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的注解:奔跑的模样,义无返顾的前行,头发在身后飞扬。这是青春特有的姿势,只是不知道,奔往的终点,是无底悬崖,还是茂密树林与丛丛鲜花。但,属E的孩子们,仍在继续。
六楼后座的楼梯口,每天都有大箱子。
箱子里装的是臭烘烘的垃圾,香蕉皮或灰灰的废纸;箱子装的也有可能是漂亮的礼物,穿着水晶鞋的芭比娃娃或软绵绵的土布狗。他们静静的堆放在6-12的门口,每天早上会有诚实的钟点工把它们带走,丢进楼下巨大的垃圾桶。
这里住的是恩慈。
恩慈每天都要从这堆奇奇怪怪的箱子旁边的白色小门里走出来,她穿细高跟鞋,PORTS的套装,头发捣腾得整齐又漂亮,这恰恰是她最厌恶的样子。她甚至都不愿意对镜子里的自己多看一眼,她觉得很痛苦,这种痛苦无人理解,因为世人太善良。
恩慈的母亲在被她的父亲抛弃的夜晚,就边收拾衣服边对她说:男人,都是不可信的,一旦信了,却会幸福,若不信,则安全,你愿意选择哪一种。
她那时不懂,只回答,愿意幸福。母亲停下手中的活说,你这个孩子,今后将吃大苦头的,我也帮不了你,希望你可以快一些成长。
之后母亲提着大红色的行李箱带她一起来了北京,过普通的生活,等待新的惊喜,一直到她大学毕业找到工作,再到她母亲去世然后她辞掉工作,仍然没有发现任何惊喜的出现。这个时候,她发现自己已经成长了。
恩慈也交过男友,大学校园里弹贝司的乐手,平头,脸上有刀疤,唱歌的声音模糊而干燥,看人的眼神枯萎而迷离。他们自然而平等的分手,因为他开始背叛,与另类而苍白的摇滚女孩出双入对,表情暧昧,还有亲密举止。恩慈是天蝎座的女孩,拒绝背叛,仇恨负心人,于是离开。她并未因此失去信心,但一直渴望真正爱情的来临。暗恋过很好的女伴的男友,英俊的杜航生,在他面前她如小女孩般天真。采集蝴蝶标本,绘画,写诗,她曾做过很多只有浪漫少女才会热爱的事。
那个时候,母亲重病,每天都有噩梦般的哭泣和嚎叫,永不停息的唾骂,她担心女儿的未来无法在她的眼皮底下幸福,这个沉默而恬淡的女孩,给人一种强烈的距离感,即便母亲也是如此。她却害怕,跑出去,北京的冬天很冷,大家上的风仿佛看得见颜色,是灰白灰白的冰块,从远处一块块的砸来,战栗的姿势痛苦却美丽。
死在街头吧。她不止一次的说。却无法执行。
她信男人,却未曾得到幸福,所以不甘。她回家,对母亲说,你好起来吧,我承受得够多了,不忍再看着你死去,如果你走了,我恐怕也无力行走。母亲一个巴掌扇来,我的女儿,我生命的根基,若不是你,我早已经离开这个冰冷的世界,我从未得到过爱,难道你不想尝试一次吗,坚强一点,即便我真的不在了。
恩慈后来找到一份清闲又无聊的工作,在一家广告公司做设计,与专业无关。但她能够设计出漂亮大方的图案,尤其是硕大的牡丹。她说自己只爱牡丹。她曾背着母亲在背后刺下大而艳丽的牡丹图案,母亲去世后,恩慈回到家中。搬家,辞职,穿新的衣服,在家数天不出来,打电话给朋友不出声,做一切任性女孩都会做的事情。她居然没有流一滴眼泪,连哭都没有力气了,这样的成长简直让人惧怕。夏天的北京很热,汗水流不出来,街上的人很少,家里的电扇总是坏掉。门口冷清,因为她拒绝和人交往,独自生存,才有她的乐趣。这样的日子延续了很久,直到后来金真正进入她的生活。
恩慈在回那家曾经工作过的广告公司拿未结算的薪水,老板站起来,问:你的牡丹画得很好,你果真要走?
