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葵花进了一辈子都叫她伤心落泪的家。这间屋在四合院的一个拐角处,原是农具房,不是坐北面南,而是坐西面东。墙不是用垡垃砌的,是用黄土打的,墙的四角都立着木头,墙与木架相吻合,新抹了一层泥,打了一盘炕,地下有一只上面开天窗的板箱,再就是几只瓦罐,几个笆斗,一个簸箕,一把笤帚,一把铁锹,一只背。
朱葵花说:“这不是新房,是窑洞!”
姜明笑道:“不是洞,咋叫入洞房?窑洞好,冬天不冷,夏天不热!”朱葵花哭笑不得,随他进了洞房。姜明进了屋就手忙脚乱的,他拿了一只蓝边碗,给朱葵花倒了半碗开水,双手端给叫她喝。又说忘了撂茶叶,找了半天,用手心宝贝似的捧了点茶叶末撒在碗里。见不落底,又用嘴吹。
朱葵花第一次这么认真地看着他,眼前的一切像是一场梦。昊王渠畔模糊的记忆重新展现出来。他纯洁天真的眸子,羞涩调皮的面容,勤奋快捷的脚步,在她眼前晃来晃去。他老实巴交的性格,逆来顺受的脾气,使她感到心里发凉,泪如泉涌。
吴氏端个盘子摇摇摆摆进来,盘子里有四只大黑碗,上面都用蓝边碗扣着。朱葵花只瞟了一眼就明白了,她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冷眼瞪着姜明。只见吴氏把盘子放到炕桌上,给姜明使眼色,叫他揭开他这边的碗。姜明手伸到朱葵花那边先揭开两只碗,见一个里盛着一团抹布,一个里盛着盐,“咦!咦!”叹了两声,朝吴氏瞪了两眼。他又揭开他这边两只碗,一个盛着红烧猪肉块,一个盛着糖醋豆腐块,就朝朱葵花说:“吃!吃!吃!”
朱葵花冷笑两声,她把碗里的抹布抓起来甩到箱盖上,吴氏要撒碗里的盐,她挡住说:“都撒了半路了,还撒。你们家的盐太多了!”她朝姜明说:“你吃!你吃!
酸甜苦辣全是你的!”
姜明抓起筷子夹着猪肉就朝嘴里塞,嘴叉子两下尽是猪油,他用舌头舔着朝吴氏说:“大嫂也吃!大嫂也吃!”吴氏叹息着走了。姜明又让朱葵花吃,朱葵花哄他说临来时吃了一只鸡。姜明信以为真,一个人吃光了两大碗菜,还吃了两碗米饭。
朱葵花见吴氏出去了,问姜明:“听说你们这里经常有人到海子湖里捞金链绳?
有这事吗?”
姜明说:“谁知道呢。听说红砖爷爷死后,变成了一条金链绳,人都常在海子湖里看到,就是谁也捞不上,说有德的人才能得到……”他给朱葵花讲起了《海子湖金链绳》的传说。
朱葵花又问:“你们这里不是有个桃形碑嘛!听说原来供在保安寺里,咋后来不见了?”
姜明说:“谁知道呢。自从上庄子秉山大爹和我爹反目后就不见了,秉山大爹使人全小东方找了个遍,就是没敢到我们下庄子查……”
朱葵花喝了一口茶又问:“你们姜家,祖上到底是哪里的人?”
姜明说:“谁知道呢,有的说是山东,有的说是陕西。咋啦?都坐到我家炕上,还查我们祖宗八代?”
朱葵花说:“你们庄子,也是大清良民,为啥男人都不留后辫子?”
姜明说:“听说祖上男人都留长头发,耳朵上还吊着大圈儿,后来剔了头,谁也再不敢蓄长发、戴耳环。清初听说皇帝还派人下来查,后来他们说,我们是鬼方的野人,男人不留后辫子也就罢了!”
朱葵花说:“这里的人,说话、做事都怪怪的!”
姜明说:“过过,就惯了!”
