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曜很长时间才知姜文海死的事。家里谁也不敢给他报信,他是从乔永祯那里听到的。他苦心经营起来的铺子被公私合营了,他被选了个街道手工业联合社的副社长,乔永祯是社员,在铺子里站柜台。姜曜干了两年多说啥不干了。公私合营后,铺子都合在一起,你靠他,他靠你,来了顾客没人理,月月工资一个样,一个店铺两个人就足够了,却安置了五个人。姜曜说他天生就不会当领导,也不愿意和那些小市民一天叽叽喳喳的,非要辞职回乡。
他来到乔永祯的铺子里辞行。乔永祯续娶了汉延桥的一个寡妇,生了个女孩名叫乔玉莲。他们见到姜曜就亲热地说这说那。乔永祯说:“六叔,你说‘大跃进’到底死了多少人?我进一刀烧纸卖完了,进一刀烧纸卖完了,农村的人都涌到城里买烧纸!”
姜曜说:“身体不好,又吃不上,还干那么重的营生……”
“噢!我咋忘了问你!”乔永祯突然说,“那天你们县来了个买烧纸的,说小东方有个队长,他弟是乡长,到山上慰问大炼钢铁人员,咋就那么巧,偏碰上小高炉爆炸,把他大哥打死了。听说那座小高炉是县上几个不懂行的干部砌的,还没通过检查他们就点了火,反打死了一个烧红砖的队长!”姜曜听后,如雷轰顶。他“啊哟啊哟”地叹着气说:“一定是大尕子!一定是大尕子!难怪三尕子、四尕子至今没有信,原来他们都瞒着我一个人!”他出了门,觉得两眼直冒金花,天旋地转,浑身发颤。乔永祯撵到双城门洞,他推着自行车说:“六叔,我送送你!”姜曜摆手说:“铺子里没人,你忙你的。我老了,死活都一样!”他跟踉跄跄朝小东方走去。
庄子里又贴满了标语口号,什么“让荒山变成果园”、“让碱滩变成良田”、“大战苦战,挑灯夜战”、“插红旗拔白旗”、“超英赶美”等等,条条都十分引人注目,像一股红色旋风,刮得姜曜眼花缭乱。
庄子里的人见姜曜回来,都不敢朝气头上撞。张氏迎到村头把他牵回来,进屋就呼天怨地的说:“你说说么,文海死了,山丹就哭得活不成啦!撇下一大伙娃娃,叫她寡妇失业的咋过呢么!”
姜曜“啊”了一声就吐了一口血。他痛哭流涕地问:“三尕子、四尕子,到底有信没有?”
张氏说:“上回我进城,不是把信给了你,还有像片!这么多日子,再没见来信。
有人说他俩找了朝鲜姑娘,在三八线上安家落了户。有人说,到鸭绿江给龙王招了女婿。我问老二家,她一声不吭……”
姜曜号啕大哭道:“完了!完了!三尕子、四尕子也完了!”他疯了似的扑到山坡上,姜文海的坟头已长出了青青小草。他哭得死去活来,姜文晏来劝,他抱住姜文晏哭岔了气。
人都不敢来劝,朱葵花来劝,他指着她哭骂道:“旧社会,他们兄弟四个还活了过来。都新社会了,咋就闪眼间少了三个?你养儿子图名,别都是墙窟窿里头憋出来的……”
朱葵花只流泪,不说话。
姜岚拾粪路过劝道:“老六,你冷静点。抗美援朝、大炼钢铁,死的人多,又不是一个两个……”
姜曜朝他吼道:“你滚!你戴了个安全帽,门都不出,说话轻巧!”他骂完又吐了一口血。
