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万兵正在擦枪,他宽宽的肩膀,挺实的腰身,全身充满了青春的活力,脸上的稚气、腼腆褪去了,唇边已经出现茸茸的胡须,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十分专注。他只穿件背心,头上的汗珠从脖子上淌下来,背心的上半截都湿了。姜雪芬怦然心动,她拉起毛巾走过去,手伸了伸,又放到桌边上。她拿起一把扇子扇着,又挪了个方向,看起来给自己扇凉,实际上风扇在白万兵身上。白万兵手腕擦酸了,抬头见姜雪芬没瞪枪而瞪着他,低了头满脸通红。半天才说:“听说,你家里给你订了个舅妈亲……”
“没有,没有!”姜雪芬立马不高兴了,说:“谁不知,我们那个奶奶!就和《梁秋燕》里的梁老大一样。现在是新社会,婚姻自主,谁听她的。”
白万兵说:“对对对!我支持你。我爹是模范军属,他很明理,对我们兄弟干公事很支持!”
姜雪芬知道五夷堡白家坑的军属白连升是他爹,白万兵的哥哥白万军参加了抗美援朝。
白万兵从抽屉里拿出一本《婚姻法》,说是发剩下的。姜雪芬一把抓过来双手攥住。这次白万兵要留她吃晌午饭,她说:“叫乡里的干部看出来了咋办?”
白万兵说:“他们要问,你就说饭票是你爹给的,碗是你爹留的。你先进去吃,我后去。吃完了你在这里等我。”
谁知乡上干部眼睛尖,早就看出来了。姜雪芬走进厨房时,他们都朝她后面瞪,看后面还跟着人没有。杨遇春朝她叫道:“二丫头,来坐到我这里吃。咦!小白咋没来?”
姜雪芬猜他们知道了,吓了一身冷汗。她再来乡里,给父亲放下馍馍,就溜出乡政府大门,到学校大操场上,看白万兵他们民兵训练。只见白万兵挥动有力的双手,领民兵们唱道:“我擦好了三八枪,我子弹上了膛,我背起了子弹袋,我浑身有力量……”他那奕奕的神采,潇洒不羁的风姿,闪烁着快活热情的眼睛,使姜雪芬激动得满脸绯红。
姜文旗回到家里,才知道陶二的婆姨李氏和儿子缠旗来提过亲,才知道姜雪芬把李氏送来的穿穿戴戴全扔了,才知道姜雪芬和白万兵找对象已是家喻户晓,只瞒着他一个人。
朱葵花说,白连升解放前在徐家寨当长工头儿,早就熟识,人不错,直性子,实心眼儿。姜文旗说白万兵也不错,好个壮小子,母子俩三句两句就把姜雪芬的婚事定了下来。
姜雪芬和白万兵订婚,轰动了四里八乡。一群群青年奔走相告,欢呼跳跃,他们喊道,“秋燕”和“春生”订婚啦!“秋燕”和“春生”订婚啦!订婚那天,县团委、妇联专程前来祝贺。他们朝姜雪英说,你这个“二嫂”当得好,终于把“秋燕”和“春生”
说成啦!他们朝朱进说,“梁老大”是封建脑瓜子!朝李光明叫,“侯下山”,快滚蛋!
朝苏牧做鬼脸,“董家湾青年”,你年龄还小,等几年再说吧!闻讯赶来祝贺的郭雨田笑弯了腰,许耀东笑得呛了酒,陈芝敏笑得流出了泪,连经常不笑的姜文旗也撑不住笑了。朱葵花抹泪道:“他们赶上好社会啦……”
谁能料到,姜雪芬和白万兵订婚还不到十天,白万兵的哥哥白万军在朝鲜战场牺牲了。白万兵誓死继承哥哥的遗志,报名应征入伍。姜雪芬“手提上竹篮子”来送兵。白万兵穿了绿军装,身材笔直,英俊威武。在一片铿锵欢快的锣鼓声中,姜雪芬把一朵大红花挂在白万兵胸前。白万兵满脸红彤彤的,朝她瞪着深情的目光。
姜雪芬把篮里的熟鸡蛋,给他们新兵朝挎包里塞。她最后掏出一双她绣的喜鹊红梅的袜底子,羞涩而又大方的双手送给了白万兵。
白万兵那双炽热的眼睛喷射着爱情的火花,他充满激情地说:“等我立了功、入了党,就回来和你结婚!”
姜雪芬眼中洋溢着海一般的深情,她瞪着星星一样的眸子说:“好,我等着你!”
谁能想到,不到半年便从部队传来噩耗,白万兵在一次战斗中牺牲了。姜雪芬一下子像傻了似的,她睁圆了眼,张大了嘴,两行热泪夺眶而出,白万兵的影子魂牵梦绕,她吃不下,睡不着。她一个人在屋里哭着唱“那一天”,哭得悲悲切切,她发誓再不找对象了。
这天,白万兵的父亲白连升来了,他进门就劝道:“二丫头,你再找吧,我家二尕子没福气……”他拿出白万兵牺牲前写给姜雪芬的一封信:
雪芬:
部队战备训练很紧张,但再忙我心里总有你。我刚入党,还是预备党员,我要向你们正式党员学习。我们是新中国的新青年,革命事业始终是我们的生命。你是个十分坚强的人,往后我回来回不来,你都要更坚强。
。
姜雪芬只看了一半就泪流满面。在茫茫人世中,她得到了一位肝胆相照的知己,一个全新的天地展现在她眼前,这一切,都是多么珍贵和可爱呀!但这一切都失去了,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像一场梦一样!她胸中积蓄得太多的情感,太多的语言,无法倾吐,被痛苦啮咬,面颊和嘴唇都憋得青紫了。
白万兵牺牲后,不少人到家里提亲,李光明说黄大脚的大儿子在粮库工作,一月能挣很多钱,家里不愁粮吃,连喂鸡都有筛粮的底坡子。姜雪芬还没听完,就把李光明轰走了,说他不懂爱情。朱葵花训道:“啥叫爱情?世界上从来就没有爱情!
