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哭着哭着就双手按住头顶,双脚乱蹬昏过去了。头顶上的“气疙瘩”越升越高,像鸡蛋似的。姜文瑞、姜文祥卸下油坊一扇门朝回抬她,周怡急忙喊了医生跟上。抬到风雨桥上她才醒过来,双手捶着门板叫道:“认真认真,结果伤心!认真认真,结果伤心……”
朱葵花醒过来,见医生坐在脚头,屋里有烟味,扭头才见周怡坐在她身旁,一根接一根吸烟。她急忙爬起来说:“咋是周大娘!唉!你忙忙的来干啥。我头一疼就胡说,你罢多心!”
周怡问:“大娘,你头顶好好的,咋就长了个肉疙瘩?”
朱葵花又伤心起来:“周大娘,你快罢问了。你说旧社会有多坏!女人死了男人,她想嫁就嫁,她不想嫁领上娃娃过,有啥不好!就抢寡妇呢。我一个男人都嫁了个冷气攻心,还嫁呢。我也泼出来了,反正我命苦,活着也受罪,不如死了。门口立着一副尖齿铁耙,我瞄准了,狠狠用头撞去,咋就没碰死……”
周怡叹道:“谁把女人研究深了,研究透了,谁对中国社会就了解了!”她说,“大娘,城里有个医生,头疼病看得好。我打算明天带你去看……”
“不啦,不啦!‘镇反’时许营长送秋花病,我也跟了去。顺便叫医生了,医生说不咋的,要注意往后不要受刺激。我这不是又好了吗!”
“大娘,你儿子是公家的人,你老这么提心吊胆的咋行?”
“由不得么!他从‘镇反’参加工作到现在,快二十年了,加起来在家没呆上两年。他姐姐吃大烟泡子死了,他妹妹叫日本飞机炸死了,他就成了我的命根系系!
本来我也是个大心人,自从那年他叫贼打后,我就心里老捏了个撮撮子。周大娘哟,你没见,他头拐子上的一片肉都砍了下来,耷拉着,一只胳膊砍折了,嘀里当啷的,浑身都叫血泡了。家里穷请不起医生,又没止痛药,他硬是咬牙活了过来……”
周怡感慨道:“你家的历史,都能写一本书了!”
“罢写,罢写!叫别人看了,伤心落泪的!”
陶淑琴沏了茶,拾了馍馍,叫周怡吃。朱葵花又掰开朝她手里塞。周怡说:“大娘,我们工作组有纪律,不准在任何人家里吃喝。你老别为难我了!”
朱葵花知道工作队员纪律很严,要求很高。有位女大学生住在老贫农家里,因墙上老朝下掉土,她把墙用报纸糊了,被认为是“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取消了队员资格。有位干部肾脏不好,起夜频繁,从城里带来一个尿壶,被指责违犯与农民“五同”(同吃、同住、同劳动、同学习、同受教育),受了处分。朱葵花不住叹息。
周怡崴到炕沿,用脚摸鞋,她要走了。又安慰朱葵花说:“大娘,你好好歇着吧,不要下来。你岁数大了,不要再下地干活,我这就给队里说!”
朱葵花急忙说:“罢说,罢说!干一天,有一天的工分,年终家里长分款也少欠些!”
周怡临出门时说:“大娘,谁提意见叫提,谁调查叫调查,到落实处理阶段,有我们当领导的呢!”
“老姜,先来!老姜,先来!”
朱葵花到大队的事姜文旗还不知道。他刚走到风雨桥边,工作组长杨信就喊他。
杨信长得有点像余树春,说话文绉绉的,虽没戴眼镜,一副教师模样。是讲课说的话多了,还是别的啥原因,嗓子稍有点沙哑。他腔子上别着钢笔,手里捏着本子,典型的文化人气质。
会议室里,烟雾弥漫。姜岚、姜、姜岽等地主、富农分子并排站着。姜岚神态呆若木鸡,像段木头似的,难怪叫他大木头。姜岩已经在那场追查政治谣言的斗争中被批斗死了。姜的脖子不知从啥时歪了,眼睛老朝右边瞧,难怪叫三歪脖子。
姜岽的一条腿并不拢,像有根线提着似的摆动,难怪叫四跷腿。
姜的儿子姜万财、姜岩当年抓养姜岽的三子为儿子的姜万宝等上庄子一伙地富子弟都在。他们见姜文旗进来,有的两眼巴瞪着,有的低着头。
姜文旗只瞟了一眼就明白了。在“给民主革命补课”的运动中,重新划定阶级成分,是当时人们关注的热点。从“四清”工作组进村他们就翻腾,“土改”定阶级成分,姜文旗给他们定错了。
杨信给姜文旗一支烟他没接,给他个凳子他没坐,仍蹲在那里拧他的喇叭头儿。杨信说:“不坐了,你照蹲着!”他指着姜万宝说:“他是姜岽的三子。你们当时定阶级成分,咋随了姜岩?”
