堡子里先是雪片似的大字报朝墙上落,后来他们说社员多不识字,就开始贴漫画。这些漫画多是小学老师画的,在“如此长工头儿”的黑字下,画着樊复生汗流浃背带着长工们犁田、捣粪,张新海反而坐在大树下乘凉。他端着一杯凉茶,手指上还戴着一枚金戒指,身后有两个丫环扇凉,下面有一行小字:赤日炎炎似火烧,田没有犁粪没捣,“东家”心里如汤煮,“长工头儿”把扇摇。
在“调虎离山”的大字下,画着张新海给樊复生出点子叫他逃,驴上驮着粮食樊复生拉着,张新海朝出转移浮财,还回过头说:“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快跑!这里有我!”
在“张新海比国民党还坏”的横幅下画了个漫画组。里面画着张新海和几个干部关了院门在油坊里偷炸油饼,贺小翠炸,他们几个吃,一个个鬼头鬼脑,狼吞虎咽。香气从门缝传向院门外,一堆衣衫破烂满脸菜色的农民朝里伸着手,伸着烂碗。张新海手里举着柳条抽打他们,嘴里还骂:“馋狗的鼻子尖,闻见稀屎跑半边!”
还有几副,一幅是张新海朝公社社长张桐要官要权。他拉了一大车礼品,身子在门外头伸到门里说:“我这个副书记,早该是正的啦!”一幅是有位老贫农给张新海提了意见,张新海对他打击报复,扣了他家的口粮,家里饿死了人。还有吊死的、打死的、绑死的、斗死的、冻死的、晒死的、气死的、碰死的。村头院内,树林沟壑,尸横遍野。
旁边墙上画的“这个巫婆该挨屠刀”是那么形象逼真线条细腻。屠氏在保安寺门前的大陨石下,尻子撅到天上烧香叩头,嘴里还说:“阿弥陀佛!老天落石是惩罚,三霄娘娘显灵了!”她把巫婆、神汉都传到海子湖边,头顶香盘摇着三星刀跳神,把善男信女供的一大筐钱朝家里抱。她拉住一个放羊老汉,指着海子湖说:“打头要打角,明年土地各归各!”她拉住一位戴红领巾的少年儿童,指着一棵蚕豆花说:
“蚕豆开的一面花,明年土地回老家!”下面还有她先在秦大财主家当使唤丫头,后给秦大财主当小老婆。秦财主的大老婆把她赶出门,她和长工小张三私奔,到了五夷堡曹家大户。小张三发现了她和曹大鬼的私情气死了,她拉着两个幼子就一尻子崴在曹家赖着不走了。画里把曹大鬼、曹二鬼画成两个形状相似的大鬼,把张新海、张新业画成两个形状相似的小鬼。隐隐约约点出张新海、张新业本不是小张三的种,是曹大鬼、曹二鬼的后。
在“新生的资产阶级分子”的长条幅里,画着张新海比周围农民房子地基高出三尺的新砖瓦房。客厅里有茶几,靠墙的被子摞到房顶上,炕上铺着三蓝毯子,地下摆着一溜明净净的皮鞋。张新海头戴瓜壳小帽,身穿大长袍子,袍子上尽是圈圈点点的圆花子,他戴着上海牌手表,活脱脱一个洋财主。贺小翠头上冠着金簪,两串耳环吊到肩上,每只手腕上都箍着两个大镯子,每个指头上都戴着戒指,活脱脱一个洋太太。里屋的墙上挂着狐皮大衣、二毛皮筒子、肥肥的绵羯羊尾巴、猪腿子、粮囤子、大鲤鱼,一只大花瓶上写着个“樊”字。
工作队的夏倩是个瘦高个中年妇女,特别显眼的是她右手的手背子上老贴着白胶布。她没穿农村妇女的大襟衣,穿着件开襟衣,身材笔直,走路挺胸收腹,面容严肃,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军人的气质。人都叫她夏大娘。她坐在屋里看《宁静县社教简报》,杨信进来了。
夏倩听了杨信的汇报,又仔细查看了他带来的材料,说:“姜文旗从门缝里发现了神秘字条,就使人到县上把白帆叫回来给了他,说明他没包庇张新海。你看这几页,白帆在上面写得清清楚楚,姜文旗找张新海谈了几次,还对他说你现在把樊复生逃跑的事说清楚了,我保你照当党员、干部,上面由我去说。他还是赌咒发誓的不说。你瞧这几页,三榜定案公布阶级成分前,姜文旗又提出群众反映张新海田亩不实,他又在会上狡辩!”
她摊开《地主富农浮财清单》说:“你瞧,银子上刻‘岩’字的都是姜岩的,银子上刻‘岽’字的都是姜岽的,银子上刻字的都是姜的,那么碾盘下藏的银子是谁家的?备注栏内就没注明!”