那是戏里头演的,书里头编的!你以为真有?过过眼瘾,哄哄人罢了!你就信以为真?是不是真情,要看能不能同甘共苦,赡养父母,抚养子女,白头到老!”
张氏见来朱葵花家提亲的梭梭不断,又来查事。她进门就说:“人说一家养女百家求。你老得罪说媒的人干啥?家里放着人,你不成全了!”朱葵花知道她指的是苏牧。
苏牧小名叫全全,他是苏达的第五个儿子。解放初家里分了田,姜文旗忙于工作无人照料,苏达就领了五子苏牧来了,他说放个牲口、吆个车、垫个圈、淌个水的,能帮多少算多少,反正我家儿子多不缺他。他朝朱葵花说:“二婶婶,你的孙子还是个麻雀儿,全全就给你当个孙子吧!”当时苏牧才是十几岁的小尕子,嘴上的汗毛也没褪掉,瘦瘦的身子,一脸老实巴交的模样。他一走到院子里,姜雪芬就耷拉着眼皮子说:“全全,你瞧树上那个喜鹊窝里下了几个蛋?”苏牧当真就嗖嗖嗖地爬到树尖上朝下喊:“下了两个蛋!”姜雪芬眼皮子都不抬,说:“不信,不信!你哄人呢。”苏牧就装上两个蛋刺溜刺溜地爬下来,边掏口袋边说:“你们瞧,就是两个蛋……”谁知只掏出了一个,另一个烂了,染黄了他的半边衣襟,他急得像要哭似的。姜雪芬故意板着脸说:“啊哟,咋烂了?”陶淑琴瞅了她一眼说:“人家是来干营生的,不是来给你满树尖尖子掏蛋的。”她脱下苏牧的衣裳哗啦哗啦洗起来。
苏达使五子上门也是好意,谁知给家里惹了一摊子事。“土改”时姜岩、姜“分家”、“抓儿子”钻空子,姜万宝公开骂工作组说:“我这是睡着的兔子叫别人提醒了。靖胡堡有人见红押红,我这是见红押黑……”入社前拓良搞了个全乡两极分化的调查报告,其中说“站年汉”、“招女婿”、“放牛娃”等新的剥削形式共有18种。姜文旗回来后就使苏牧回家,苏牧扎窝子不回,朱葵花望着苏牧像个没爹娘的孩子似的站在墙旮旯流泪,实在不忍心硬朝回使,她叹息说都入社了,入社了都在队里干营生,难道也是我们搞了剥削?苏牧就又留下了。
张氏走后,朱葵花左思右想,觉得苏牧当上门女婿也合适,便和姜文旗商量。
姜文旗说:“妈,我有儿子嘛,再招上个女婿干啥?”
朱葵花说:“全全就使着不回嘛,那么大个小伙子,我能用棍子赶上走?你一使,他就说他朝场窝棚里住呢,叫他们苏家的人反说我们不够人!”
姜文旗问:“他为啥不回?”
朱葵花说:“说他家弟兄多,他从小就出来了,不想回!”
姜文旗说:“我看全全配不上二丫头,人太老实了,别都叫他苏马虎子……”
朱葵花说:“二丫头是啥脾气?动不动就像吃上炸药似的,再找上个憎头男人,那不是针尖对麦芒?一年四季打不完的捶、骂不完的仗!”
陶淑琴也说:“婆姨、汉子必须一个强一个弱,两个人都强了就过不到一家子!
不马虎一点,男人啥事都认真,女人啥事也认真,咋过日子?”
姜文旗还没听陶淑琴说完,就沉下脸,耷拉着眼皮子,半天才说:“这事先放放吧!”
姜雪芬听奶奶又叫她嫁苏牧,哭得伤心凄惨。她没想到,她盼望的“那一天”原来是空的,她没想到自己嫁到娘家,她不相信自己的命会这么苦!她根本再无心思嫁人。从此后,她见苏牧收工进了门,她就立马甩甩搭搭地出去了,她见苏牧出来了,她才撅着嘴进门,她看报纸见苏牧进来,急忙把报纸蒙在脸上,见苏牧在屋里吃饭,她自己盛了一碗端到门外吃。朱葵花气得摇头叹息:“两个人成天斜笤帚趔簸箕的,咋好呢!”这天,朱进来串门,他偷笑一声,学着梁老大劝女儿的腔调唱道:“叫秋燕上前来听爹细言,爹为了养育你把心都操烂。为你的婚事爹整夜不合眼,这边挑来那边选,才选下了董家湾。董家湾里有家产,一辈子你不会受饥寒。儿女婚事哪能由自己选,个个都由父母管,从古到今几千年……”他只是开个玩笑罢了,谁知惹得姜雪芬又哭起来。姜雪芬不嫁,苏牧不走,拖一年,又一年。中老年人开始同情苏牧了,说热大个小伙子呆木赤脸的;青年人也开始指责姜雪芬了,说她心比天高。社会舆论最终促成了他俩的婚事。姜雪芬说自己在娘家门上受尽了气,朱葵花说姜雪芬在娘家成了坏事头,这世上的事,谁能说得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