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翠花觉得一天吃五顿饭事关重大,悄悄对姜岚说了,姜岚说:“你不了解她,照她说得办吧!”
莫氏说:“也对,也对,只有她才能想到。他们在田里偷着吃萝卜、线黄(葵花)、香瓜,烤着吃山芋、玉米棒子,一天死撑活胀的,还对别人说吃不饱。这么一改,这头费了,那头省了!”
小晌午休息时,朱葵花、迟翠花送来茶水,每人一个馒头,就着吃喝。茶水里连一丝茶叶也没有,是用烧焦了的煳饽饽泡的,长工们都说好喝、解渴。半后晌休息时,她俩送来了米汤,每人两个包子。米汤是晌午煮干饭时撇的,包子里包的是晌午吃剩的咸菜和豆腐坊里剩的碎豆腐。有时没碎豆腐,就掺点豆腐渣、碎粉条,长工们都说好吃极了。干活出力的更多了,干活时间比原来延长了,一天往往干完两天的活。月底伙食结账,迟翠花惊异地发现,所用的米、面、柴、醋、油、盐还是比原来少得多。朱葵花从羊肉摊上买回一些碎羊油之类的下脚料,隔三差五地熬一大锅油茶叫他们喝。实际上就是炒面糊糊,只不过她烹调得好,远远就闻见一股羊油葱花味。她说给有胃病的长工们扶扶胃,别叫胃牙子倒了。
收割的季节到了。黄黄的麦穗像马莲骨朵似的,齐刷刷的。人都坐在田埂上等着磨刀,链链一个人挥镰收割。朱葵花指点着说:“脚步站稳不能乱挪,刀放平压着地皮子拉,揽把的手要攥在麦脖子上,攥得太上了麦头磨指头蛋,攥得太下了揽得麦子少。”人都夸链链割的茬低,麦莆放得齐,揽得趟宽。
李光明突然朝链链喊道:“你老拾蛋,咋把自己的蛋丢了!”
链链停下来前后望望,以为麦田里又发现了一窝野鸭蛋,他见没有便没理他,又割起来。
迟翠花朝李光明脸上吐了一口,骂道:“下三烂!一天两只眼睛老朝尻底里瞪!”她提醒说,“链链,你的裤裆烂了!”
链链低头一看,羞得满脸通红。
李光明揩着脸上的唾沫说:“你心疼他,你那么多裤子,为啥不给他一条穿?”
迟翠花真的拿了一条青石布裤子来。
李光明的话更多了:“先看看,裤裆里有啥没有。罢两条腿一起蹬,穿上连裆裤了!”
迟翠花拿着磨石夹子撵着打李光明。
朱葵花拉下脸说:“光明,你老拿链链寻开心,不是哄着他爬到树尖上掏喜鹊儿子,就是撺掇他横游唐徕渠。你妈上回来还哭着对我说,叫我好好管教你。你在大户家羞皮滑脸的,和她开玩笑再把链链扯进去,没大没小。你俩都孤儿寡母的,在一起干营生互相帮着才是,咋嫉妒呢?”
李光明听见说起他妈,立马忧愁起来:“二婶婶,往后我再不了!我妈咋这么长时间不来了!”
朱葵花说:“你取笑他,你呢?”
李光明低头一看,自己的裤裆也烂了,急忙背过身去。
朱葵花说:“还不脱下来,我给你缝几针!”她坐在田埂上给链链和李光明补裤裆,叹息道:“唉,年年盼着年年富,年年穿着没裆裤。不知哪辈子,庄户人才能穿上条囫囵裤子!”
“哟,老姐姐!”
朱葵花一抬头,才见屠氏拉着张新业摇摇摆摆来了。她像个居士,出门手里老提串珠子,那张慈善的脸显得神秘兮兮的。
“多长时间不见你,想死我了!”屠氏一尻子坐到田埂上,“你当厨子还有时间出来,我就连脚都不敢挪。今天曹功领上曹铎、曹驿到山上点羊去了,才偷了个空子。
阿弥陀佛!我是逢五的斋日,到保安寺敬了香,又到海子湖边放了生,还要回去拜张魁神像。新业,新业,你和他们耍,我和你二婶婶扯扯磨。光明妈多长时间没来了……”
朱葵花朝李光明瞪了一眼,急忙给屠氏使眼色。
原来黄氏在婆家守寡,婆家逼她嫁小叔子,她夜里逃到宁朔堡徐家寨。徐家寨的女佣刘菜花早上起来到柴园子里揽填炕的,发现柴堆里伸出一只脚,就跑到屋里报告了徐衍的婆姨陈氏。陈氏把黄氏牵到屋里,给她吃了喝了,住了几天,又给了她两身衣裳,叫她用头巾蒙住脸,使管家余树春用骡子把她送回了娘家。
屠氏一来,不是讲神,就是说鬼。只听她说道:“阿弥陀佛!张魁本来就是天神,降下来除恶的。蒙古军怕汉人造反,下令禁止百姓私藏兵器,将铁器没收,菜刀几户合用一把。不准围猎,不准集会,不准聚众说书唱戏,不准夜间上街,不准家家户户晚上点灯,硬逼得张魁策动山下各堡寨的汉人,八月十五杀蒙古军呢!”
屠氏一路又拾了不少碎布条子,她从袖筒里掏出来,边捋边说:“蒙古军杀张魁那天,把五夷堡围了,才知道张魁把堡子里的人都藏起来,只他一个人顶缸!他们抬起张魁朝滚酥油锅里撂,要活活炸死他,谁知张魁挣脱了,一头碰死在柱子上。
听说头上没碰破个皮,人就死了!阿弥陀佛,实际上是升了天!”
