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准备青衣小帽,莫氏忙了一个晚上。她说姜岚上轿扎耳朵眼儿,临阵才磨刀枪。当姜岚跑到县衙时,这里已密密麻麻站满人。省民政厅长在台上站着,他穿着军服,一脸杀气。台下第一排站着县长刘宪义、县民政局长马维民、县国民兵司令等官员,再后面就是各乡乡长和各保保甲长。因保长缺额,乡长袁泰被当众鞭责二百,乡民政股长徐信被鞭责一百。姜岚所管的保,只差下庄子一名甲长,因姜拒绝出人,他被鞭责五十。县长刘宪义因保甲长点验缺额太多,被喝令急速补齐,暂缓棍责。他在会上宣布了《乡保甲长注意事项》共十四条,其中规定发现逃兵连坐治罪,保长点名不到每人重责五十棍,因潜逃或违抗不当乡保甲长者查封、变卖家产,国民兵组织追捕。从此,缉捕逃兵又加了项任务---追捕乡保甲长。
姜岚带伤溜回小东方。莫氏见他脊背上尽是血口子,心疼地说:“你!你!将上任就挨了一顿鞭子!难怪人都说,乏旗旗兴的是牵白马,国民党兴的是揭背花。你呀,真是姜老五说的,狗咬的自找的。你俩都顶着不干,看袁乡长那一摞子委任状还任谁!”
姜岚摇摇头说:“不行,不行!势头不对,不信你往后看,识时务者为俊杰!”
大虎子见姜岚上任回来,像个逃兵似的,惊诧道:“爹,你的脊背咋啦?”四虎子不懂事,说道:“爹,他们下庄子娃娃说,姜保长上任挨了一顿棍……”姜岚骂道:
“滚!”莫氏叫孩子出去,说:“真是你的心在人家身上,人家的心在石头上。不当保长也就罢了,还不叫庄子里出甲长,你挨打,人家看笑话!”
朱葵花做了一碗酸汤面,正要给姜岚送过去,就听到莫氏在说闲话,她端面的手抖了几下,汤也晃出来,就叫迟翠花送过去,说她有点事,直朝下庄子去了。
姜屋里只有姜曜一个人,只听姜骂道:“自古以来,争权夺利的多了,谁像曹家兄弟、陶家兄弟?人说好汉子不是犟装的,黑老鸹不是墨染的。就凭他们那个德行,不碰个鼻青脸肿,就不知道姜氏历代是怎么管小东方的!”朱葵花进来,开门见山说:“庄子里那么多人,出个甲长跑跑龙套有啥难?你不是常给链链他们兄弟讲嘛,‘玉树庭前诸谢,紫荆花下三田’,咋只说理不讲理?老是有嘴说别人,无嘴说自身!”姜见她当个事来说,心里明白,板着脸说:“他不亲自过来说,还朝我拿架子!”朱葵花说:“啥事,都是忍则忍,饶则饶,忍字乃比饶字高。你老顶,咋能行?”姜只得把姜晗推出去充数。他苦笑道:“姜晗不是块务农的料,他把田典给别人,成天山上山下转悠学着打猎呢。叫他应个卯吧,反正,我们庄子人不能缠到里头!”
就这样,姜晗当了下庄子甲长。
姜岚趴在炕上,又悔恨,又心酸。秋花被土匪吓疯,姜昕被抓兵的打死,姜王八吃秤砣---铁了心。如果他也硬顶着不当保长,将会在小东方引起啥后果。他只能硬着头皮叫紧箍咒朝头上套。后悔也迟了,既然顶了神,就不要怕神磨。不经过九九八十一遭的磨难,这个紧箍咒是不会脱落的。
姜岚趴在炕上翻阅公文。
公文全是训令、命令、指令、手谕、通报之类。有黄河抢险征夫的,有马公馆扩建选木匠、泥瓦匠的,有雇车为县府拉炭的,有检查身份证的等等。后而都有这样几句:“如敷衍搪塞、徇情舞弊、置若罔闻,依次惩处,绝不姑息。”
姜岚笑道:“你听听!身份证还没发,先查开了!”他看了下面一页,又说:“上回四大厅、八大处的官员巡视,嫌路上尘土太大。这不,又叫老百姓每天朝路上泼水!”他翻着一摞逃兵名单,呆呆地说:“链链他三爹、四爹到底逃到哪里去了?”