姜文旗吸了一口烟,没马上回答。“土改”时他揭榜要求查“无主田”,主要是为了把农会成员特别是他的家庭财产查清楚。如农民对农会成员的阶级成分有意见,不但领导班子失去威信,往后工作也不好开展。姜岩“抓儿子”、姜“分家”的事,本来工作组已认定,后来县“土改”工作队复查,说他们的字据是伪造的,“抓儿子”、“分家”不予承认。当时姜万宝为了给姜岩当儿子还写了保证,现在却反问:
“姜岽的三子,咋随了姜岩?”人哟,虽说到什么时候说什么话,也不能连起码的事实都不顾。姜文旗叹道:“他们的事,叫他们说嘛!”
姜万宝忽地站起来,指着姜文旗说:“你把成分定错了,还叫我们说。我们啥时有过说话的权利?说我是姜岩抓养的儿子,有啥证据?我猪懵了,还甩甩耳朵呢!
明知道他是地主分子,还给他当儿子。”他指着姜岽说:“我早和他分开另过,最多也只能定个中农!”
姜文旗说:“‘土改’我在五夷堡,这里许队长、陈大姐他们搞嘛!”他朝杨信说:
“你可以到他们跟前调查……”
谁知他还没说完,姜岽就跷着二郎腿,朝他咬牙切齿地喊道:“你推了个净,指了个远!你是支部书记又是农会主任,一手遮天多少年,现在背上牛头不认赃!姜岩家里藏的那些金银财宝,根本就不是我们的,是张新海转移来的。你和张新海,虎日狼,狼日虎,抢班夺权,听着堡子里人的话来搜查,反把我们的成分朝上提,反给我们戴帽子……”
姜文旗眯着眼睛瞪着他,像是不认识似的。“土改”时他到姜岩家清查浮财的事,清晰地展现在眼前。他们的举动,他们子弟当时的表情,都历历在目。连当时民兵吆羊、赶牲口时的牛哞哞,羊咩咩,猪哼哼,鸡拍翅的声音,都是那么真切。当时姜文旗召开上庄子会议,追查上面没刻字的银子是谁的,都说藏在谁家就是谁的。姜岩也说是他家的。现在却说是张新海转移来的,也就是说,不但他们的成分定错了,张新海家的成分也定错了。他用异样的目光,瞪着他们和他们的子弟。姜岽还没说完,一伙子弟就接上了:
“你是支部书记,又是农会主任,为啥你们那一圈人开的荒地都成了无主田了,都一个个划为贫雇农?”
“你以为,你在五夷堡搞‘土改’彻底啦?张新海这个漏网大地主,就是你包庇的!长工头儿是假,樊复生的二管家是真!”
“别家藏了金银财宝,你家藏了没有?你家二丫头卖了几家,陶二的婆姨,给你家送了多少银元的彩礼?这不是指婚骗财吗?”
杨信插话道:“今天说抓养儿子的事。”他朝姜文旗说:“你先走!”姜文旗站在那儿不走,他说:“你叫人家把话说完嘛!”杨信不高兴了,他沉下脸说:“你走!你走!”
姜文旗笑道:“那好,我先走!请杨组长再安排个时间,叫人家说,我再来听!一时想不起来,回去再好好想想,把话都说完嘛!”
