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端阳节,家家户户的窗台上、门框上都立了菖蒲、艾叶、沙枣花,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粽子。红花、香香望着几个粽子,只流泪吃不下去。香香哭道:“他们都每人发两个粽子,我们三个人才给了四个!”红花这才想起来了,走过去说:“是不是去了望娘滩?”庄子里的人都打着火把,朝望娘滩跑着喊:“链链,你回来吧!链链,你回来吧!”
夜幕下的望娘滩,是一片银白色的世界。皎白的明月,悬在半天空,千万颗星星,朝这里眨着眼。青青蒲叶,根根芦苇,似排排哨兵,围护在四周。数不清的青蛙,又都张嘴鸣唱:“罢!罢!罢!”地上用手拍了两座小土堆,供着两个粽子,插着一把棍子,立着一把菖蒲,一把艾叶,一支沙枣花。阵阵蒲香把蚊子吹得无踪无影,链链路在这里早已进入了梦乡。人们屏声闭气走来举着火把照看,无人不落泪。
姜昭抱起链链朝回走,后面跟的人小声叫着:“链链,回家啦!链链,回家啦!”
天没亮姜嵬就和王丢子赶着鸭子出了门,他俩是到战备路去卖鸭子的,老嫌鸭子走得慢,不住用红柳条抽打,鸭子扇着膀子摇摇摆摆的,不停声地叫。刚上山坡就见晨雾中站着个人说:“这么早就放鸭子,也不怕它吃上露水拉稀屎!”
姜嵬见是姜,脸都黄了,支吾道:“不咋的……”
姜只呷呷呷唤了三声,三只鸭子就摇着尾巴出来了,它们围在姜脚下,用扁扁的嘴叼他的裤腿。
姜嵬“啊哟”一声跌倒在地,骂王丢子说:“你几时把人家的三只鸭子,伙到我们的鸭群里了?”
姜冷笑一声,骂道:“你还鼻子插葱装大象,吃上匿上,活不到世上!你这才是针线篮里拾剪子,木匠铺里拾斧子,饭碗里拾米颗子!”
姜昭领着兄弟几个来了,把姜嵬的鸭群团团围住,跳着蹦子骂道:“我把你这个纵子如匪的!为了三只臭鸭子,就把我们链链逼到半个里去。小时偷针,大了偷心,小时偷油,大了偷牛,你纵嘛!宠儿不孝,宠狗上灶,你宠嘛!”
姜嵬强装笑脸,点头哈腰说:“五弟息怒,五弟息怒!看在红砖爷爷的面子上,抬头不见低头见,你说咋办?”
姜拿出笔和纸说:“你写个偷鸭子的字据给我!”
姜嵬见上庄子一伙人也来了,急忙写了个字据给他。姜只看一眼就扔了,说:“啥叫伙了三只鸭子?是偷了三只鸭子!”姜嵬只得重写,把“伙”字改写为“偷”字。
姜岚急匆匆赶来,脚没站稳,就见姜掏出一个红印盒,朝他面前一伸,说:“请族长大人画押!”
姜岚脸都气白了。他爹姜秉山活着时老骂姜嵬是“坏传世”,他死前给姜岚安顿说:“他的事我总算扑弄着压下去了,我不愿看他掉脑袋。他的后辈人你给关照着,如果还是不改,他这一支脉就算完了。”虽然姜这么做有点过分,但姜岚认为这么整一整,对姜嵬父子有好处,所以他在证人下方按了手印。姜还不依不饶,姜岚说:“请五哥就放过他这一回吧!原来都在一个大户里,每天常见面,现在分开了,各吃各的饭,各种各的田,我忙得没顾上管这些事……”
姜说:“现在管也不迟嘛!是拉到老茔坟地,剁掉半截手指头,还是到官府投案自首,我姜老五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瞪着!”
小东方从前有个规矩,两庄子的人不论谁,只要做了错事,都拉到老茔坟地惩处。轻者用白茨揭背花,重者剁掉一节手指头。小东方保安寺神台上,供着一溜剁掉的手指。这种惩处分别由上下庄子族长在桃形碑前主持,两庄子男女老少一个不差,先念《祖训》:“我华夏自古以德治天下,修身齐家治国安邦平天下之理久矣!
自不正焉能正人,人不正焉能安康太平。子不教,父之过,室有宄,家之过,风不正,族之过,民滋事,吏之过……”接着宣布被惩处人的罪状,命几个身强力壮的打手执行。两庄子无论谁违犯祖训,就长跪桃形碑前,三日后由族长领回,并向另一桩族长陈述。从此人都叫桃形碑为“归心石”、“回心石”,他们说:“心无祸心,行无偏行,上下监督,进步有序!”
这都是从前的事了,自清末以来,因姜秉山、姜秉川断了来往,老茔坟地的桃形碑也不翼而飞,再没有在老茔坟地惩处过人。
过了几天,人们发现风雨桥头,不知什么时候立了块大木牌。人都围过来看,只见上面贴着:“窃因小东方上庄子民人鸭换,因偷下庄子民人链链三只鸭子惹出事端。令其到乡公所投案自首,任凭发落,倘若往后再发生此事,定受最严之处罚。”
姜回来曹氏就问他:“你早上起时,链连起来没有?我睁开眼睛,他就不见了!”姜一声不吭。到了晚上,还不见链链回来。姜昭、姜晖到望娘滩找了,又要到黄云堡找,说他一定到那里找他妈去了。
姜冷笑道:“他才不是那种人呢!”