莫氏说:“听有人说,在国民党军营里。有人说,抓逃兵时打死了。咋老没个准信?”
姜岚猛吸了一口冷气,他呆呆地望着窗外,不由得叹道:“要是他俩投了共军,就把事闹大发了!”
门外,链链正在给一伙长工、短工安顿农活。
姜岚听得呆呆的。链链叫长工平时就把杂粪带到远处的田里拌了捂着,省了冬春黄土搬家式的送粪;他叫长工淌水经常变换渠口,省了每年扎田嘴子;他根据季节变化调整农作物布局,轮作倒茬增强地力,使产量越来越高,地力越来越足。
姜岚叹道:“他小小年纪,已经练成了个庄稼把式!”
莫氏说:“家里田里,多亏了他们母子。要不然,你在外面还多挨多少鞭子。”
姜岚说:“他可能快要离开咱家了!”
莫氏吃惊道:“姜老五真……”
姜岚朝她摆摆手。
链链进来了,他说:“三叔,我们拉羊粪的车叫县衙扣住了。”
姜岚问:“为啥?”
链链说:“人家叫回来问保长!”
姜岚“啊”了一声,急忙翻看过的纸堆,终于从中间找出一页县政府令,里面说:
“严禁大车行走汽车公路,近夜发现两辆大车行走,县府已将大车充公,车夫三人扣押办罪。今后如再发现大车、毛驴行走公路,被主席或本府查获,充公车畜一律由该乡建设股长赔偿。”
姜岚骂道:“老百姓修的路,不准老百姓行走,真是横行霸道!”他把一大摞黄白纸分成三摞。一摞是放着不理睬的,一有个啥事,上下都行文,像是推脱责任似的传一遍,又无具体办理措施,只能置若罔闻。一摞是等上面来催再办的,啥事来了都是风声大雨点小,这事没完下一件事又来了,上回的事再没人问了,不了了之,只能等三令五申时再说。一摞是眼前非应付不可的,各种催粮要款名目繁多,过几天就下来一拨子人,只能应付一天算一天,敷衍搪塞。姜岚又将有关事项抄在纸上,贴到风雨桥大牌子上供行人观看,算是通知到了户。他苦笑道:“上面老训下面三令五申、敷衍搪塞、置若罔闻,就根本不了解下面的情况嘛!”
姜岚站在风雨桥上,先将一面铜锣“咣咣咣”地敲打半天,然后就扯着嗓子喊:“乡亲们听着,每甲凑两丈长的麻绳两条,水桶五副,脸盆四个,团磙、条磙各一个,钉耙子三把,大扫帚三把,背十个,铁锹十把,出人十个,妇女儿童也行!快上工地啦!”
他喊一句敲三下,持续了好一阵,又到各堡寨敲打喊叫了一大圈回到这里。他每到一个堡寨,人没见到狗先跑出来几个,他的腿被狗咬伤,裤腿被狗撕烂,急得满头大汗,咽喉冒火,不禁叹道:“难怪保甲长都逃跑,没法干吗!”他等了半天,才来了几个背背抱膀子的人缩在桥栏杆下,几个光屁股的儿童在路上跳道:“金黄色的脸,圆尻蛋,一敲大家就讨厌……”姜岚骂道:“滚!”
苏达带着几个婆姨娃娃走走停停地来了,他穿着件风摆柳的长褂子,赤眉笑脸的,见面就出口成章:“姜保长,姜保长,风雨桥上破锣响,不是拉夫,就是催粮!”
姜岚用敲锣锤子指着他说:“你少一见面,就给我耍贫嘴!河工上差的人,为啥还不派去?”