朱葵花踏进庄子,就觉得这里好多地方和别的堡寨不一样。人说话发音很怪,各种方言在这里都融入当地方言,形成了很有特色的地方话,不仔细琢磨,就听不懂。凡是姑娘都梳两条辫子,凡是媳妇都盘发髻,界线很严格。他们把父亲都叫爹,叫叔是爸。至于讲究、忌讳就更多了。孩子吃不完饭给大人拨,碗里必须留一口,马拴在院里像神敬着舍不得使,人的肩膀四季不离背。男女的人都能歌善舞,爱“撂乱弹”,遇上高兴的事或不顺心的事,随嘴就编出词,套着秦腔、眉户、坐唱的调子,或欢快喜悦或悲伤忧愁地哼唱起来,而且“十唱九不同”。就连母亲使儿子到外面干什么,儿子临出门时也学着秦腔演员上台的步调哼道:“走哎……”
上下两庄子还是个“内斗外护”的庄子。两庄子间,谁要是惹了某庄子的一个人,这个庄子的人立马都来“护驾”,骂得咬牙切齿的。外面的人谁要是伤害了某一个庄子的利益,两个庄子立马结成神圣同盟。
夜深人静,姜明四仰八叉躺在炕上,发出轻轻的有节奏的鼾声。朱葵花拉过被角盖在他肚子上。她把孝服叠整齐,压到箱子最底下,就靠墙坐着。坐着坐着她听到外面有动静,把门开个缝,又听了一会,就轻轻捅姜明。
姜明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他一把抓了炕沿下立的鞭子就叫:“羊跑了!羊跑了!”
朱葵花叹道:“还早呢,鸡都没叫!”她问,“你们老五的婆姨,为啥晚上哭?”
姜明头又撂到枕头上,说:“你管他们呢,老那样,又不是一年半年!”
朱葵花说:“到底为啥,也不能老那样,你们就老不管?”她又问,“你们老三、老四还没娶,咋老五早早娶了?”
姜明说:“你呀,没事找事。避也避不开那些事,你还问!”
朱葵花又问:“你爹咋到磨坊里干啥?”
姜明说:“可能尿尿!”
朱葵花说:“不对,不对!茅坑在西,磨坊在东嘛!傍晚我见磨坊里有红光,以为那里着了火,进去才见磨盘上有香表示。你爹咋升表上香不到保安寺,反倒磨坊里?”
姜明说:“谁知道,睡吧,睡吧!”
朱葵花说:“睡啵,睡啵!你真是块榆木疙瘩!”
第二天上午,朱葵花见姜秉川又到磨坊里,她算着他有一个时辰没出来,急忙跑进去看。只见磨道里、磨台上、磨盘上全是血,姜秉川趴在磨沿上一动不动。她啊了一声就喊人,院里一个人也没有。吴氏卖鸡蛋去了,曹氏才挑了半筐苦苦菜回来,她扔了筐子,扭着一双小脚,咚咚咚去找姜。
朱葵花朝起抱姜秉川抱不动,就“爹呀!爹呀”的喊,喊了半天他不睁眼,就提起他的两只胳膊,背起来朝屋里走。姜秉川“哇”的一声又吐了一口血,直朝朱葵花的脖子和前衣襟滴下来。
朱葵花把姜秉川背到炕上,把他脸上腔子上的血揩干净,挤了条热毛巾给他敷在前额,调了半碗白糖菊花开水,给他一勺一勺朝嘴里灌。
姜秉川总是迷迷糊糊醒不过来。眼前恍惚惚又见下马寺的护城河被掘断,吊桥燃起熊熊大火,纳家油坊烟雾滚滚,王家烧坊灰飞尘扬。几声炮响后,护城河里死尸漂浮,城墙上贴着人的头发肠子,树上挂着人的胳膊,马带火奔跑,人抱头逃窜。只听清兵一声接一声地骂:“你是大清举人,为何私通回匪?”
他急匆匆从下马寺地道逃出来,跑到了贺兰山大风口。眼前只有一尺宽的山道,下面是深似龙潭的蓝水深渊。他顺着山坡朝下滚,昏沉沉转进了一条窄窄的酸枣林。这里天是一线天,地无脚的空隙,棵棵酸枣刺像锥子似的。蒲草沟里的水黑咕隆咚的深不见底,水面上游动着水蛇等千奇百怪的动物,它们都张着嘴,瞪着十分可怕的眼睛。他背靠山崖,挪动一步,黑黝黝的蚂蟥就爬上来叮咬。蝎子滩黄绿绿的山蒿丛中,藏着黑亮黑亮的蝎子,稍有响动,它就翘着尾巴爬出来。
他终于爬上了望乡台。望乡台棵棵松柏倒挂在悬崖峭壁,昂首仰望,只见雄鹰盘旋,鹿鸣山谷,鸟翔丛林,猿啼狼嚎。他“啊哟”一声大叫起来,眼前浮现出他弟姜秉礼为寻他坠崖身亡的惨状。又听到年幼的姜昕背着姜明在望乡台下喊他:“爹呀!你在哪里?爹呀!你在哪里?”撕心裂肺的哭叫声,在岩画上连声回荡。
蒙,老伴徐氏的影子,又在眼前晃动。又是姜少年时离家出走的情景,他跋涉在沙海中,扯着嗓子喊:“五尕子,你回来!五尕子,你回来!”忽然间,海子湖红光映天,彩云飞渡,一朵金葵花耀眼夺目,金光闪烁,刺得他双目难睁。金葵花越来越大,变成了一片烈烈火光,直朝上下庄子烧来。
朱葵花给姜秉川灌汤水,汤水从他嘴角流出。她放下碗,掐着姜秉川的人中叫了半天,就见姜秉川四肢抽筋,全身蠕动,两只干枯了的手乱抓。他抓住朱葵花的手,“啊哟”一声醒了过来,说:“噢,是老二家!是老二家!”
