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一进门她就递上热毛巾,手脸擦完,热茶上来了,茶没喝两口,热腾腾的饭菜都摆好了。晚上她非要他烫脚,说解乏睡得实,早上起来有精神。上炕前还要用开水烫过的毛巾擦下身,说男女都不造病。他笑嘻嘻的,听任她的摆布。早上他还没起来,洗干净熨平展的衣服就放在他头前等他换。人都说姜眨眼间年轻了,真像个新郎官。
谁也没料到,她和春花、秋花关系处得这么好。她晚上安顿她俩早早睡下,给她俩讲山里奇奇怪怪的故事,听着又新鲜又长见识。她将女孩子用的东西都一件件准备好放着,除了屋里、厨房里、田里干活,有空就教她俩挽纽襻、捻线、搓麻绳、打被子、纳鞋底、摊棉花、裁衣服、绣荷包、做布娃娃,像根绳子似的把她俩高高兴兴拴在家里。俩人起先还小部长小婶短的不离嘴,后来干脆叫妈了。朱葵花听了,心里热乎乎的。外人说,两个假尕子变成了真丫头。
迟翠花最会弄个小锅小灶。她下厨房,还是粗茶淡饭,花样变了,有的根本没吃过没见过。她把高粱面搓成椭圆形,说叫面鱼鱼,蒸了拌上油盐酱醋,大家都说好吃极了。羊换一气吃了三大碗还要吃。她把玉米面调成糊状,一大盆子只打两个鸡蛋,撒一把葱花,倒一点香油,摊了薄薄的几大摞饼子,金斗吃得不抬头,银斗吃得快咬烂了舌头,春花、川花吃饱了每人再藏两张。迟翠花朝张氏说:“她六妈,我们比不得大户,人家细米白面有菜有肉,我们粗粮多,不想法子叫他们吃咋行。
俗话说,肥正月,瘦二月,长伸脖子三四月,饿死饿活五六月,田里活重嘛!”
庄子里的老妯娌、小媳妇、大姑娘一拨子一拨子过来,叫迟翠花教他们烙锅盔、打搅团、调粉皮、绣荷包,迟翠花手里教着,嘴里说着:“一把辣子一把盐,一碗荞面打搅团,看着复杂,干着简单!”院里老不断人。有的男人也来了,原来他们是叫迟翠花教他们编背、笆斗、囤子的,迟翠花边教边说:“富川穷山沟,十种九不收,男人割芨芨,女人编背!”人都进来说,屋里还是原来的几只箱柜,经她重新挪动,调了个向,看着宽敞明亮了。
姜老是美中不足。他转出转进地说:“我都臊得不敢出门。你说,链链才多大一点人,都有对象了。狗蛋他们兄弟四个,还八字没有一撇!”
迟翠花说:“还用你说,二嫂嫂是啥人,她早对我说过了。我山里娘家还有个侄女叫山丹,你不嫌弃,我去给狗蛋说来做媳妇吧!”
姜立马又笑眯眯的,他喊来狗蛋说:“你听听!谁能关心你,还不快谢谢你五妈!”
狗蛋搓着一双大手,红着脸说:“谢谢五妈,谢谢五妈!
迟翠花说:“自家人,谢啥!我明天就去说。”
第二天,狗蛋换了身干净、整齐的衣裳,把迟翠花扶上驴,就拉着走了。庄子里一伙年轻人打趣道:“狗蛋,狗蛋,你的两个蛋这回该守城门了!”狗蛋羞得头也不敢抬。
过了几天,迟翠花果真领来一位山里姑娘,也是细皮嫩肉的,两只眼睛水汪汪的,两颊也是天然的粉红色。朱葵花拉着她的手,看着看着就泪如泉涌,哽咽道:
“可惜他爹妈死得早,没见儿媳妇一面!”
姜家里办喜事,上下庄子人都来帮忙,小东方喜滋滋的。迟翠花对姜说:
“我们狗蛋人长得俊,又老实巴交的,躲兵又在山里呆的时间长,他们都了解,我哥嫂一眼就看上了!”
姜说:“二求也大了,你再给说一个来吧!”
迟翠花说:“你们听!我们娘家有十个都嫁给你们爷父不成?”姜从早到晚死皮赖脸地纠缠,迟翠花奈不过他的求饶,只得把娘家一位姨侄女名叫山妹的姑娘说来给二求做了婆姨。
小东方的喜事一桩连一桩,周围的人都来贺喜。姜岚在乡上开保甲长会,散会后,他把全乡的保长还有部分甲长、部分乡公务人员都带来喝酒凑热闹。这些人都是姜熟悉的,他迎上去一一拱手施礼。姜岚见了姜,笑得前俯后仰,他朝姜肩上狠狠捶了几拳,笑道:“五哥,咋啥便宜都叫你们爷父沾了去!”