苏达说:“我使去了,人家不要,嫌是个小猴尻子!家里穷的不怕贼来,单怕客来!人都饿的黄皮寡瘦的,我能用泥给拍个大猴尻子不成?我当是刘显溢来了,正有个曲子唱给他听。”他溜道:“催粮要款,抓兵派员,只顾吃喝,啥事不管!”他溜完翻着眼睛说:“绳子?好我的保长,我上吊还愁没绳子,你给我条绳子,我立马就吊死在这棵歪脖子树上。”
姜岚气急了,他抓过姜嵬手中的绳子扔给他,厉瞪着说:“你吊,你吊!”
苏达真的拴了绳子朝上吊。他朝上伸脖子说:“姜保长,姜保长!我那一伙害带就托付给你了!唉,真是的!人都说我们的老先人是鞑子,咋跑到贺兰山后,也没把我们带了去,撂在这里活受罪!”他朝黄义叫道:“黄喇嘛,黄喇嘛,我先走一步,阴曹地府见!”
姜岚两眼瞪着他上吊,也不叫别人拉劝。
黄义鼓着个大肚子,穿了件过膝盖的长袍子,怀里抱着钉耙,走路摇着头,像个猪八戒似的蹒跚而来,他后面跟的人简直就是个儿童团。他用耙子拉掉吊绳,劝苏达说:“苏鞑子,苏鞑子!罢的,罢的。你死了,你那一伙老鼠儿子就都叫猫叼走了!”
下庄子一直没动静。好大工夫,姜晗才探头探脑出来,他手里掂了根棒,像个打狼的。一出来就伸着脖子侧着耳朵问:“咋话?咋话?我们正在侃牛腿,没听清。
压路嘛,团磙就行,咋还要条磙?”
姜岚骂道:“你耳朵塞上毛了!你才几步远,都听不清,他们是咋听的?”他咣当一声,连锣带锤都扔了,喊道:“把你们老五叫来,你当保长,我不干了。”
姜晗急忙拾起锣锤,双手伸给姜岚说:“保长息怒,保长息怒!这回听清了,我们办,我们办!”
哈富成只一个人甩甩搭搭,提个筐来了。他衣襟拖着,裤筒挽着,来了就连打几个哈欠,乏沓沓地朝后缩。
姜岚睁大眼睛问:“你的人呢?”
哈富成伸着筐说:“这不是人嘛!”原来是一筐金色鲤鱼,还打挺卷尾。他挤眉眨眼地说:“都罢说,悄悄地,猪朝前拱,鸡朝后刨,各有各的门路,怨你们不出血!
上上回给管工地的送了一筐,给我们派的是撒土的轻活。上回又送了,人没去够,还给我们多算了工。这回……”人都说还是乏旗旗有办法。
姜岚说:“我不管那些,只要你们回来把验工单交给我,就行了!”
突然,人群中一阵寂寞,几个甲长朝姜岚挤眉弄眼的。原来五夷堡的甲长曹驿鬼鬼祟祟来了,他头戴黑呢瓜壳儿帽,身穿长袍马褂,先朝姜岚拱手施礼,又从袖筒里掏出一页纸双手递上。姜岚见是验工单,心里疑惑:“咋人还没去,验工单就开来了?”只听曹驿轻声说:“姜保长,我们的工交钱顶了!”姜岚“啊”了一声点点头。曹驿忙朝大家拱拱手,就消失在荒草山峁之中。
苏达叹道:“还是人家曹家的鬼大哟!”
黄义说:“马公馆咋建不完了?”
纳老大耸耸干瘦的肩膀说:“黄喇嘛不知,马老太太在城里住腻了,也到农村凑热闹。省里四大厅、八大处的官员也在马公馆办公,所以又扩建!”
姜岚训道:“干啥的把啥干,赶车的把牛喊。管得闲事宽!”他正梗着脖子瞪南占东咋还没来,只见从宁朔堡跑来一个小尕子说,他们甲长从捷路先走了。
苏达叫道:“南蛮子机轱(灵),又把好工抢了,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