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就在眼前,门打开着,生梅有些担忧,不晓得该用什么样的心情进屋。厅里站着个老妇人,那就是陈妈妈,她的妈妈,没有敢抬头看妈妈的表情,生梅想:“她一定很怨恨我吧。”生梅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甚至是叫声——妈。
僵持片刻,陈妈妈先开了口:
“回来啦,先进来吧。”
听不出语气的喜怒哀乐,但是生梅很肯定的是,哥哥一定事先交代过什么。
“呆着干什么,快点进来!”
还是那么干脆的命令的口吻,生梅却已不会再顶嘴。从被赶出门至今,生梅脚上还套着那双保暖的靴子,现在已经不是保暖了,回到榕城,开春了,温度已经二十多度了,这么高的温度早就让生梅那烦躁的情绪开始蒸腾。她进屋在鞋架旁拖拽着脚上那双靴子,有些费劲,燥腾得她的泪又开始下滑。她不敢擦拭,她希望屋内的光线能瞒过陈妈妈的眼睛。脱下靴子换上陈妈妈递来的拖鞋,生梅便在靠墙角的一张学生写字桌边坐下,墙角对她来说,空间还是显得大。手中的提兜往脚边放下,又觉得稍远,轻轻地往身边挪了挪,额角就那么靠着桌沿,这个姿势,让她觉得泪流得很自然……
陈妈妈似乎看不见,仍旧忙着自己手中的事,时而碗,时而碟子的不停地擦拭着,过了许久,陈妈妈就端上来了一碗稀饭,正宗的南方稀饭,茭白的饭粒在青花瓷的碗里泛着诱人的光。
“吃饭吧”
“不了,我不饿……”
“什么不饿不饿的,我煮了你就吃下去,不吃又剩下剩饭……”
“啊,不饿啊,妈妈,我真的不想吃……”
细流的泪终于憋成了狂奔的急流,“妈妈”这个称呼一出口,她就觉得深对不起自己的母亲了,自出嫁的几年时间,她因为种种原因,很少回家看看,因为自身也因为旁的原因,连电话的沟通都很少。可此时这一词出口,像牵扯了蓄满水的库闸,在泄闸的那刻,激流狂奔而出。她时而将脑袋撞击着桌角,时而低声呼喊着“宝啊,我的宝啊,妈妈对不起你啊,妈妈啊妈妈,我好难受啊……”声音含糊但是凄楚悲切。
声声的悲号弄得陈妈妈有些手足无措,她原就是个不善于与人交流的老妇人,这几十年里一直就那么小心翼翼地为人,时常因为自己不合时宜的玩笑话或八卦言辞等弄得他人不开心时,总是忙不迭地先自行道歉,从不计较自己是否有误,待时候觉得委屈时,找个人聊聊话茬,透透自己的气便过去了。现在面对这个不算小相对自己却依旧称不上大的女儿,她有些应对不来了。
又过了许久,生梅正沉浸在自己的哀号中,没有进屋前,生梅一直害怕自己抑制不住悲会毫不犹豫地作出不要命的举止,那样会离她的宝宝更远,她的深深地爱支撑着她向生活迈前一步。可现在她找到了一个可以放心,可以任性嚎啕一回的场所,真的不再有所顾忌了。
“够了没有,还在哭,在我家哭什么哭,尽带来霉运……”
陈妈妈忽然的发话让生梅的嚎哭声小了许多,她不敢再放肆,是啊,这儿还不是她最终的归宿,妈妈又是要面子的人,自己这几年的事要是让左邻右舍知道的话,不知道又要多出多少话来,泪止不住,但是哀鸣硬是深深被吞回了肚子里。
看到自己的话稍稍奏效,陈妈妈安心了不少,将米饭端走,又端了一大碗米粉来,正宗的江南口味的炒米粉,白花花的粉条中偶尔穿透些红的绿的调和色,素但是香,这是在北方生活的那几年一直想吃的。
“不吃饭,那就吃点粉吧,我之前买回来的,还热着。”
“不吃啊,真的不吃,我吃不下啊……”
生梅没说上两句,又放声哭了起来,这一下陈妈妈火气忽然大了起
“不吃就算了,还哭……都是自己的错了还哭!……”
说着还闷声咳嗽了起来,她隐得很辛苦,但咳嗽还是掩不住,沉闷地从喉间奔出。
陈妈妈几声咳嗽声过后,生梅任凭着泪水洗面也不敢擦去。
妈妈老了,是的,很老了,自己任性这么多年,从没有问过父母的年龄,妈妈应该七十几了吧,爸爸呢??就那么转眼的,从孩童时代一转眼,父母已经垂老暮年了。
“多年来,你从不听话,小学贪玩,中学……”陈妈妈看着只哭不语的生梅又叨唠起了历史,这个一定是她一直挂怀的,否则怎么记得这么牢?念得那么顺?可是我能反驳什么呢?我要不是这样,会苦到今天这样吗?
