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朔堡是小东方西南的一个大堡子。这里有山脉、丘陵,也有戈壁、良田。陶家庄在东头,周家庄在西头,南头是朱家团。早年堡子北头住了户强牙行,人称这里是强家洼。堡子中间,有座醒目的贞节大牌坊,相传当年小东方的族长来这里表彰阵亡家属始立,后来代代镌刻。大牌坊下立满了石碑,上面密密麻麻刻着:
陈氏:游击朱贵之妻,景泰间,贵殁于阵,陈自缢。
耿氏:指挥周仁之妻,万历间,仁殁于任,耿年十八。葬夫时,令预修双穴,人皆讶之,以其幼无所出也。后苦节至七十余岁,卒归同穴。巡抚表其门曰:“节可维风”。
方氏:陶勇之妻,年十八夫病殁,抚幼子守节三十六年亡故。
这些石碑都很大,上面刻的人名一串连一串,不知有多少。
朱葵花家住朱家团北边的两间房子。她回到家,见院里停着辆马车,心就咚咚咚跳起来。她进了门,姜明笑嘻嘻迎上来。
朱葵花站住了,她把姜明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那种眼神看得姜明不敢回眸,浑身直冒冷汗。她瞟了一眼桌上地下放的礼物,朝朱老憨说:“爹,这事我不同意,你咋就叫他们来了?你老也不替我想一想,我跟上他,一辈子有受不完的气!”
姜昕笑眯眯地说:“此话差矣!姜氏两个庄子,这么大的户族,我们兄弟六个站到水里堵半边,谁敢给老二和你气受?”
朱葵花说:“照你那么说,没儿子的,只一个儿子的,就都是受气的?”
朱老憨训斥道:“你咋这么没规矩。他是下庄子老大!你找一个不成,找一个不成,都是剃头挑子一头热,拖到哪一年!”
朱葵花道:“女人再能成,离了男人也是枉然!哪个月亮不是仗着太阳发光的。
我妈是咋死的,你忘了……”
朱老憨“啊”了一声,就只能吸气不能出气。他的婆姨生下朱葵花三个月后就无缘无故上吊死了。那天,他从山上放羊回来,吓呆了。过了半年,才有个讨饭的对他说,她是被一个强人逼的。朱老憨猜到这人是谁,他要到强家洼查找,又想人死也死了,埋也埋了,张扬出去不好,就压了。这事谁也不知道,女儿是咋知道的?
朱老憨气得气涌咽喉,他“嗵”的一声,栽在地上,翻着白眼,口吐白沫,眨眼不行了。朱葵花抱着他叫道:“爹呀,爹呀!我不该提这事,都怪我。你醒醒,你醒醒,我跟上他到下庄子就是了!”
朱老憨听她这么一说,睁开眼朝她点点头,就永远闭上了眼睛。
姜明吓得不知所措。姜昕大惊失色,急忙叫车把式回庄子报信,他和姜明留下为朱老憨办后事。这里顿时忙乱起来,各种议论都有。有人说,是姜家来这里相亲,把朱老憨逼死的;有人说,是朱葵花的八字硬,出嫁前先逼走了老子;也有人说,是陶银霸地把朱老憨逼死的。
朱老憨父女的四亩田是最早在蒲草滩里开出的,后来,陶银、周尚昭也在蒲草滩里开了田,把朱老憨父女的田围在中间,陶银为了霸路北的田和周尚昭争着买这四亩田。陶银把上面全疏通好了,但朱老憨死活不卖,他说:“田,是我用血汗换来的,是命根子,咋能卖?”
陶银说:“不卖也行,我家东边的好田尽你挑四亩,你老了种不动,我派人代种。
葵花几时都是脸朝外的人,我给你养老送终!”
朱老憨说:“我送终,有女儿!”
陶银见朱老憨不通口,又怨周尚昭掺了他的行,要和周家打呢,被儿子陶鸿儒劝住了。
陶鸿儒长了多少年,陶银就为给他起名字想了多少年。当他给儿子起名时,几乎没把陶鸿儒笑岔了气。他说:“的占山、的占川都行,陶山川更好!”陶鸿儒笑道:
“爹呀!你们上辈子,满山各洼的还没逃够吗?”他读了“北来朋友不如鸿,几个西飞几个东,多少登临旧台观,阑干闲在夕阳中”的诗句,给自己起名陶鸿儒。他是清末秀才,举止大方,彬彬有礼,言谈文雅,气度不凡。
陶鸿儒说:“爹呀!你咋遇事老不动脑子,那年你刚从周家出来,就撺掇着我大爹和周家争田夺地,结果把我大爹气死了。这回又打呢,罢说打死人,就是打伤几个,你这份家业也赔光了。”
陶银说:“你还说呢,你要是把葵花娶了,不啥事也没有?你可罢小看她,她从周家干到陶家,一身本事,十个男人也顶不上她一个!”