恩慈点头,默默点着钱,这对她来说甚是重要。
我欣赏你的画,你是个优秀的孩子,如果可以,我希望你仍然留在这里。四十岁的金诚恳的看着他,据说他曾去加拿大留学,对色彩和形状甚为敏感,尤其是精彩的搭配更会让他兴奋,他有成熟的外表和强健的体魄,还有几丝极其吸引她的皱纹,这个形象,似曾相识。
我只喜欢牡丹,你能忍受一个永远只画牡丹、脾气粗暴、热爱自由的人在你的公司工作吗?如果可以忍受,我是无所谓的。
金爽朗的笑,不置可否。恩慈也投桃报李的笑,笑容是很直接的问候,也是最廉价的给予,可是她已很久没有大方的给予别人这样的温柔。
那成为恩慈与金的第一次亲密的谈话,后来他们走到一起。
金是个好男人,可是钱也是好东西。没有人能够否认她对金的爱,金有暗香的头发和深邃的眼睛,还有好男人的温存和成功的事业,他的身体强健而伟岸,当他将瘦弱的恩慈搂入怀中,她没有理由不任其征服。他给她足够的资本,做起了最眩目的SOHO,没有工作的负担,在家做平面设计,自由与热烈是她的特征,商家愿意用她的作品,他们认为她的作品里有一种无法控制的野性和强硬,这种力量不是每个聪明的设计师所能拥有的,而她可以。她非常清楚他对他的价值,没有他,她现在还在孤单的小房子里吹风扇,摇摆的风扇仿佛随时会死去,热糟糟的风吹在脸上,那种滋味是不可能仅仅用坚持就可以化解的,她需要钱,她需要自己变成一个光鲜照人的水晶人儿,这样才有活下去的自信和勇气。她曾经自卑自弃了很多年,她渴望缤纷灿烂的生活,即便是假像。
也许还是爱他的。可谁知道呢?所有人都宁愿相信她是为了钱才和金在一起,人言可畏,因为流言可以让自己也相信,自己是可耻又卑劣的,一切只是苟活。
也许是因为无人理解吧。他们不知道她想要什么。她内心还是渴望真正的爱情的,她对母亲说过她信男人,"信仰"的"信","信念"的"信","相信"的"信"。
母亲曾经说男人不可信,若信了,却会幸福。如此矛盾的话,现在体现出来的也许只是部分,她不明白,也不试图去弄清楚一切真谛,有时候,颓靡而简单的生活会让一个人更热爱命运,因为她会离纠缠很远,离承诺很远,当然,离安全也很远。
红色的恩慈,像一朵浓烈而丰盛的牡丹,在大把大把的时光里妖娆的绽放。
红色的恩慈,像洁白臂膀上的一道伤口,在孤寂的墓园里静静的流淌鲜血。
红色的恩慈,像躺在无人马路上的红砖,它永远在那里它永远不知道哭泣。
她每天早上在疲惫的闹钟声中醒来,然后会睁开眼睛在她的房间里思考问题。她的房子在西三环和平宫六楼后座,金把这里买下送给她,并对她说:这里以后是你的,你可以安全的住下,没有人会赶你走,你可以永远的在这里生活,记得,你是安全的。
她很安心的躺在床上,安全的,安全的。
她不停的默念,她害怕危险的情节,她一直需要一个安全的空间,那么在这个漂亮别致的房子里她是不是安全的呢?这里有大簇大簇骄傲的插花,也有浓墨重彩的水粉画,还有厚厚的暗色的地毯,甚至还有耀眼的水晶石,这是一个孤独却强硬的少女空间,是一个随时可以躲避危难的保护之城。这一切,都是金给予的,他是她的救命稻草,是她的黑暗之光,是他的再生之父。
她想起和金的第一次,是布置好了这个房间之后,四周是她喜欢的大红色,它代表欲望,挥霍,痛苦,重生,毁灭,希望,英雄和美丽。
她是主动对金说的:既然你给了我这么多,我应该给你一些什么吧,我也没什么可给的,就让你占有我吧。金为这样的语言震惊,他不可否认是深刻的爱着她的,否则决不会如此深情的付出,如此慷慨的给予,也决不会迁就她冰冷的表情和肆无忌惮的语气。但他确实被这样的话震惊了,这样的态度,再去碰她,岂不连禽兽还不如,他心爱又痛苦的给了她一个沉闷的耳光,他无法忍受她的倔强与挑衅,任何一个成年男子都无法忍受这些。