朱葵花问:“爹,你觉着心里咋样?”
姜秉川说:“像个火炉子,烧得难受!”
朱葵花说:“这个你喝下去,是败火的!”
姜秉川接过白糖菊花水,咕咚咕咚喝完。他靠在枕头上瞪着朱葵花,就像她爹朱老憨临死前瞪她的眼神一模一样。人说,男怕“穿靴”,女怕“戴帽”。朱葵花见姜秉川的脚肿了,心里“咯噔”一下,急忙用热毛巾把他的脚擦了,把袜子给他穿上,又朝他脚上套鞋。
姜秉川说:“你是个有能耐的人,我们庄子,有你这么个媳妇,我死也闭上眼了!”
朱葵花说:“爹,不怕的,这是急火。人说急火朝下走好,朝上走不好。早上他出门时,我就给他说了,叫他给你抓副败火的药,一吃就好了!”
姜秉川说:“老了,咋死都是个死,罢费心了!”
朱葵花问:“爹,你到磨坊里干啥?”
姜秉川急忙支吾道:“没啥事,没啥事,你们往后不是磨面,就罢进去了!”
朱葵花把姜秉川的枕套、衬衣、衬裤,还有换下来的袜子,三把两把都洗干净,有的搭在门外的绳子上,有的晾在窗台上。
姜秉川这会子脸色特别好,红光满面的。朱葵花问他想吃啥,姜秉川摆摆手说:“有个事想求你,你可要答应我!”
朱葵花说:“爹哟,有啥你老就说,还拿我当外人!”
姜秉川说:“我死后,你把这个家,替我管起来!”
朱葵花朝院里瞪了一眼,走到姜秉川跟前说:“爹,我刚来嘛!”
姜秉川的脸刷地白了,他不断叹息道:“你来迟了,你来迟了!”额头豆大的汗珠不住朝下掉,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你不管,谁管呢,谁管呢!”
朱葵花说:“应该叫老五管,按说先叫老大管!”
姜秉川说:“啥叫应该,啥叫按说?”
朱葵花说:“老五还嫩,不过稍微磨炼磨炼就出来了;先叫老大管能压住人,他管一管自己觉着不行,他自然会交给老五!”
姜秉川说:“他们,我不知捋过来捋过去多少遍了。所以,才求你管嘛!”他的脸像黄表似的,望着十分可怕。
朱葵花把他的头朝起垫了垫,抹着眼泪说:“爹难道不是明白人!我顶多管内,外面的事,也是我抛头露脸的?明理的人,说我为这个家;斗心眼的人,还说我们二房霸这霸那的!”
姜昕、姜明、姜昭、姜晖、姜、姜曜齐齐进来。
吴氏说:“我说么,今天右眼皮子跳的,才出门就有了事!”
姜岚来了,他端着一盆刮好的鱼,盆边碗里还有半碗金黄色的鱼子,他朝姜秉川说:“二爹,我爹叫我来你!”
姜秉川说:“噢,岚岚来啦!”眼泪在眼圈里转。
姜岚走到朱葵花跟前小声说:“二嫂嫂,要不然先把二爹挪到保安寺里静养几天……”
“不行!”姜走过来说,“人都这样,还朝哪里抬!”
姜岚这儿看看,那儿瞪瞪,讪讪地走了。
朱葵花手伸到姜秉川鼻子下,突然大叫起来:“爹,爹!你醒醒,你醒醒!”
姜昭、姜晖、姜曜立马跪下来哭道:“爹呀!爹呀!”