陶鸿儒说:“爹呀!你是给儿子娶媳妇,还是抢地?我哥娶她没娶成死了,又叫我娶她,叫别都咋议论!”
陶银说:“哥哥子,你坐着说话腰不疼。老子半夜燎羊头,还不是为了你这个眼珠子。不是帮爹想个法子,老朝爹头上泼凉水!”
陶鸿儒说:“爹常打听外面的风声,就没听到山上放羊的回来说,朱老憨想把葵花嫁到姜家!”
陶银惊喜地跳起来:“这就好了,这就好了!多亏儿子提醒!”他便开始了逼嫁朱葵花,圈田霸地的计划。
下庄子来相亲的人,先在这里吹吹打打办丧事。谁知刚把朱老憨埋葬了,周尚昭哭哭啼啼来了,原来他就是下庄子周家姑奶奶银花的后裔,因为他们不争气把家业趸光,早就不和下庄子来往,后辈人见了面,连辈分大小都弄不清。
当年上庄子金花嫁给了宁朔堡的陶家,谁知嫁过去才十来八年,陶家就败了家,金花悲愤自缢。下庄子银花家里给说的是一位秀才,她死活不同意,和家里整整抗争了三年。家里猜她有了意中人,问她时,她竟指着从宁朔堡来干活的一位短工周礼说要嫁他,把家里人鼻子都气歪了。
银花出嫁没拿家里一针一线,只拿了一页从《姜氏族谱》里抄的《祖训》。她走时朝一伙乡亲父老说:“我往后不坐大轿不骑大马,就永远不回娘家!”她嫁过去,周礼家一贫如洗,只有四道墙。新婚之夜,她和周礼抱头痛哭。第二天,两人就下地开荒。后来发了家,成为宁朔堡远近闻名的大财主。
周尚昭朝姜昕、姜明哭道:“好大弟二弟呢,家败了也没脸去下庄子认亲。你们既然和朱家攀了亲,就给葵花说说,那四亩田卖给我家吧,我就剩北边几块田,要是叫陶家霸去,我只有拉上栏杆当讨吃!”
姜昕、姜明惦念祖上沾亲带故,只得给朱葵花说情。
朱葵花说:“你们不知道,凡是可怜人,必有可恨处。周孝绪少年时就进赌场、逛窑子,后来把儿子周尚昭也带坏了。家败后先是卖地,后是卖房,椽椽棒棒都一根一根抽着卖完。周孝绪饿死在炕上没人管,周尚昭回来,反把棺材前头放在地上,后头支到板凳上,把他爹倒控了三年不埋,叫他爹给他托梦,银子藏在哪里,院里臭得人都进不去。”
姜昕、姜明听得呆呆的。这些事他们也听别人说过,只是没她知道得多,因为朱葵花父女先在周家当女佣、放羊,周家败落后又到陶家当女佣、放羊,他们的根底朱葵花最清楚。
朱葵花叫来周尚昭劝道:“你买上四亩田,也是瞎子点灯---白费蜡。你家当初就不应该把路南的田卖给他,他家要是在路北开一条沟,就把你的田全隔开,你种稻子没处撤水,种麦子没处淌水。他见你种麦子,他就浪稻子,把你的麦子朝死里浸;他见你浪稻子,他就种麦了,把你的田控在干滩上。逼得你种不成,低价卖给他,他还假趔故(推辞)不要!他现在家里有个能人,你罢看他才十几岁!”她一席话,说得周尚昭心灰意冷,抹着眼泪走了,他回去就上吊死了。
果然一夜之间,陶家的大沟就开到朱葵花家门口。陶银笑哈哈地来了,他摊开一张陶鸿儒事先写好的《卖地契约》叫朱葵花画押。
后人都说陶银霸了朱葵花的四亩田,占了周尚昭的一档子地,才在这里一跃成为陶大户。陶银临咽气时才对儿子陶鸿儒说,周尚昭的爹周孝绪养下儿子,穷得养活不起叫他卖儿,是他给了周家三斗高粱,把周家的儿子匿下来当了自己的儿子。
陶鸿儒这才知道周尚昭是他亲哥,是他出主意霸占了周尚昭的田,才逼得周尚昭上吊身亡。至于后来陶鸿儒家败,领上儿子逃兵到海子湖边,临死前把女儿托付给朱葵花当儿媳,那都是民国年间的事了。
朱葵花望着她家的老房子。陶家大沟已从这开过,老房子的垡垃全翻到沟上,老房子的木料变成她爹的棺材,从此这里又多了一座孤坟。陶家说好了永不占坟地,但不到三年朱老憨的坟头就平了。