她平淡的说:何必呢,难道你只是想救助一个无辜可怜的街头少女,我不会让你白白施舍的,放心好了。她闭上眼睛,脱去一件又一件衣服,她已经决定,少女生涯便到此结束,无所谓悔恨与尊严,只要生存。
她笑了。笑容像一片下坠的花瓣,瞬间破碎。
她每次想起这些过去就会笑,这个叫金的男人,像一个在人间游戏的上帝,遇见她,给她安康的生活,无所谓追求和勇敢,只要鲜艳的活着,做一朵桀骜不驯的牡丹。
她却不曾想到,竟然会爱上他。
她不但信他,而且爱他。当她明白过来时,她才想到这真是一件可怕的事情。除了报恩,依赖。原来对着年逾四十的男子,她是充满着真爱的。想到这里,她双眼一闭,好似倒进万劫不复的深渊,母亲的话犹在耳畔:男人,都是不可信的,一旦信了,却会幸福,若不信,则安全,你愿意选择哪一种。
她承认,并不了解金。知道他的知识背景,他的宽容和优秀,睿智的头脑,孩子般的脾气,相处起来很快乐,做爱的时候不顾一切,似乎足够。这个男人是命里注定的,总会在某个时刻出现,然后扰乱她的一生,理智无法战胜浪漫,浪漫却往往被自私背叛,没有人可以在爱面前若无其事。每次想到他,她就不愿意起来,她现在是一个没有追求,没有工作,没有战争的女人,她可以自由的在床上躺着,幻想可能实现的种种,比如,跟金结婚。
她当然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他的眼里还裹着另外的影子,他早有家庭,和睦得如同天堂的歌声。她未曾见过他的妻儿,但从他的坚定中可以看出,错的是她自己。
她不敢往下想去,世界上只有一种人是可恨又可怜的,那就是第三者。恩慈没有想过,自己竟然会成为这样的女人。
恩慈有很多假设,如果他们结婚,她可以改掉任性而刁钻的坏毛病,变得温柔且细腻,不穿紧绷绷的套装,穿红色的棉布裙,头发用发卡一扎,只把眉毛细细的描画,在客厅的桌子上放一个漂亮的水缸,里面是新鲜的花朵和水果;晚上与金依偎着,忘记成长的残酷与冰雪般的回忆,看到深情处可以互相凝望,泪水可以随时流下,总有人帮忙擦拭。她甚至可以为他生一个孩子,淘气任性的孩子,穿背心踢足球,闯祸了被金批评,哭着钻进她的怀里;她可以从此不再一个人在被子里发抖,母亲的声音不会时刻像恶魔一样吞噬她的灵魂,对她的命运进行一次又一次的攻击。
总之,整个世界可以只剩下爱的美好,幸福的彩虹,清澈的蓝天。
可是他不肯离婚的。不做强求,淡然面对,这向来是恩慈的表现。金会常给她礼物,各种好玩的饰物,可爱的玩具,她摆弄摆弄,最后扔在家门口。他不理解她,不要别的,只要红色的花。生命应该热烈,即便膨胀得快要爆炸,也要轰轰烈烈。
她在街上无聊的走,即便只是晃荡,她也让自己华丽得一塌糊涂,太长的苦难让她有着急切的虚荣,这样的虚荣无罪,只能责怪上帝。
她已经靠这个男人过上了安逸的小资生活,喝星巴克,买正版影碟,吃桂花汤圆,看家居或者美容杂志,说话的时候夹杂英文单词,举手投足恰倒好处,一切生活用品均在宜家购买,兰蔻的眼霜是最爱的品牌,没有领导的絮叨没有同事的猜忌,永远不会缺钱,那些曾经迫切想要得到的东西现在一一俱全。
可是缺少的仍然缺少。心灵是空的,血液流淌得缓慢,眼睛看不到明天,这些,只有安全的爱情可以解决。而这,恰恰是他给不了的。
她在快被自己击溃的时候认识了狒狒。
她认识了狒狒。
在阳光下莽撞的骑脚踏车的小男孩。
沉默不语且眼神有些轻蔑的小男孩。
有着俊美健硕如同混血儿的小男孩。
他在一个连天使也在昏睡的下午不小心撞到了恩慈,恩慈的白裙子上顿时有了清晰的车轮印。他呆呆的看着她,不知道怎样去做。恩慈凝视他的眼睛,她想把这个小男孩臭骂一顿,但又有浅浅的不忍,她时刻想着自己的罪恶,时刻想着爱他人,于是,她成了毫无脾气的姑娘。思考许久,最后只是笑笑了之。
对不起,请接受我的道歉。小男孩的语气平稳而干净。
不用,挺好看的车轮印,我留着了。
你叫什么。他问。
你呢?