链链天黑就出了门,蒙的月光下,他摇摇晃晃来到老茔坟地。姜明的坟头上冒出一束当地叫白茨的野枸杞,上面开的小花儿密似繁星,在月光下透出紫亮紫亮的光。坟下的碧草银絮中,不知啥时獾打了个洞,他兜来石头、砖块填严,用脚踏实,用镰刀把子捣瓷实。他朝坟头呆呆望着,云退了月明了,坟地泻满清辉。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像是他一下子长高了似的。他跟着月亮又来到了望娘滩,这里空荡荡的,声声蛙鸣听着……寡寡的。他跟着月亮又来到唐徕渠弯脖子树下,这棵树像个大伞,只是头歪到水面上。哗啦哗啦的水声中,像是有人在说:“回吧!回吧!”链链听着这声音很熟悉,不由得心里疼痛,他高一步低一步朝回走。
庄子里隐隐传来秦腔排子曲,那悠扬悲壮的声音更使他心里难受。他走近才知道,原来保安寺又开庙会,戏台上《劈山救母》正唱得火热。只见那个英勇无畏的小沉香举起一把板斧,朝华山顶上“咔嚓”一声劈去,就见浓烟冒出,火光冲天,华山被劈开了,母亲从华山里闪现出来。链链只朝戏台上瞧了一眼,就握着镰刀急匆匆朝黄云堡奔跑。
他抄着黑糊糊的小路越过村庄走进戈壁。跑了不知多长时间,才见长城顶北头的黄云堡遥遥在望。山路看着近走着远,明月伴他跑过一片蒿滩,趟过一片沙漠,又越过一道道沟壑、一道道丘陵,才来到长城脚下。他沿着长城朝北奔跑,黄糊糊的一片村庄横在眼前。这里是属蒙区管辖的一个堡子,堡子里的人多半农半牧,家家户户亮着灯。院子里的牛圈、马圈、羊圈墙不高,能看见牲口的脊背,听见牲口嚼草料的声音。链链手握镰刀转了几圈,见其中的一家黑灯瞎火的,门前却站着人,急忙闪过去瞧。夜色中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门上、窗上贴着大红喜字,只是被打得砸得破烂不堪。他急忙转进去看,院里有椽子粗的一根长棒成了两截,粗粗的两股杈没了股子。他头伸进屋里瞧,屋里像刚遭了火灾,一股焦味直冲鼻子,他没听围的人议论什么,急忙朝回跑。
链链刚跑出村外,就见沙枣树下有个人,他见链链走过来,一把拉住就朝回走,链链这才认清原来他是姜岚。
姜岚说:“回吧!你妈已经逃出来了!”
链链问:“我妈是咋逃出来的?”
姜岚说:“这个,你就罢问了!”
链链又问:“我妈逃到哪里去了?”
姜岚说:“她暂时不会回来,要在外面躲些日子!”
原来,朱葵花被抢走的第二天,姜岚就每天夜里来打探消息。他见黄云堡吴谷家戒备森严,就雇了一伙外地流民来这里“抢亲”,吴家的人都出来拦挡,朱葵花乘机从后窗子趴出去逃了。这件事,姜岚是不会对第二个人说的。
张氏本来晚上磨面,她说磨坊里……寡寡得进去吓人,怕再看见里面的红光。早上太阳升高了才进磨坊磨面。她见磨台上有老鼠屎,到炕上找笤帚。炕上好长时间没炕稻子,盖稻子的胡麻柴一堆一堆卷着。她刚一手,见胡麻柴里伸出只脚片子,吓得屁滚尿流跑了出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喊:“不好了,屋里有个死人!”
曹氏揉着眼睛跑来说:“是男是女?”她拉开胡麻柴,才见是链链,哭道:“你这个娃娃哟,不想和我们一起住,也不说一声。”
张氏叫道:“天哪!这娃娃是个贼胆子!大人白天都吓得不敢进磨坊,他一个黄嘴娃娃就在这里钻了几夜。”她俩拉链链回屋,他扎窝子不动,说他就住在这里,谁也不随谁。他抱着一把镰刀蹲在磨坊门口,谁来了他就用镰刀砍谁,连姜昭、姜晖都被他砍得不能靠近。曹氏抱着个小被子来了,说他一定不进屋,就先在磨坊里睡几夜。链链把被子朝门外扔了,说他有被子。红花、香香哭了进来,链链说:“哭啥呢?我们三个一起过,不和他们一个锅里搅勺子!”红花哭道:“弟弟,你还小,不懂事……”链链说:“姐姐,我不小了!妈不是常说吗,有志不在年高,无志百岁枉然!”
姜走过来,见链链庞着脸不理他,笑道:“好嘛!刘秀十二岁走南阳,这才有志气有骨气,这才像我们老姜家的种!就随他的便!”他背着手朝门外走了,嘴里还唱哼:
姜子牙钓鱼渭河上,孔夫子陈州断过粮,百里溪给人放过羊,韩信讨食拜了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