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家寨从没这么热闹过。
高不可攀的大门上悬着两个斗大的喜字,双串牡丹花吊从上面垂下来,两盏别致的大红灯笼对贴着“徐”字和“喜”字,灯笼在转,里面的红烛亮着。
草料场边搭起戏台,戏还没开演,秦腔排子曲早已奏响。那曲调激昂,旋律高亢,悠扬婉转的韵律,是从古老而又遥远的三秦大地荡来的,是那么使人振奋喜悦,又是那么叫人柔肠寸断。
听说徐家寨要施舍粥饭,方圆几十里的人都赶来了。拄拐棍的,背的抱的,肩上坐孩子的,掂锹握锄的,背粪背捏鞭子的,还有举着冰糖葫芦的,摇拨浪鼓的。
老老少少,拖儿带女,一群又一群,把戏台四周、大街两旁都挤满了。两口大锅里分别熬着红豆粥和花生粥,米刚下到锅里,端烂碗、破缸子的人就排了几条长蛇队。
唢呐声、马蹄声渐渐近了,人都朝路头伸着脖子叫:“来啦!来啦!”小孩子高兴得满路跑,大人拉住说:“罢跑,避开!棺材头前有喜气,花轿头前有杀气!”
“看!前头骑马的是谁家的公子?多英俊!”
“是新娘的弟弟!”
“看!那压轿的金童玉女!”
“啧啧啧!小东方竟有这样的人物!”
“徐老爷真有眼力!”
“你还没见她那双小脚,她妈是三寸金莲,她是二寸金莲!”
大门口的两排唢呐吹起了《迎亲曲》,五色彩炮在空中炸响,漫天的彩屑红絮,似阵阵红雨,飘飘洒洒,落到人们头上。徐家的大女婿刘开泰把门口的火堆点燃,寨子内外一片欢腾。娶亲的人马从火堆旁绕过,火堆里青盐、黄米和火星儿炸着跳着,迸到行人的鞋上、裤筒上。花轿在喜堂门口落下,徐衍、陈氏拉着牛牛出来迎亲。牛牛身披大红彩带,胸前挂着大红花,像只披红挂绿的绣球似的。刘菜花不知什么时候先到了这里,她手提木斗,内装甘草(表示金)、麸皮(表示银),迎上去先唱《迎轿词》:“花轿到门前,宾主站两边。鼓乐迎新人,鞭炮庆家宴。鸾凤鸣双喜,蓝田出美玉。聚乐生祥瑞,佳女配佳婿。”
陈氏催牛牛揭轿帘,牛牛朝她翻白眼,嘴撅得能挂油瓶子。他赌气掀开轿帘,谁知乐得拍手跳道:“香香妹妹来啦,香香妹妹来啦!”香香从轿里钻出来跳跃道:
“原来是牛牛哥哥!原来是牛牛哥哥!”张氏眼尖手快,她从后面跑过来,一把拽走香香,低声骂道:“不叫你来,来了就乱跑,前头也是你去的?”她还不知道香香就坐在花轿里。红花急忙掀开轿帘,自己走出来。刘菜花忙撒甘草、麸皮,唱《下轿词》:
“一撒麸,二撒料,三撒新人下了轿……”
牛牛见香香被人拉得不见了,站在那里庞着脸怒着嘴。红花拉了牛牛的手,缓缓朝喜堂走。牛牛仰起脖子朝红花翻白眼,又扭头眼睛滴溜溜地四处香香。围观说笑议论的人突然都鸦雀无声,他们张大嘴瞪圆眼,默默望着红花。透过红丝盖头,他们盯着红花那端庄秀丽的面容,那窈窈窕窕的身材,那粉裙下若隐若现的红绣鞋。上年岁的妇女都忍不住抹眼泪,有几个捂着嘴抽泣起来。
陶大和陶二是随父亲陶鸿儒来吃喜酒的,他们也挤在人群中看热闹。陶大长得五大三粗,年纪不大,肚子就有点凸。陶二是个细高个儿,走路腰一浪一浪的。
陶大只瞧了一眼,就拉了何家寨的何公子,喊了陶二说:“快走,有啥看头?这是给儿子娶后妈呢,还是给儿子娶媳妇呢?我一辈子最见不得看童养媳(男大)、等郎媳(女大),姜家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咋这事也能做得?我这才真正了解那个姜老五了,他当年把那个二寡妇逼到半个梁去,这会子又望着人家的女儿长大了。怪不知人都说他先卖别人的母,后卖别人的女!”他们躲到一间屋里侃牛腿去了。