姜文旗从会议室出来没回家,他朝山坡上走了。展望贺兰山麓,茵茵草地,黄黄沙丘,团团牛羊。洁白的羊群叫着永不变的咩咩声。鸽子又在蓝天白云间盘飞,嗡嗡嗡的鸽哨声是那么悠远。天渐渐黑了,又起风了,风萧萧夜沉沉。抬头远望,荒山险滩沙飞吼,沟沟坎坎路漫漫。姜文旗转身回家,吃了一惊,身后不知啥时站了一伙人。
李久红走上前说:“五哥,他们早说来看你,今天都来了!”
李久红到山上搞副业,没辜负姜文旗对他的期望。他创办了小东方第一支建筑施工队,姜文旗为他上报材料,恢复了党籍。他已被银川货场留用,成为正式职工。
姜文旗望着眼前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有原村小学教师,有姜文旗历年在小东方接收安置的一大批分子和支宁人员等等。他们在小东方干了几年,姜文旗为他们报材料甄别问题、撤销处分、恢复党籍、公职,有的进了城,有的当了兵,有的当了行政和业务部门的领导,有的在部队当了军官,有的是“四清”工作组成员。他们经常来小东方看望老书记,说永世不忘老书记在他们身上花的心血。本来他们前些日子就要来,说运动开始了,要避嫌。后来你也说心慌的,他也说心慌的,就都来了。
李久红拿出一沓钱说:“五哥,这是我们大伙凑的。都说,万一你退赔的钱不够,咋办……”
姜文旗摆手笑道:“我要是退赔能退这么多钱,你们也不来看我了!”
姜文旗要求他们回去,好好工作,又对几个到目前为止还没甄别平反或只恢复了党籍还没安排工作的人说:“要保重,要相信自己。毛主席有句话说得好,我们应该相信群众,我们应该相信党,这是两条根本的原理,如果怀疑这两条原理,那就什么事也办不成了!”
姜文旗送走了前来看望、安慰他的人,一个人孤零零朝山下走。
芨芨丛旁蹲着一个人抽泣,原来是张新业。运动开始不久,陈芝敏不知从哪儿弄来一份五夷堡工作组的《进村初期四不清干部同我们斗争的种种手段》,姜文旗见里面列举了冷淡、拉拢、挑拨、隔离、伪装、纠缠、包围、跟踪、打探、刁难、顶碰、怠工、逃跑等40余种表现,他当时就给张新海兄弟和贺小翠安顿了,叫他们注意。今天,张新业又来干啥?姜文旗没想到,张新业是来求他救张新海的。白连升写了封告状信《贪污犯罪,浪费有功》,里面说张新海擅自在唐徕渠开口,浪费了国家巨额资财。而这条“张家渠”又百害而无一利,冲坏、浸坏了多少良田。害得农民又堵旧口,重在唐徕渠弯脖子树下开新口。而张新海浪费有功,经常受社长张桐的表扬。
工作组看了信后反复查账,发现开口时上面拨的水利建设费,没发给受损失的生产队,而作为办公费、会议费、培训费等开支了,里面还有烟、酒等单据,是张新海给原公社社长张桐送了礼。
张新海到上面开会,经常不交误工补贴费,花公款用乱七八糟的单据顶账,截留军烈款、救济款,甚至党费以“改善办公条件”为由,讲排场摆阔气。至于多吃多占、硬拿卡要等方面的问题,就更多了。
张新业请求姜文旗出面作证,说张新海开支的不是水利建设费,而是公益金,水利建设费姜文旗用于生产自救了,这样张新海的经济问题就能减轻。不然,挖房子、卖家当都退赔不起。
姜文旗还没听完,就不叫他说了。张新海的这些经济问题,全是姜文旗辞职后的一段时间或他到丰收大队搞生产自救后发生的。单据上都有时间嘛!姜文旗当时又不在位,他咋为张新海承担责任呢?再说,“低标准”生产自救的账全在县民政局嘛!姜文旗望着张新业苦瓜似的脸,一字一板地说:“你回去给他说,唯一能救他的是老老实实交代问题,认认真真清查问题,实事求是作出检讨!‘土改’时我就给他说,共产党允许人犯错误,也允许人改正错误。不要再想着这条怎么对付,那条怎么掩盖,这个问题怎么辩解,那个问题朝谁身上推。俗话说,黑狗黑狗越描越丑!
他越这么做,问题就越多!罢说我救不了他,神仙也救不了他!”
张新业听后,大放悲声地哭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