我叫狒狒。
我知道你的名字就行了。
恩慈开始了对狒狒的思念。这样的感觉是截然不同的。金赐予她最温暖的呵护,而这个突然闯入她的生活的小男孩,像一只俏皮可爱的小兔子,爱丽斯就是这样跌入山洞,进入另一个世界。恩慈想,我不可以这样,已经是一个坏女人,用感情做生活的筹码,再这样下去,连自己这关也过不了,会被良心毁灭的。
她看看自己的双手,奇怪的感情线,向手腕延伸,最后竟然悬空,变成一个迷局。
她开门,地上有一个大信封。捡起来,拆开,是一副画:沥青马路上,人少,地上不算干净,穿白色套裙的姑娘被骑脚踏车的小男孩撞倒,两人的表情模糊,看不出端倪,却温暖得一塌糊涂,两人头顶的天空是冰红色,那象征未来的痴迷和疼痛的爱之风景。
画上还署名:狒狒。
附有问题:你懂我吗?
当然懂,很明显啊,恩慈心里默想。
这张清秀而温柔的画,像暖暖的甜言蜜语一样慢慢渗透进恩慈的皮肤里,这淡淡的色彩,漫不经心的笔触,和大胆的结构。更重要的是,画中两人的碰撞,这代表了一种邂逅,或者爱的开始。这样的直指人心,不是一般的孩子能够把握的,是谁可以在仅仅短暂的一面之后,如此准确的看清这个孤独女孩渴望的沟通与交流,理解这个孤独女孩内心时刻在跳跃的焦虑与无奈呢?
只能爱他。恩慈看一眼窗外的虹影,心里一阵翻腾与温热。
该不该爱?怎样爱?爱不爱?
这是让人心痛的问题,也是让人幸福的问题。怎样才可以幸福,恩慈一直在找,幸福是红色的,母亲曾经遗落,她有义务找回,并且收复她在童年不曾拥有的快乐与童贞。她渴望在某个火树银花的夜晚,幸福像太阳一样,把整个世界染成一片灿烂的红色。
以后,她常常收到这个男孩的画。
这个男孩用笔画出他心灵的颜色,他的色彩可以说话,可以传出美丽的气流,他的每副画都是关于两个人的相遇与传递,感情,思路,梦幻,青春,永远是他的主题。马路上的男孩和女孩永远是他的主角。
她无法抑制自己,常常看这些画落泪。有一个人懂得自己,该不该报答呢?
她决定爱这个人,这个叫狒狒的男孩,她要拥有他。这样,安全,快乐,感恩,以及红色的幸福,将随之而来。那么,她将离开金,离开现在这样的日子,是的,再见,我的浮华之恋,我的金,我的平安与孤单。
她把六楼后座清理干净,拒绝礼物,等待每天的画,那是她生命的色彩。
她接到电话,说金遇到了车祸,在医院,不知是否能够醒来,他的妻子与儿子都在,心急如焚。如果去,也许是最后一面。
见是不见。见是不见。
当然见,这个成熟得像父亲一样值得珍爱的男子,这个儒雅温和的男子,即使是要离开他,也不能忘却和辜负他。恩慈想:无论怎样,我还是一个好女人,好女人应该有善良的心。但她不害怕,不难过,即将失去的这个男人,她没有悲痛,这与善良无关,与恩无关,与爱无关。
她竟然是缓慢的穿上衣服,整整头发,还画了一点淡淡的冰一样的眼影。仿佛去见一位热恋已久的男子。
她这时的心情平静,一切尘埃落定般的安全。
她在急诊室外看见了金的夫人,气质甚好,眼角有了皱纹,却并不掩盖她年轻时的美貌,她礼貌的和她握手,两人之间并无芥蒂。她很欣赏金夫人的贵气与品位,丝绒的长裙和白色的短靴,举止如鹿一般优雅,她自叹不如。
她还看见了狒狒。彼此惊诧。如同第一次邂逅,他撞了她,她莞尔一笑。
答案是,狒狒是金的儿子。
恩慈觉得有些滑稽,医院有令人惊慌失措的白色,没有理想的红色幸福。她看见走廊的镜子里自己的样子,恰到好处的眼影和日渐憔悴的气息,仿佛注定一生与幸福无缘,她静静的走出医院,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想要的得不到,不想要的摇摇欲坠,自己永远在这种可笑又可悲的环节中走走停停,幸福盘旋在命运的上空举棋不定,没有原因,没有结果。她突然想到一句无关痛痒的话:因为懂得,所以慈悲。
不懂得,便请离开。
这华美的人生。
华美的东西,很容易脱落,太过美满和丰富,便容易崩溃。
恩慈看见医院外的花园开满大红的美人蕉,那是幸福吗?似在燃烧。
恩慈。狒狒在叫她。他跟着一同出来,一副俊美而天真的模样。
你怎知我姓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