屠氏、朱葵花和李光明的妈黄氏十天半月的总聚在一起,当地人把他们叫做“三寡妇聚会”,都说“三寡妇聚会”今天咋少了一个。只见屠氏和朱葵花两人先大声说,后来小声说,再后来听不见了,刚说时还笑,说着说着两人就哭泣起来。
屠氏年轻守寡领着两个儿子苦熬,别人逢年过节吃得油汤辣水的,她过年就盼着大儿子有一双新鞋穿,小儿子有一件新衣穿。她走路老朝地上着,见到一条布尖、一块布片,就拾起来塞到袖筒里,赶过年给大儿子做一双毛头鞋,给小儿子对一件千色衣。兄弟二人从小没名字,人都叫大的是新鞋,小的是新衣。后来他俩长大了在大财主樊复生家当长工,樊复生才按当地方言谐音给他俩改为新海、新业。
李光明把张新业按在田埂上,就跳了几个鳖,又说他曲子唱得好,非叫他唱一个听听。张新业瞪了屠氏一眼,只得伸长脖子,张大嘴巴,给他唱了支《母子长工》:
不到十岁父丧命,年年月月扛长工,母子两个一条命,夏天受热冬受冷。肚子饿得拧绳绳,浑身冻得打铃铃。烂羊皮袄差个领,想吃干粮冻成冰。进了屋朝炕上爬,鞋袜冻得脱不动。可恨财神溜尻子,银子送给有钱人。又想不怨财神过,只恨长工命里穷。
李光明斜瞪着眼,头摇得拨浪鼓似的:“咳,咳!不过瘾,没劲!你原来不是唱鸡巴冻得缩进肚,卵子冻得像包刺,咋不唱了?”
张新业说:“我妈不叫唱!”
李光明又叫他唱《财主狠心狼》。
张新业说:“我妈说,东家听见骂呢!”
李光明说:“这里只有西家,没有东家。你不唱,我把你按到渠里淹死你!”
他还没说完,渠里“扑通”一声,砸了个大坷垃,溅了他一身泥水,他正要骂,原来是张新海怒发冲冠,立在面前。他的脸形上宽下窄,下巴又大又尖,特别显眼,老下卡着眼睛瞪人,一副居高临下的样子。他朝李光明吼道:“故故妙也欺负我弟弟,滚到半个梁去!这里有你的砖,还是有你的瓦?野兔子也想朝这里钻?外来的沙子,还想压本地的土?给你点颜色,就连碗碗子端呢!”
“咳!耍耍嘛,谁欺负他啦?”
张新海“咚”的一声,把锹扎到渠上,剁断的半截干树枝,蹦到李光明腿棒上,李光明疼得跳了几跳。
张新海说:“链链,听说叫你当长工头儿。现在把你半劳工钱升成全劳工钱就是兆头,眼看茶壶升成老板了!”
李光明“啊”了一声说:“人家亲不亲,打断骨头连着筋。我混到啥时,才有出头的日子!”
张新海拗着大下巴说:“啥亲?钱亲!你没听人都咋说你们东家?链链套车没车高,犁田没犁高,薅田没草高,撂粪没粪堆高,叫他虐待咂了!把他们母子哄到家里,当驴的使!”
链链望了朱葵花一眼,用异样的目光瞪着他。
张新海说:“大户都是干营生没劲,脑子灵着呢。我妈忌斋不吃肉,曹功就叫我妈管厨房。樊复生见我有股傻气,能镇住堡子里一伙地痞无赖,就请我给他当长工头儿。淌水时,我掂上锹朝渠口一站,吓得他们谁也不敢来抢水。我说抽烟,老樊就给我买,还是余家寨的余字牌!”他点上烟吸着。
链链望了一眼他熏黄了的指头,用惊愕的眼神瞧着他。
张新海说:“他把你们母子哄到家里,不光看你们母子能干,主要叫外人看,堵姜老五的嘴,压下庄子人!人都说,姜老五咋也斗不过姜岚,不信你们看!”
链链朝远处看了一眼,姜正背着手朝这里望呢。
张新海说:“你这回当上长工头儿,千万罢学朱守业。朱守业那么卖命地给他干了多少年,他还把朱守业的心上人抢到自己怀里,硬把朱守业逼走了!”
链链疑惑不解地朝迟翠花瞧了一眼,她又一个人坐在那里流泪。
张新海说:“也怨朱守业太实心,我早就给他说过当长工的诀窍,东家的活,慢慢磨,光栽盹,罢睡着。一天张三的箭———箭箭不离尻门子。你越干得欢,他越派得欢,把你苦死、累死活该!”
链链看着没割完的麦子,棵棵麦穗上都沾满了他的爱。
张新海说:“我恨死了这些大户!有朝一日我也当了大户,就叫他们拉车、推碾子,给我端洗脚水、提夜壶、捶背!”
“链链,日头都到哪里了!”朱葵花突然喊了一声,链链才见姜岚朝这里走来,他喊了李光明等提镰下田,麦田里又“嚓嚓嚓”响动起来。屠氏还“阿弥陀佛!”的说个没完,见朱葵花起来,拉了小儿子,跟上大儿子,摇摇摆摆走了。只听张新海、张新业兄弟唱的《长工苦》,顺着风儿传来:
腊月里来是寒冬,财主屋里暖烘烘,穷人屋里挂冰凌哟,活活冻死我长工。正月里来刮春风,财主喝得醉醺醺,穷人吃的是苦菜根哟,活活饿死我长工。二月里来忙春耕,财主派我拉羊粪,拉完羊粪又犁田哟,活活累死我长工。七月里来刮火风,财主摇扇算收成,苦了一年等于零哟,活活气死我长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