红花拉着牛牛刚迈门槛,刘菜花就唱《进门词》:“一撒金,二撒银,三撒新人进了门……”
当红花、牛牛来到喜堂时,刘菜花又唱《进堂词》:“花堂设置多辉煌,五色云彩呈吉祥。青鸾对舞千秋会,鸾凤合鸣百世昌。”
拜天地的桌子上放着斗、秤、尺、剪、算盘、镜子六样物品,象征“三媒六证”之“六年”,表示“公平合理”、“心如明镜”。刘菜花唱《拜堂词》:“寻得桃园好避秦,桃红又是一年春。桃园仙鱼逐水流,只等渔郎来问津。一拜天地日月星,二拜东方甲乙木,三拜南方丙丁火,四拜西方庚辛金,五日北方壬癸水,六拜中央戊己土,七年三代老祖宗,八拜父母伯叔婶,九拜手足众弟兄。”
红花、牛牛依次叩拜,点头如鸡啄米。徐衍、陈氏喜得眉开眼笑。刘菜花唱道:
“十拜客人、媒人、村佬……”红花、牛牛依刘菜花指点,又点头如雨。刘菜花唱《夫妻交拜词》:“天上织女会牛郎,才子佳人配成双。今日两家结秦晋,富贵荣华万年长。”
牛牛个子矮,像是在拜红花的大腿,红花个子高,像是在拜牛牛的脊背。刘菜花又唱《谢仪词》:
再拜吆车的,抬轿的,点火的,放炮的,接客的,哨的,还有招呼不到的;梳头的,压轿的,烧香的,跪庙的,撒红的,垫道的,待客的,收礼的,四面八方贺喜的;铺席的,夹毡的,看门的,守院的,提水倒茶抹案的;剥葱的,剥蒜的,担水的,煮饭的,劈柴的,敲炭的,碾米的,磨面的,抱娃的,收蛋的,买烟倒酒跑县的;还有缩在门口闲站的,爬到窗台偷看的;图个热闹捣蛋的,出来进去闲转的;支桌子打狗的,端盘子传酒的,让烟拾馍的,专门招呼看座的,还有院外讨要的,施舍的……一并行礼,拜毕礼成。牛牛头点得发昏发晕,口水、鼻涕都控出来,他朝刘菜花发脾气再不拜了。红花也拜得两眼冒金花,还是忍着拜完。人都夸新娘子知事老气,说徐老爷不论财发多大,也没忘了穷人。
入洞房经过灶房时,刘菜花见锅上扣着个瓷盆,说道:“新娘见盆,骡马成群!”
她让红花拿铜勺在锅里搅了一下,说道:“新娘搅锅,越搅越多!”她见锅台有双筷子,说道:“新娘见筷子,明年抱太子!”有个男童在新房里打锣,谓之“响房”,看热闹的不知谁朝屋里丢了块瓦片,刘菜花急忙说:“洞房撂瓦片,明年生个男!”有人在床头放了个木头墩子,刘菜花说:“炕头放墩墩,老爷抱孙孙!”床头放满象征白头偕老的核桃,见红有喜的红枣,落花生子的花生、栗子四种干果,当人进来抢吃时,刘菜花又说:“七个核桃八个枣,尕子多来丫头少。新人吃了核桃枣,两口子和气永不恼!”红花端坐床头,刘菜花叫牛牛用秤杆挑下盖头,霎时屋里涌满了“翻箱”臧房的人,几扇贴满喜字、窗花的窗纸全被捣成了一个挨一个的大窟窿。
闹了好大一会,新房里的人都出去了。刘菜花端来一盘盖碗,叫牛牛和红花揭开。红花揭开一个,见里面有块抹布,刘菜花说:“窗明几净!”牛牛揭开是韭菜,刘菜花说:“地久天长!”红花揭开是红豆,刘菜花说:“红心永结!”牛牛揭开是老茭瓜,刘菜花说:“牢不可破!”
夫妻吃团圆饭,红花夹鱼,刘菜花说:“年年有余!”牛牛夹桂圆,刘菜花说:“大富大贵!”红花夹莲子,刘菜花说:“连生贵子!”牛牛只吃了两口就不想吃,他朝刘菜花嚷道:“头昏,脖子酸,腰疼!”刘菜花说:“这回你先缓缓吧!”他见刘菜花走了,嘟囔道:“原来刘妈会唱戏,咋不上戏台唱去!”说着,爬到床上睡着了。看热闹的人说:“牛牛灵,这会把瞌睡睡完,晚夕就没瞌睡了!”