陈妈妈看着女儿做沉思状,有些不忍,转了话题
“北方下雪吧,是很厚的那种吧,那里很冷吧……”
“你看我们这多暖和,空气又清新,你怎么就一根筋地想往北方去生活呢……”
“你看我们这的开发区,那些租你爸爸房子的都是北方人,北方来我们这里打工的,他们都知道到北方来发展,怎么你就那么傻,会往北方去?那里到底有什么,有什么会让你那么留恋?”
生梅依旧落泪,她的苦一直含在心里,触及到了就像引火索引爆了炸弹“妈妈,你知道感情吗?”
陈妈妈一生都不是很幸福的,自生梅懂事以来,父母就时常争吵,妈妈那倚床而泪的情景永远刻在她的心里,妈妈的老咳嗽就是那时烙下的病根,她忘不了妈妈哭着咳嗽着时而咳出几丝血来的情景。
两口子那时时常吵,吵过一阵子就安静了,因为父亲就不回家了,她印象中的爸爸很模糊。等两口子再见面时,儿女已经长大了,他们也老了。
陈妈妈或许不知道感情,可是她现在却也是一家老少时常相聚,欢声笑语其乐融融的幸福景象,这样叫不知道幸福吗?
看着逐渐止哭的生梅,陈妈妈走到小卧室内,取出一套内衣裤来,
“拿着,新的衣裤,早点洗个澡去,洗干净些,出个运,别老像疯丫头一样含糊着……”
在南方,人要是精神不爽,心情不佳都极爱冲澡,陈妈妈认为女儿这番回来,进屋就要让她先去冲澡,要不会留很多悲哀在心里冲不出去的。
生梅也确实想好好冲洗下了,那粘连的打结的头发,那阵阵传上来的汗馊味……
人,这一身臭皮囊到底是什么合成的,什么是可剔除的,社么是该保留的?剔除了什么就能解脱呢?生梅搓洗着身上的每一寸流连物,恨不能搓一处剥落一处,直至森森白骨。当一遍又一遍搓着结了痂的手腕处的那道丑陋的伤疤时,她又落泪了,怎么旁人割腕自尽就那么容易啊,说走就能走,自己划了这么多道竟只留下疤痕,不可磨灭的疤痕,是希望她永远也不要忘却这段再也回不来的“爱”吗?
这一热水澡确实让生梅轻松了不少,照照镜子,她看到镜子里的那个瘦得更显苍白的人儿,那么地憔悴苍老,那眼神空荡荡的,兴许在路上要是有人将她当做精神病患者都有人挺举。这几年的悲长乐短的生活真的让她觉察到了在岁月阶梯的边沿,自己将自己推入苍老的阶层上谁也无法拉回了。真的老了,或许明日如同母亲般白发染鬓时还不如母亲般风采了。
生梅换上干净的衣物走出浴室,发现陈妈妈一直坐在那里等着,等她一出来,就将她手中的脏衣物接走。
“拿来,我洗……”
“不要,妈妈,我自己洗。”
“别啰嗦,干活从来都是那么不清楚,洗衣服能干净吗?要是衣服洗不干净,到时候穿出去又让人笑话了。”
陈妈妈将衣物泡在门口的一口池子里,站在一方石凳上,搓洗衣物显得那么有节奏,那么有力,她虽然时而咳嗽两声,可那身架子的前后运动态依旧告诉他人,她还不老,七十岁的很多老人都在等待着日暮来临,希望在日落前能做安心的修养,可她不,她不停歇地运动着,不让自己的活力有所流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