下庄子娶亲的人马吹吹打打来了。
朱葵花望着这里的一切。她一辈子不相信命运,一辈子同命运抗争,一辈子逃脱不了命运的惩罚,她一生是一曲悲壮苍凉的歌。她放声大哭,周围的人无不伤心落泪,都来劝她:“你就安心走吧,反正你爹也没了,这里再没啥牵挂的了!”她见吴氏、曹氏捧来喜衣,哭岔了气,死也不肯脱孝服穿喜衣,是她们硬把喜衣套在孝衣上,把她拉到轿车上走了。
轿车轰隆隆离开了宁朔堡。戗面而来的顶头风,把喜车上的红双喜撕走了一半,另一半还在毡车上飘动。朱葵花朝后望去,脚下的绿野平畴忽悠悠朝后晃动,欢快的小溪朝她跳跃,阡陌的野花朝她摇曳。堡子里高耸竖立的贞节大牌坊慢慢的看不见了,咿咿呜呜的唢呐声,似千万女魂在哭泣。极目西眺,贺兰似铁,突兀云霄,山巅皑皑白雪,高空云回盘雕。
轿车咯吱吱滚上了戈壁。贺兰山麓五彩斑斓,坑坑绿地,点点羊圈,牧马汉子的歌声回荡,牛铃声清脆悦耳。一队骁骑跑过,一行大雁南飞。丛丛淡黄色的沙蒿,簇簇黑黝黝的老虎柴,棵棵亭亭玉立的沙竹子,团团针尖似的骆驼刺和那片片朝霞般的红柳,都在朔风中发出哀鸣。
轿车刷啦啦陷进了沙漠。一个个通天白柱拔地旋起,似林立的大烟囱。大大小小的沙窝头馒头似的升起,风沙把它们塑成裸女体,仰卧跪趴,千姿百态。蜥蜴在沙丘上惊慌地爬动,几只黄羊伸头探脑,蹄如闪电。远处,黑黄黄的驼队在沙漠中沉浮,古老的驼铃低沉苍凉悠远,那无字的歌从昨天唱到今天。高耸的驼峰似民族的摇篮,不知飘荡荡驰向哪个遥远的驿站。
轿车颠簸簸沿着西边墙行进。昔日绵延不断巍峨壮观的古长城早被流沙吞噬,那时隐时现的边墙上,飘洒着朱葵花断断续续的哭声。眼望西北,靖胡堡的烽燧大墩,失去了往日的峥嵘。纵目长城内外,不见当年的金戈铁马,临羌堡的孝子碑、满旗寨的大门楼,耀眼夺目。
轿车急匆匆转过了五夷堡。沟壑丘陵,翠堤绿畦,起伏舒展。一湾细柳十里绿杨,紫槐葱葱,青烟袅袅,粉絮悠悠扬扬。星罗棋布的村舍在白雾中忽隐忽现,氤氤氲氲的雾气中,堡子里那座镇雷台的尖顶子冒了出来。
轿车风火火走过湛思路。颠过沟沟坎坎,就见上下庄子掩映在一片碧树阴中,村头保安寺大半截身子探了出来。上面挂满了白黄青蓝紫五色小旗,有龙凤有麒麟有怪兽。两条黄白长幡从保安寺顶部翘起的牙棱角直垂下来,隐隐喃喃的诵经声漫向四方。东边下马寺村的邦克楼上,又哈起了常年不变的腔调。
朱葵花听见外面吵吵嚷嚷的,她轻轻揭开轿车窗帘朝外看,眼前如梦似幻般的景色把她惊呆了。
海子湖似山边镶嵌的一块明镜。湖面拉开薄薄的白纱,清风吹起层层涟漪,碧波泛出粼粼光泽。顺着飘动的雾气望去,五光十色的花环若隐若现。清粼粼的水,蓝茵茵的天,水鸟在湖面盘飞,涉禽在芦墩啼叫,透过清澈碧绿的湖水,能清晰看到色彩斑斓的大蚌张嘴,金色鲤鱼摇尾。
湖岸的芦叶蒲尖上挂满了晶莹的露珠。含笑朝阳的葵花,点点微笑的野菊,遍布沟壑滩涂。耀眼的金蝴蝶集如彤云,散如流星。西边山坡上,牛羊撒欢,牧童横笛,樵歌一曲,众山皆响。山顶的高腔粗犷豪放十分热烈:
我们从天南地北走来,穿过那沟壑山水草原,寻找那永不灭的思念。
一路风风雨雨勇往直前,高歌展翅划破蓝天。
山洼的呢喃,牵肠挂肚,柔情似水:
我爱海子湖碧涛连波,芦叶青青四季欢歌。那里一路豆青麦黄,袅袅炊烟农舍。雄鹰在蓝天展翅,牛羊在绿地追逐。胡麻开花一片蓝,油菜花像金子一样铺设。
山上山下歌声没落,一股缠绵的曲调就从山沟深处荡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