她又翻开会议记录说:“你瞧,当时姜文旗召开上庄子人参加的会,在会上追问没刻字的银子是谁的,就没结果!咋能把这些银子记在姜岩名下?姜岩是个一般的地主,他哪来这么多银子?樊复生一半家底给了张新海,张新海的银子哪里去了?没刻字的银子不是他的是谁的?至于姜岽说银子是张新海的,他们几家的成分就定错了,应定富农不应定地主,我算了细账,除掉张新海的银子,他们几家还是应该定地主。最近群众又揭发出姜嵬、姜岩的妈是曹大鬼的表姨妈,屠氏是曹大鬼的表姨妈最早介绍到曹家的,解放前屠氏和姜岩家来往密切等等,你听听!这暗中狗扯连环一套一套的。”
杨信问:“既然屠氏在姜岩家藏了银子,为啥还要说政治谣言是姜岩传播的。”
夏倩道:“银子早都叫姜文旗给查抄了,她还顾忌什么?她不这么活动着上庄子闹,姜文旗的二哥咋能到三黑滩劳教农场?最近不少人反映,张新海经常在下面给姜文旗使绊子,他打着姜文旗的旗号在小东方大搞‘平调’,姜文旗反在纠正‘一平二’调时作检查;他搞浮夸把粮食都统购光了,姜文旗反来这里搞生产自救;他要把平时反对他的人都逮捕起来,反说姜文旗压了‘双反’运动的盖子;党员不选他当支部书记,抓住姜文旗不放,他反说姜文旗吃着碗里的霸着锅里的压制他不提拔。
他把堡子里搞乱了,反把责任都推到张桐、杨遇春头上,这是啥意识?工作组刚进村屠氏就到处放风说,小东方有两个母子长工。既然你们母子和姜文旗母子那么好,咋还要做这些事?传播政治谣言咋单跑到姜文旗老妈那里说,是啥用意?”她从抽屉里拿出一大摞信件说:“这是老乔从公社分团带回来的,你先给周大娘看,叫她保密。现在正是调查落实问题的阶段,这些来信不能泄漏!”
杨信一封一封地看,多是其他地方和小东方各堡寨社员给公社分团、县总团写的,也有相当一部分是在小东方劳动改造过的分子、支宁人员、历年工作组成员等等,他们都早离开了小东方,这些信都是从天南海北寄来的。有党政机关的干部,有工厂里的工人,有部队里的军人,有大专院校的教授、教师,也有已回原籍的居民。有不少信被泪水浸洒,字迹斑斑。杨信被这些信深深打动了,这些信从一件件活生生的事例,说姜文旗在他们身上花费的心血,字里行间流荡着他们对这位农村基层领导的赞美和敬仰,他们把这种情这种爱带到了四面八方,成为他们人生的新起点。那刻骨铭心的话,生动感人,催人泪下。杨信一直看到深夜。
朱葵花深夜突然惊醒了。她梦见屠氏胳膊上挎着个小包袱来向她辞行。她笑嘻嘻的,一点悲伤的样子也没有,她进门就说:“他爹来叫我,说他是张魁的后人。
还是那么个小黑脸,头发黄黄的,一嘴牙白生生的。我就骂他:‘小张三,你滚!你年轻力壮时把我们母子撇了,这会子又想起没伴儿了,我不跟你走!’光明妈来叫我跟她走,阿弥陀佛!她都东躲西藏的没住处,我跟上她走哪里。我朝山里走,找到了一个大寺庙,金碧辉煌的,庙里的老道士说收我,我说还有一个老姊妹,总给她打个招呼再来嘛!”朱葵花听到这里已泣不成声,屠氏还是笑嘻嘻地说:“别都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我们三个老姊妹都是母为儿亡!从养下来一尺长,瞪到现在这么大,就瞪了这么个下场!……我这么做你罢怪我,你为儿子我也是为儿子。你挡车挡道的叫儿子回,我扑腾着叫儿子升,结果我们俩都适得其反!”朱葵花惊醒了坐在炕上,恍惚还听屠氏在院里喃喃自语,念佛呼儿。
朱葵花披衣站在院里,朝五夷堡呆呆地望。弯弯的月牙已挂到贺兰山头,远处的村庄笼罩在茫茫雾气之中,近处的人家在鸡叫声中渐渐显得清晰明亮。她望了一天,没见来一个人。第二天上午,姜雪芬回来说屠氏死了。她是坐在炕上靠着被垛死的,她死时屋里没一个人。贺小翠回娘家了,张新业早就分开另过,这些日子没见来,张新海隔离审查没在家。张新海埋葬了母亲,当天夜里就逃跑了。工作队宣布开除他的党籍,给他戴了地主分子的帽子,并向全国发了通缉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