姜岚见姜今天气色好,非要和他痛饮一场。他先撂乱弹,唱道:“姜老五,我问你,你的家乡在哪里?”
姜回唱道:“我的家,在宝鸡,子牙钓台是故里!姜老三,我问你,你的家乡在哪里?”
姜岚回唱道:“我的家,在陕西,凤凰落难在西岐!”
酒令官陶大说:“问来问去,都是一家人嘛!咋也是大水淹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识一家人?来!喝杯合欢酒!”
两人同时碰杯干了。姜岚说这么喝不行,太便宜了姜,两人就摇单双对地名,姜的骰子是单,姜岚的骰子是双,姜岚说道:“山东没山,四川没川,海原没海,原大滩没滩!”
姜对道:“北平不平,安边不安,宁静不宁,陶乐不乐!”
姜岚红着脸干了,绾起袖子,推开单双碗子,又要和他划拳对地名。他问:“咋划呢?”
姜说:“江湖乱道!”
姜岚问:“带好不带好?”
姜说:“不带好!”
姜岚伸着手,指头变换得眼花缭乱,他叫道:“大坝小,小坝大,小坝嫁大坝,你还一拿把!”
姜道:“大东方小,小东方大,小人见大人,你还不服人!”
姜岚又扬脖子干了。他们直闹到天昏地暗,姜岚没把姜灌醉,自己反被人抬了回去。
姜嵬一直在院里帮忙,姜当着一院子人朝他笑道:“大求,你给他们唱一段《拾黄金》咋样?”
姜嵬抱着肚子笑了半天,捋着胡子说:“好嘛!你要先给大家撂一段《兰花妹》!”
他一句话顶得姜一声不吭。
晚上一伙青年臧房,有人又打趣二求,说:“二求,二求!这回你的求可使上了!”
迟翠花听见忍不住笑了,她朝姜说:“小名字嘛,小时叫叫还可以,都娶婆姨了,咋还狗蛋、二求地叫,连我们山里人听了都偷笑!”
姜脸色凄凉凉的,他伤感地说:“早想给他们起官名字,等等家业大了,他们都成家立业了,再起不迟……”
迟翠花说:“你老等呢。上回刘显溢来了,麻婆姨屁颠屁颠的,叫了四个儿子都来陪酒。刘显溢听说他们还没起官名字,就指着报纸上的字说,还是叫‘中华民国’好。他前脚走,她就万中、万华、万民、万国的叫开了,说是托县长的福。一时间,上庄子就姜万义、姜万珍、姜万黄、姜万良的‘万’字满天飞了。你听听!”
姜听了中、华、民、国和义、珍、黄、良几个字,忍不住嗤笑,他望着一伙侄儿叹道:“家里穷,没叫你们念书,就都从‘文’字开始吧!”他指着门框上的对联横批,说那就是他们兄弟的名字。他给狗蛋兄弟起名姜文海、姜文晏、姜文河、姜文清,说是“海晏河清”;给金斗、银斗起名姜文瑞、姜文祥,说是“瑞祥如意”。他说“一元复始”
从链链开始,他是兄弟中旗旗子的人,给他起名姜文旗。张氏还要叫给随链起个官名字,姜脸色立马黄了,说:“等他回来再说吧!”张氏就抹着眼泪出去了。下庄子其他同辈子侄也姜文昌、姜文盛、姜文茂、姜文红的“文”字满天飞了。
这是这个家人数最多的一次聚会,也是这个家最后一次聚会。多少年来,这个家冷冷清清的,今天满屋的人欢声笑语,满腾腾坐了一屋。迟翠花腰里系个围裙,手里提着把铜壶,像馆子里跑堂的,穿来走去给大家倒茶。人都说她笑话说的好,非叫她再说一个。迟翠花拗不过,只得放下铜壶说道:“有一对男女订了婚,女家很富,男家很穷。男家怕女方赖婚,就找了些人跟着男方去抢亲。结果这个男的错把小姨子背出来。女家的人追出去喊,抢错了,抢错了。小姨子在男的背上说,甭听他们的,没错,没错,快跑!快跑!”一伙青年人都笑岔了气,不知谁憋出个喷嚏来,他们突然不笑了。原来姜没笑,脸上变颜变色的,姜曜和张氏脸子吊了有二尺长。
姜咳嗽一声,亮亮嗓子说:“今天,大家来了个齐……”
“还差二嫂嫂母子!”姜曜冷冷插了一句。
姜停了一下,脸上讪讪的,说:“主要是扯扯下半年的事,现在家大了,人多了,又娶了两房媳妇……”
“三房!”姜曜又冒了一句,他仰着头。
姜文晏失声笑起来,山妹朝他头上戳了一指头。
姜红了脸,又咳嗽两声,说:“我想下半年分成两班子,一班子在家种田,一班子到外面打工挣钱,你们看呢?”
