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梭梭不断地来人,劝说姜文旗为老母拔苦楚,他们扳着指头,一家挨一家说,别家都念经了,就剩下你们家了。你们都高高在上了,真成了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屎尿尿都不出门了。把那些没享上一天福就死了的人,早撂在脑梢子后头喽!
来的人走后好长时间了,姜文旗还呆呆地蹲在地上。他不明白,为啥把给死者补着念经称为“拔苦楚”,拔苦楚是不是把他们活着时受的苦都“拔”出来。他们那代人受的苦,是永远也“念”不完、“拔”不尽的。
老伴陶淑琴白了他一眼,扳着指头说:“快到她的死忌日子了,这苦楚拔不拔呢?”
姜文旗说:“活着笑一声,强比死了哭十声!拔啥苦楚?那都是演戏给活人看!”
陶淑琴说:“你一辈子光知道各里四处跑,知道我们在家是咋熬过来的吗?”
提起过去,姜文旗太伤心了。他只要晚上一闭眼,就在小东方。走到哪里,都有一群群衣衫破烂、满脸菜色的人围着他,一个个伸着碗、揸着手,朝他要吃的。他老梦见母亲一个人在山坡上剜苦苦菜。她披头散发,发髻耷拉在脊背上,上面没有了“U”形发针,敞胸露怀,浑身上下片儿扇儿的。她又来要吃要喝,说她想吃半碗净米饭,想喝一碗面疙瘩汤,骂家里人不给她吃。她说要一件囫囵衣裳穿,她的裤裆烂了,走到哪里别人笑到哪里。她那双赤着的小脚,像开了杈的竹笋。她胳膊上挎的筐里仅有一把干苦苦菜,冒着蒙蒙细雨朝山里走,说她要到昊王渠找姜明,要到娘家找她亲爹。姜文旗每天夜里都哭醒几回。吃饭时他望着满桌的大鱼大肉,眼泪一把的总咽不下去,老说现在香油当水吃,那时的人咋那么可怜。
姜文旗呆了半天,问儿子张鸡换:“咱们这样的家,也夹时赶乱的到农村大搞封建迷信,合适吗?”
陶淑琴白了他一眼说:“啊哟,你认真了一辈子,顶啥用?当大官的都坐上车到庙里烧香呢,你是啥级别?”
张鸡换见父母又抬起杠来,急忙走了过来。奶奶是风雨桥武斗中死的,她死的惨状张鸡换一想起来就浑身发颤。他思念奶奶,奶奶膝下有他童年的梦,苦涩的泪,忧伤的歌。她一生顶风冒雨,劈涛斩浪,趟过了多少沟沟坎坎,却倒在风雨桥下。母亲和三个姐姐、两个表姐都同意给奶奶拔苦楚,就是父亲一个人不同意。张鸡换见父母争吵,打圆场说:“我看给奶奶立个碑吧!那里现在坟头多了,我都认不出来!”
姜文旗点头同意。
张鸡换买了块石碑,碑上刻了“慈母朱葵花之墓”几个大字,下方一行小字是“孝儿姜文旗敬立”。
姜文旗这儿摸摸那儿敲敲,突然问:“你爷爷的名字咋没刻上,你不知道他叫姜明吗?”
张鸡换早有思想准备,老家习俗,被抢寡妇抢出去的人,不能和前夫合墓。他急忙绕着大弯子搪塞说:“为碑文的事,我和老家几个堂叔商量了。他们说当年埋奶奶时没招爷爷的魂,连个招魂匣子也没做,一个人的墓刻两个人的名字不好。”
姜文旗像是听出了什么,呆呆地望着石碑,望着望着似乎明白了。他用巴掌拍着石碑,像老牛似的号起来:“妈哟,苦命的妈哟……”左邻右舍都惊奇地探头探脑。
姜文旗一丝不苟地做了水泥底座,全家人动手抬上汽车。
汽车溜溜出了县城,还没走多远,姜文旗说他捂的,车窗打开后,他又说他晕的。害得汽车走走停停,扶了他下来在路边上蹲一会儿再走。陶淑琴瞪了他一眼说:“天生就是个坐小驴车的命嘛!”