张鸡换已蹦蹦跳跳上小学了,他见姜曜趴着,双手抠着地哭,跑过去叫了几声“六爷爷”,见他不起来,也“哇”的一声哭了。姜曜见张鸡换来了,朝山坡上杂乱无序的坟地瞥了一眼,急忙拉了张鸡换就走。出了坟地,他又吐了一口血,用袖子揩揩嘴唇,跌跌撞撞朝乡里走。
朱葵花拉住张鸡换,眼望着姜曜朝乡里走了。
姜曜和朱葵花母子大闹,不只一回二回了。村小学原在两间黑屋里,地上用垡垃砌着泥凳,用炕面子裱着泥台,后来上学的儿童多了,就搬到保安寺。保安寺里还有几排东倒西歪的泥神,娃娃们都抢着朝中间坐,怕挨着两边面目古怪的泥神,怕瞧墙上千奇百怪的彩画。一天正上课,一只一尺多长的大老鼠从泥神后面蹿出来,张鸡换高叫一声“老鼠!”教室里顿时混乱起来,同桌的倒毛子吓得立马翻白眼仁子。死胖子扑到教室里,她揪住倒毛子后脑勺的小辫叫了半天,才把他叫过来了,她先骂张鸡换:“老鼠在哪里?你惊公害婆的!”又骂余树春:“他们胡闹,你当老师是干啥的?”她手里拿着把刀,“咚”的一声砍掉了桌拐子,叫道:“你们谁再吓我家倒毛子,我一刀把谁的头砍掉!”朱守业见死胖子又到学校里摆母猪阵,叫朱进带民兵,把保安寺里的泥神全搬出去当肥料,又把四周墙上神神鬼鬼的彩画用白石灰抹了。搬泥神时才发现他们的肚子成了老鼠窝,大老鼠都被打死了,在院里堆了一堆。
第二天早上娃娃们来上课,发现保安寺门前有一块形状怪异的大石头,把地皮砸了有三尺多深的大坑。张新海的妈屠氏来了,她神神叨叨说,皇天降物,以示下民。石头上路路道道的花纹像本无字天书,谁也看不懂,她却能看懂,嘴里还咕咕叽叽地念。她先围着大石头左转三圈右转三圈,又跪下来升表拈香叩头,说朱守业派民兵砸了三霄娘娘,撞犯了神灵,老天扔下块大石头是警告。她说完又朝海子湖边跑,叫道:“你们瞧嘛,湖水由白变红,阿弥陀佛!不好了!三霄娘娘显了灵!”
时值七月流火,天气闷热,湖里的金尾鲫鱼、红甲黄鳍鲤鱼,还有鳖、蚌等都浮上水面,这叫鱼浮头,远远望着红色一片。四里八乡的诬婆神汉像闪电般的来了,他们又操起旧家当在保安寺前、海子湖畔手舞足蹈。有跳大神的,有举着三星刀劈鬼的,有放生献生的,有求神水的。多长时间没烧香拜佛的善男信女,席卷而来。
县委宣传部、宗教局、文化馆、教育局的领导都来了,他们用了几天时间才赶散了这里的人,没收了巫婆神汉的法器。保安寺门前的大陨石被上面拉走了,张新海带民兵把保安寺拆了,他说:“都是保安寺惹的事!”
姜曜从城里回来见保安寺拆了,像掘了他家的祖坟似的。他先把朱守业骂了一顿,说他们办农业社把老百姓的心搞乱了,还说牛鬼蛇神翻了天,驴乏了怨轴辊,脚大了怨后跟。他又到五夷堡骂张新海,说张新海和他妈是胖婆姨骑瘦驴———一肥搭一瘦,恰如其分,两个人配神了,母子俩双簧演绝了,“……就那么个灯影子脑袋,好好摇吧,好好晃吧!你妈搞牛鬼蛇神,堡子里没有镇雷台?单跑到保安寺显溢!”他没找到姜文旗,就扑到海子湖边朝朱葵花嚷:“你整天和她老姊妹长老姊妹短的,她是你哪门子的老姊妹?她是啥人你不知道?秦大财主的使唤丫头,为啥跟上个长工小张三来五夷堡落户?小张三是咋死的?她为啥一尻子坐在曹大鬼、曹二鬼家里不走?你要是盼着儿子还能干点事,就和那个傻婊子儿一刀两断。要不然,你瞧着,他们母子的路,就是你们母子的路!”