屋里静得地上掉根针都能听见。
姜文河、姜文清说:“我俩到唐徕渠边淌水,别都说我们的田变成官田了!”
山丹、山妹说:“我俩到弯子渠头摘黄藤子,别人也说这是官田,啥叫官田?”
迟翠花急忙给他们使眼色,不叫他们说。因为姜曜、张氏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了。她叹息一声,提起铜壶给姜倒茶,朝他说:“哎,哎,哎!都是你一个半年谋划,搅乎的大家不高兴。你做婆婆的嘴碎,还怨当媳妇的耳烦。人说盐多怕咸,话多怕烦。要我说,你再罢操那个心了,趁早把大家分开,各过各的吧!”
屋里“哗啦”一声,响起了热烈的掌声,人都拍完了,姜文晏还在拍。
姜当着一屋人不好朝姜曜发火,翻着眼睛说迟翠花:“有啥你不事先给我说,咋也在这里瞎起哄?”
迟翠花说:“你大事小事一个蹦子丈二高,好话坏话骂半截子街,谁敢给你说!
我是千里路上背猪槽———为(喂)你呢。我不望着你饭也减了,人也瘦了,我管你呢!一天娶了这个愁那个,把你愁死了!”
张氏急忙接茬说:“就是,早分早好,这都迟了。俗话说,一家遭殃十家帮,十家遭殃一锅汤,这是啥年头?船小好调头嘛!”她又用缓和的口气朝姜说:“他五妈也是为了你,哪个婆姨不向着汉子!”
“对,迟了!”其他人都应和着。
姜像尊泥塑的菩萨似的。当年朱葵花闹分家的情景清晰展现在眼前。原来明闹地走了,暗闹的一直没停过。没想到走来走去,转了这么大一段弯路啊!过去的事一桩桩一件件一幕幕,都像梦一样。回想起来,好不伤心。他差点滴下泪来。
迟翠花笑道:“你甭担心,分开我家没男人干营生。我在山里就拉犁、套车、耙田样样都会干!他们上庄子老说你老王老五,单杆子跳舞。叫他们这回看看吧!”
姜文海兄弟说:“五年种的田,我们包了。你照转一转、看一看,就行了!”
张氏又起来给姜倒茶,她深有感触地说:“这么多年,人上百八,七股八岔;家有百口,啥事都有,众口难调嘛!俗话说,姊儿妹子,各锁柜子。何况男人?”
姜脸上凄惨惨的,他歪过头朝姜曜说:“咋分呢?”
姜曜立马凑过来说:“分田事大,你我决定。家里一摊子,叫她们两个老妯娌分……”他详细说出田地打等、牲口折价、农具均分等一套方案,大家都拍手同意。姜这才知道他们早串通好了,只瞒着他一个人。他们有说有笑,只用了两天时间,里里外外分得清清楚楚。他们也给朱葵花母子分了田,朱葵花不要。姜文海拿了《分家字据》双手交给她,朱葵花连看都不看一眼,一把撕碎,朝海子湖里扔了,她坐在海子湖边大哭了一场。
姜深一步浅一步来到保安寺,他把神台上供的六支断箭包了,拿到老茔坟地姜秉川坟前焚烧。他跪下哭道:“爹,他们都要分,我拢不住了……”
姜望着海子湖边朱葵花家的场窝棚,内疚、懊悔在胸中翻腾。人说悔前容易悔后难。他想起姜明到他家请求分家时的情景,那乞求、盼望的目光在他眼前萦绕。当时,要同意叫他们分家,他就不会英年早逝,她也就不会被抢寡妇逼走,更不会携子到姜岚家当长工。下庄子人到上庄子当长工,是历史上从来没有的呀!自从朱葵花母子进了姜岚家,姜觉得人人都在戳他的脊梁骨。他脸上缺面无光,觉得自己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他觉得,现在唯一能做的事,就是把姜文旗的婚事办好,只有这样才能对得起死去的姜明。想到这里,他反背着双手朝海子湖边走去。
一缕黄黄的太阳下,一个女人朝海子湖边急急地走着,她走几步,就蹲下来剜野菜。姜不由得叹道:“陶大家的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