汽车颠簸簸西行,两边的新居似乎在欢呼跳跃,蓝宝石玻璃闪烁着摇曳不定的花束。路旁的碧树一棵棵朝后跑,似夹道欢迎的人墙,像川流不息的过客。又起风了,车窗外的流云飞霞,看着像海子湖上空的光,又像贺兰山深处的岚烟;听着似昊王渠的悲歌,又似双王坟的举旗呐喊……汽车摇晃晃继续爬行,小东方看得越来越清了。
小东方地处三省交界地,西边是贺兰山,东边是黄河。境内有山有川,戈壁丘陵,草原沙漠,沟壑纵横,整个地形酷似一只雄鸡昂首鸣唱。那奔流不息的弯子渠是雄鸡永不停息的血脉,那碧波荡漾的海子湖,湖南的水是白色,湖北的水是青色,湖中长的弯弯曲曲的一道芦苇把湖隔成两半,酷似一副天然的太极图。
相传很早以前这里是一片汪洋,不知何时,河水西流,喧闹的世界变成了茫茫戈壁。自从西夏在这里建国后,贺兰山里常见狼烟四起,黄雾弥漫,喊杀声此起彼伏。这天,阵阵马嘶鼓鸣之后,只见一匹枣红马如腾云驾雾飞奔而来。原来是姜源和儿子姜波、姜涛出现在海子湖边。
姜源姿貌雄杰,奇骨贯顶,披挂弓箭。姜波气质沉静,双目烁烁有神,牵着匹枣红马。姜涛风度翩翩,聪明敏捷,手执竹笛。三人皆穿夏服,左耳垂上都吊着大圈儿。姜源在山边转来转去,终于坐在海子湖畔的一丛盐蒿上不走了。他对儿子说:
“海子湖,集天下七十二连湖之精华,呈圆心形;聚黑白两流之水,呈八卦形。处华夷之界,连万里神州,占山川之隘,通三山五岳。华夷相通之龙脉,天造地设,天下一统之大势,非人力可阻挡。我们就在这里安家吧!”从此爷仨像三棵树似的扎到这里,落脚生根。他们打桩搭帐篷,昼夜开荒种地,挖了一条弯子渠引水灌溉。渠水所到之处,地绿了,山青了,牛羊多了起来。
乔守信本是姜源之妻吕氏的同乡,和姜源父子常有来往,结为患难之交。因蒙古军连攻西夏,乔守信被拨入正军。他在贺兰山磨石口抗击蒙古军,身中毒箭。当他爬回来时,毒气已扩散,奄奄一息。他咽气时把两个女儿大桃、二桃托付给姜源就死了。
姜源按汉人习俗请了媒人,给她俩盘了发髻,别了银簪,绞脸上头和姜波、姜涛完婚,亲手做奶酪喜饽饽,还唱了一段祝贺新婚的歌:“儿媳成双,喜气洋洋,一配两对,大富大贵,和和美美,汤汤水水,桃红柳绿,花花果果。”
姜波、姜涛完婚后,各生了九子两女。姜源将他们分开另过,他说树不分枝长不大,人不分家富不了。以弯子渠为界,长子居南,称上庄子;次子居北,称下庄子。
他叹道:“兄为上,弟为下,上下同心,自卫防守,无有二心,无敌天下。”两庄子比着种田,比着开荒,比着饲养家禽家畜,家业很快发展起来。当时有支歌儿唱道:“上下庄子杨柳绿,四四方方十五里。庄中有寨各九座,牛羊数群不数只。”
西夏末年,夏王派来一拨一拨的士兵抓人。原来西夏国要扩建皇陵。规定两座大坟冢用黄土夯筑,四周的建筑用青砖砌护,形成青红相映之势。
役夫们挖掉地上的石砾,取出地下的黄土,层层铺垫夯实。垒高时,四周用椽子斜插支撑,每层黄黏土用芦帘垫连。因坟冢过于高大,垒到高处就椽断坟塌,砸死砸伤役夫。沙暴来时,天昏地暗,黄沙飞卷。役夫们蜷曲在山峁里轻轻哭道:“蒸土筑墙锥不入,统万城边白骨枯。白骨枯,勃勃死。赫连亡,拓跋起。”
监军来了,他说役夫们偷懒,挨个用皮鞭抽打,每天都要杀死一批人。姜源见死的人不断朝山下抬,就跑到山上挡住了。他提出一个惊人之举,建议陵墓塔用红砖砌护,并说他会烧制红砖。监军大喜,他说如用红砖建造,颜色鲜于黄土,且坚固防风蚀。建成后形如八角菱花,又似宝塔撑天,森然夺目,岂不美哉!监军立马拨出一大批人马,封姜源为小监,命他带人下山烧制红砖。
姜源带着众苦役回到了海子湖畔。
海子湖畔人头攒动,喝声连天。仅泥工、坯工、伙夫、窑夫、水夫、驮夫就几百人。山上部落里的贫民几乎都下了山,在海子湖畔安营扎寨。这是牧区又一次大东移。
住在上下庄子及海子湖周围的有四个部落,以曹氏为主的氏族,因常常闹鬼,人称鬼悉村。以苏氏为主的部落,一部分是打蒙古军时捉的胡虏和家属,入西夏部落为奴,这里经常有狼患,人称狼唆村。以黄氏为主的部落多是迁徙、逃来的,他们走到哪里就把祖宗的白骨驮到哪里,一条条一块块摆在住地周围的山冈沙丘上,用来逼沙祛邪,保佑安康,人称白骨冈。以南氏为主的部落大部分是从南面迁来的屯军家属,人称蛮子窝。各部落图腾不同,崇拜各异,他们待人热情好客,处事侠义豪爽。
