的肥脸近在咫尺，那脸上黄豆大的汗珠直往下掉，连带着官服都湿了一片，心中便是一阵厌烦。但是对方却是顶头上司，怎么也不能掉了他的面子，因此先略行一礼，口中说道：“郡丞何出此言？以壹观之，眼下并无一事可以烦忧啊。”
高晓听得一怔，仔细观察了刘壹那枯干的瘦脸片刻，见他全无说笑之意，这才皱眉问道：“初荣何出此言？晓愿闻究竟。”
刘壹整整衣袖，不着痕迹地把位置拉得离高晓远了一些，避开他那身上的热气，这才出言说道：“郡丞明见，如今天下扰攘，各自争雄，眼见得汉家朝命出了都城就无人遵行了。此时正是那纲纪混乱的时候，咱们还为那谁来承担法纪责罚吵闹，岂非怪事一桩？”
这话一出，高晓登时听得一省，心头立即把握住了事态的关键。刘壹见他醒悟，微微一笑，又轻声说道：“如今此郡事务全在我等手上，不管那边来上任，都需得识时务才行。那新任太守，不管是诸葛玄还是朝廷来人，若他知道好歹也就罢了，否则……难道郡丞与壹手上竟没有应付之方？”一边说着，他那枯瘦的脸上就腾起了一丝杀气，更把手狠狠往下一切，衣袖登时带起一阵风响.
高晓听得眼皮一阵乱跳，睁开厚重的眼皮死死盯了刘壹一眼，口中说道：“如此不太好吧？毕竟那也是咱们的上司……”
刘壹见他这时候还在装，心中冷笑，口中却道：“郡丞误会了。壹这是担心豫章地面太乱，既有山越，又有水匪，只怕新任府君有个万一啊。”
高晓听得了然于心，便也摸着自己稀稀疏疏的几根胡须笑道：“初荣此言极是啊。老夫心中也有此忧。想那州郡兵自先府君故去后就由晓主事，如今也很久没有检阅了，真是担心会出乱子啊——初荣你那妹婿乃是郡门下督贼曹，主管兵卫巡查侍从，这种关键时刻可更要和晓齐心协力才是。”
刘壹身体往后略仰，极轻松地笑道：“那是自然。郡丞既然如此吩咐，壹岂敢不从？”
说着这话，两人各自会意，一起笑了起来。那得意的笑声在室中回响，引得一干争得唇干舌燥的官吏们回头诧异地观望，只见郡丞和功曹两位大人各自含笑，那志得意满的神态像极了一对凶狠奸狡的狼与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