徐衍、陈氏乐得眉飞色舞,他俩亲自到院外指使大女婿刘开泰施粥。两只大锅里熬的红白两色粥露出锅底,后面排队的人还看不到尾,徐衍就命朝大锅里倒清水,下白米红豆花生再熬。陈氏向众人撒喜糖、花生、红枣、核桃,徐衍又命余树春用大簸箕端来小银元散人。院外喝彩声、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
戏台上演的秦腔《王宝钏》开始了,一会儿是薛平贵领兵打仗龙腾虎跃刀光剑影,一会儿是丞相府酒山肉海姹紫嫣红,一会儿是王宝钏怀抱苦苦菜筐漫泣西风。
徐衍、陈氏刚忙完进来坐下,刘菜花就托个盘子进来,盘里堆着碎银、银圆、耳环、戒指等物,说是长工们庆贺少爷大婚的一点心意。徐衍说:“他们家里都穷的,又凑礼干啥。谁的退给谁,今天放假一天,院里摆上大桌子,叫他们好好乐一天!”
刘菜花高兴地应声而去。老两口还没顾上吸口水烟,高赢来请岳父岳母,说宴席开始了。
大堂里面的几桌是专请县乡官员、堡长和一些大户的。酒是当地少见的瓶装二锅头,菜不是当地的八大碗,而是十四个碟。有鸭舌似的过油肉,五色相配的苜蓿肉,薄似纸片的条子肉,有肥有瘦的猪头肉,四四方方的坛子肉,大方气派的红烧黄河大鲤鱼,小巧精致的清炖鸽儿子,还有油炸豆腐块,辣子鸡丁,夹皮小吃,醋熘丸子,油烹山芋丝、醋烹萝卜丝、葱花猪耳丝,最后是精稻米干饭鸡脯汤和六个大菜。
曹铎、曹驿兄弟也笑嘻嘻地来了,他俩长得都像曹功,曹铎满脸的精明,曹驿显得深沉。乡长袁泰刚坐了一会就伸懒腰打哈欠,曹铎举起酒杯敲着筷子说:“咋啦?
咋啦?想起小老婆来了?”
副乡长陶鸿儒说:“他想的那个东西,比小老婆还重要,你就方便吧,我们各得其乐!”
一个随身童子把烟灯端来,在灯头上咝咝咝地烧大烟泡子,袁泰伸着脖子用嘴咂着吸着,顿时来了精神,手舞足蹈的样子。他把徐衍按在烟灯旁,神秘兮兮地说:
“今天,你也来尝尝鲜!”
徐衍说:“这个东西,见过没吸过。真有那么大劲?”他接过烟杆,含了鲜红的玛瑙烟嘴吸了几口,嗍嗍嘴唇,说:“和我平时吸的水烟、旱烟差不多,就是味重点苦点,也觉不着啥!”
袁泰笑道:“我给你一点,每天早晚吸,这可是男人用的好东西,包你夜度九女精神不倒!”
曹驿说:“听说,小学有个老师给县老爷写了一首诗,县老爷赶紧坐着轿子下来禁烟!”
袁泰说:“你还说呢,马开科一来我就说,好我的马县长呢,大热的天,你不在县衙凉着,跑下来干啥呢?你得罪了这些地头蛇,一年四季谁给你进贡。皇帝老子早被孙中山推翻了,民国将支起锅灶,就军阀混战,天下大乱了。共产党又起了事,小日本也打了进来。马鸿逵朝下面喊禁烟,又朝老蒋诉苦,说宁夏边穷,罂粟是财政主要来源,你听听!你惹那些人干啥?马县长转了几天,砍了几块罂粟,把几个保长叫来臭骂一顿,又回县衙了。我到学校骂那几个老师,古人说,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你们不好好教书,老叽咕外面的事干啥!”
徐衍问:“哪个老师写的,啥诗?”
袁泰吟道:“贺兰山下无狼烟,黄沙漠漠无人烟,家家户户断炊烟,人人嘴里冒大烟。”
南占东、哈富成吃惊道:“言过其实了吧,我们那里咋没见过人人嘴里冒大烟?”
袁泰说:“家家烟火,彻夜开灯,全省都遍种罂粟,无人过问!你俩地处包兰公路西边,马鸿逵四大厅八大处的官员常去马公馆,只能偷种,不能明种。他们地处西沙窝一带,山高皇帝远,谁管呢?”
哈富成见徐衍为儿子办喜事,触景生情,想起了他死去的儿子,说还和牛牛同庚,好不伤心落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