姜秉川睁开眼睛,手不住朝枕头下指,一伙儿子和吴氏、曹氏两个媳妇都不明白。朱葵花放下熬药的罐子走过来,她把姜秉川的头扳起来,手伸到枕头下抽出一把箭。
姜秉川养一个儿子,就朝保安寺神台上供一支箭,当六支箭供齐了,他就捆绑起来挂在墙上。多少年了,他谁都不准动,他们谁也不知道他有何用意。原来姜秉川牢记祖上遗训,用折箭教训他们要团结。可怜现时他已经说不成话了。
姜秉川从朱葵花手中接过箭,先递给姜昕,姜昕拿到手里折了两折,顺手交给姜明,姜明拿到手里,朝朱葵花瞪了一眼,折也没辙就给姜昭,姜昭把箭捏到手里,就听见“咯吧咯吧”响。朱葵花急忙给他使眼色,谁知“咔嚓”一声,他就把六支箭齐齐折断。姜秉川“啊哟”一声,从嘴里喷出一口血。
朱葵花大惊失色,她抓起毛巾急忙给姜秉川揩,然后把血毛巾和磨坊里的血土全铲了,送到村外。
姜秉川咽气了。
朱葵花说:“快穿老衣,快!”
吴氏把箱子钥匙不知放到哪里,这儿翻翻,那儿找找。姜怨姜岚早不来迟不来,偏偏这时候来,把他爹的魂带走了。他抡起斧子砸开锁,朱葵花提出包袱,抖开衣裳,就给姜秉川舒展肢体穿老衣,穿好后在腿上绑了蓝布“寝带”。穿鞋脚跟露出,后鞋跟踏倒。她把炕洞堵住,把屋里的家具遮盖住,窗子全打开。给姜秉川喂了口含钱,焖了“倒头饭”,烧了“倒头纸”,做了“打狗的鞭子、喂狗的干粮”,枕头换了荞麦皮。她叫曹氏快去劈孝布,使姜昭赶紧去拿谷草朝地上铺,叫姜晖快去请姜梦麒批殃择日。
家里虽说儿子多,姜昕老虎到尻子就乱了方寸,顾头不顾尾。姜明没脑子,不拨不转。姜昭、姜晖像不是家里人似的,啥东西放在哪里也不知道。姜老使性子,动不动就拿曹氏使气。姜曜老子死时受了惊吓,趔得远远的只是哭。两个儿媳妇,吴氏不知道办丧事的先后程序,这里急着用烧纸,她却忙着粘衣裳;曹氏干啥都来问,劈孝布连长短宽窄都不知道。朱葵花只得从里到外指挥。
当姜秉川落地时,下庄子已是白花花一片,孝子孝媳穿孝衣,众侄儿侄媳披拖地头篷,儿童们头上的孝帽,似遍地开满了白花。当丧板打响时,白灯幡、黄串吊、黑挽幛、金银花都悬起来,下庄子变成了银色世界。
朱葵花领人搭灵堂,指点曹氏支桌子摆供品。姜秉川的棺材,上盖画北斗七星,棺材前头画五福捧寿,棺材后头画石榴,棺材两边画兽头,下有二十四孝图案花纹。姜晖跑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梦麒来不了了,上庄子大爹也死了!”
原来姜秉山听下庄子有动静,非要来看一趟。姜岚牵着他刚走到弯子渠,就听见下庄子丧板响起。他“啊哟”一声跌倒了,是抬回去咽的气。
姜昕急得团团转,朱葵花说:“要赶紧批殃,道士来迟了不行!”她把丧棒递给姜晖,叫他快到吕祖庙去请姜梦麟,姜晖急忙骑上马跑了。
朱葵花指挥人把棺材抬到灵棚里,放在两条板凳上,下面拴的一只守灵报更的驾殃公鸡不住地跳。她叫曹氏给它抓了一把稻子,吩咐她把周围住户的狗拴起来猫关起来,防止它们来这里惊尸。她忙着朝棺材两旁摆放一对仙鹤,一对白马和金斗、银斗、粮山。棺材头前的一对金童玉女特别精致,身上挂着“称心”、“如意”两条红布尖,上面分别写着“金童引向天台径,玉女接入地府门”。一棵摇钱树上挂满了金银元宝,在太阳光的反射下,银光闪闪,金光灿灿,只要朝它摇一下,就有使不完的钱。
供桌上摆满了蒸得裂了口子的大馒头,紫亮亮的红烧肉,白生生的凉拌粉丝,黑黝黝的清蒸头发菜,黄澄澄的梨,鲜灵灵的水蜜桃,一碗倒头饭黄灿灿的。灵堂上头的黑布上贴着白字“悲泪祭别慈颜西归千古”,两边是“明月清风何处寻,飞花流水杳然去”的落地长联。
姜秉川的灵柩停放七天,念大经分三班子,一班为姜秉川之父超度亡灵,一班为姜秉川之妻徐氏拔苦楚,一班为姜秉川做水陆道场。姜梦麟带着众道士来了,他们走着两排,清一色的衣袍飘飘然然,清一色的道帽四四方方,每人怀里都抱着各自的法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