四聚点居民小家住一帐,小族住数帐,大族住十数帐,毡房、帐篷、木屋、土屋、山峁窝到处可见。还有用芦帘搭顶遮檐半边斜的房子,用红柳条编的鱼脊梁房子。
穿戴长短肥瘦不一,色样五花八门,南蛮北狄,西戎东夷,南腔北调。西夏国新任宁州知事是从河东来的汉官,他有一首歌,单唱当时的情景:“西渡黄河满面沙,只闻人语是西夏。四时不改三冬服,五月常飞六角花。毡冠红裹羌女饰,兽皮做衣毡人家。胡笳听惯无凄凉,羌笛花儿慢坡下。”
一排排大窑建成了,烈火熊熊,浓烟冲天。四里八乡的人都运来黄土换饭吃。
他们说人老几辈子只见过青砖,咋还能烧出红砖?这老汉一定是个神人。姜源为人忠厚,体贴仆役,处事公道,在各聚居点威信很高,从此,人们都称他红砖爷爷。
监军筑双王坟有了红砖,工程顺利,开始对姜源父子刮目相看,报请夏王任姜源为监司,姜波、姜涛为小监。
两座金碧辉煌的大坟冢矗立起来,在城郭的映衬下,傲雪迎风,十分美丽壮观。
他们怕牧人到此放牧,玷污了圣地,命百姓朝山上端炒熟的黄土,画出方圆三十里的地方铺垫,以免再生杂草。人们端簸箕的,背背的,担筐子的,将冒着热气的“敬心土”排着长队洒到陵区,“为圣地添喜”。祭圣地这天,夏王率拓跋氏众王族亲临。他赞扬这块头枕贺兰神山,脚蹬海子圣水的宝地,夸奖姜源烧红砖的功劳,当众封官末品。人群欢声雷动。数百名羌女排成变化多样的方队跳《颂圣舞》。跪在四周黑压压的人群双手平举,仰首向天唱《圣地颂》:
贺兰神山,苍松映雪,浩瀚腾格里,又突起王陵两座。那是神鹰归栖的圣地,照五色霞光,护中兴明月,迎朔方风雨,受万氏香火。千秋万代大白上国。
谁知此时姜源向夏王呈上辞书:“吾王恩重,姜源父子理应入官为臣。唯先祖留下遗训,烧当羌后裔为国效力,不应贪图功名富贵。今大白上国二十六州,正军、屯军早已分离,臣民多半农半牧。姜源父子既入汉区,理应躬耕务农。望吾王恩准!”
夏王力劝姜源父子,挽留不住,便放他们下山。夏王赐姜源父子大麦七斗、小麦三斗、青稞三斗,裘皮、毛毡、白账各四条,酥油两桶、干肉两捆、白银二百两,姜源父子拒收钱物。夏王叹道:“准走吧!人情是把锯,有来就有去。山上积雪,可见其崇高,人有尊严,可见其高尚!”他命内务司道:“姜氏居住中兴府正南,圣陵正东,属宁州辖地。日出于东,月盛于东,凡人言东,亦复先东。故光从东方启程,紫岚自西天涌来。观今五夷之地形酷似雄鸡昂唱,和华夏国土一同。华夏称大东方,故此地亦称小东方。可在宁州增设一区,名为小东方。封姜源为小东方首领。”
遂命给宁州颁书通牒,又命石工凿“小东方”石碑一块,用骆驼驮到姜源住处置放。姜源用一块紫红色的石头凿了块桃形碑。他在桃形碑上刻了“上下”两个字,对儿子说:“桃形碑,上下一心也!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兄兄弟弟一也!农农士士,工工商商一也!上失天时,下失地利,中失人和,天下焦矣!下贫则上贫,下富则上富,故仁人上下,官兵一心,三军同力也!”
一个细雨霏霏的清晨,姜源父子辞别同僚,带着桃形碑下山了。亲朋好友送至双王坟献殿大门前,父子最后一次拜了陵塔。山上又有部落贫民要随姜源下山,夏王恩准。姜源按氏族分别安置在上下庄子周围各部落,他们都仍叫他红砖爷爷。
他们平了烧砖取黄土挖的大坑,填了一排排大砖窑,套车的,犁田的,淌水的又都忙碌起来,小东方又是一片耕牧景象。
姜源父子在海子湖边盖了座保安寺。保安寺开光这天,海子湖畔人山人海,各部落夷族从此入了道教,随姜源归了汉。姜兆麒、姜兆麟两位道士进保安寺当了住持。姜源手悬狼毫,飞龙走蛇,草拟族谱:
呜呼!
族有谱,郡有志,国有史,人文兼备,法制森然。古往今来,应天时者创基业,占地利者守基业,得人心者霸基业,立家之本重德行也!国清才子贵,家富小儿娇。富贵无三世,皆因如此!凡大户人家,多对子弟重教,族谱传贤良,家训传教谕,传优去劣,一代更比一代强矣!
姜氏,西羌之本,出自三苗,源烧当羌,姜姓之别也。所居无常,依随水草。地少五谷,以产牧为业。其俗以力为雄,以战死为吉利,病终为不祥,为人忠直豪爽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