姜曜骂完立马到县里告状去了,他说屠氏又在镇雷台搞封建迷信活动。县委派县公安中队把镇雷台也拆了,把屠氏批斗了几场,给了张新海一个党内严重警告处分。
姜曜把朱葵花骂了个狗血喷头,朱葵花闭口无言。她实际上心里明白屠氏为啥这样做,姜曜为啥非要闹着把镇雷台也拆了。原来屠氏认为姜文旗的官越当越大,是因为保安寺保着;张新海的官老升不上去,是因为镇雷台低保安寺高,保安寺把镇雷台压住了。
在张鸡换儿时的记忆中,父亲的胆子咋就那么大!他拿着一张小东方水系图在弯子渠头、老茔坟地转了一天,把县水电局规划组的人叫了来,又是……桩又是拉线,原来他要平掉老茔坟地。按规划,弯子渠要加宽两米加深一米,渠身一线拉直,渠梢要延伸到五夷堡的白碱湖。这样一来,不但满足了小东方西部农田和西部防沙林的用水,白碱湖那儿还能淤澄出几百亩好田。
开工这天,县上、乡里都来了人,工地上隔不远就有一面呼啦啦飘扬的红旗,青壮年男女劳力全集中在这里。小东方的业余剧团也在这里演出,咚咚锵锵的锣鼓声,说说笑笑的喧闹声,摆了一里多长。弯子渠下段原是个“丫”字形,当渠开到这里,大家才明白“1”字上面出了两个叉,是因为这里是上下庄子的老茔坟地。时值清明,三座高高的大坟头上压着白纸,密密麻麻的坟头上黑纸灰滚动,地上扔着撕碎了的油饼、粉丝和红红的猪肉片子。新扩挖的弯子渠,要冲过方圆近百亩的老茔坟地。
上庄子姜岚等辈分高的人都不敢出面,下庄子姜曜带着姜旺、姜……、姜昀等老头子挡在渠头,他们把老茔坟地……的桩、拉的线全拔掉扔了。有的坐着,有的躺着,有的趴着,指指点点,不停咒骂,骂得恶狠狠的,咒得血淋淋的。只听姜曜骂道:“古人说,千载之冢,不动一扌不……”
艳阳西斜,工地上的人千万只眼睛都瞪着姜文旗。只见姜文旗蹲在姜曜跟前卷烟,他用手指一搓一折一捏地卷好了,“刺啦”一声划着火柴,浓浓地吸了一口,又吸了一口,两眼巴巴地瞪着姜曜,一字一板地说:“六年,你老不能挡!乡里决定,从今往后不管谁死了都要朝山上埋,不能再占农田啦……”
姜曜“呼哧”一声扑起来,指头指到姜文旗的眼窝里骂道:“啊哟,我们老姜家出过进士、举人、秀才,出过提刑、参将、将军、知县,人老多少辈子,谁见出了个掘祖坟的?”
姜文旗说:“六年,你老一贯是个明理的人。现在小东方各堡寨的人比原来不知增加了多少倍,田还是这点田。如果每个家族的祖坟都不让掘,死人、活人争地,乡里就无法通路,无法开沟挖渠,无法大搞农田水利……”
姜曜撒泼打滚地骂道:“你尕子今天把我捏死!你这个不敬祖宗的东西!”
姜文旗说:“敬祖宗,山上有花有树,那么阴凉干丝,为啥不给祖宗规划个家园?
山下水位高,挖两锹深就出水,还把祖宗一个个硬朝水里泡?”
姜曜的脸都紫了,他叫道:“你尕子不怕红砖爷爷揪你的头,你挖!我今天就看着你挖!”他爬到一个深坑里,把坑沿的土朝下刨,还喊儿子:“文瑞、文祥!快来把我活埋了,叫他们掘!”
姜文旗说:“敬祖宗,是要继承祖上的优良美德!《祖训》上说,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治沙治水,兴族安邦。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我想我这么做,红砖爷爷和姜波、姜涛两位老祖宗不但不会怪罪我,反而会支持我!”
姜文瑞、姜文祥兄弟见姜曜刨土自己埋自己,急忙跑来把姜曜从坑里提出来,他俩和几个民兵硬把姜曜连牵带架地撸走了。
一伙民兵跑来把其余几个老头子像老鹰抓小鸡似的抬走了。姜曜不住嘴地骂:“……哼!我是老顽固,你们进门就哼《刘三做饭》,出门喊《兰花花》,天黑学《小二黑结婚》,早上裤子套在尻子上就跳《兄妹开荒》,每天晚夕唱《半夜鸡叫》,咋教育得那么好?”他把抬他的几个人脸也抓烂了,衣裳也撕破了,还用嘴咬他们。他们把姜曜抬到家里,姜曜又扑了出来。
张氏把他硬拉进门,按在炕上劝道:“乡长不平祖坟,各堡寨的祖坟都不叫平嘛,人家咋进行规划?算啦,算啦,怨你们姜家出了个乡长,有啥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