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边天刚泛鱼肚白,朱葵花就骑上骡子出了门。褡裢里装着一袋干粮、一个水葫芦,她怀里揣着香表、供品。她不叫别人护送同行,说心不诚,求来的仙药就不灵了。她一个人走上了通往南山的羊肠小道。
崆峒山北倚山关,南望太统,背负笄头,面临泾水,相传为广成子修炼得道之处,称为西北道教第一山。这里青山绿水,野花满谷,幽香四溢,树木郁郁葱葱,浓荫蔽日。烟云常年充塞深涧幽壑,景色变幻莫测。有时像条条江河,絮云滚动,如惊涛骇浪。有时烟云缭绕,群山成岛,云开雾合,时隐时现,气象万千。
朱葵花来这里已是深秋季节。但见漫山红叶,透出青松翠柏,山花怒放,映出万紫千红。采药的人满山腰,山间牛羊成群,牧鞭响彻山谷。朱葵花置身在诗情画意、歌声悠扬之中,像是进入了梦中仙境,不禁叹道:“神山!真是神仙住的地方!”
她迎着夕阳,尾随善男信女踏上了登山之路。只见重峦叠嶂,怪石嶙峋,奇峰绝壁,雄险惊心。登山之艰,一言难表。山腰峭壁之上,“四海之内皆崆峒”几个大字,在云中时隐时现。朱葵花觉得头昏目眩,心里空荡荡的。
好容易爬上了平台,放眼四望,白云飘飘,风声阵阵。朱葵花见人就问:“求仙药的赞化宫在哪里?”随着游人的指点,但见天梯两侧岩石壁立,中间峡阔约八尺,峡底呈约七十度陡坡。游人说:“一寸进一步,天门攀铁柱。自向此间行,才得上天路。”朱葵花脚踩唐代铺设的三百七十八级石阶,手扶明代设置的铁柱锁链,经过黄帝向广成子问道的峭壁悬龛,一步一步跪着朝上爬。
崆峒山有八台九宫十二院。朱葵花仰着脖子寻找,见人就问:“赞化宫在哪里?”随着道士的指点,只见雷声峰山腰烟云缭绕,峰顶秀奇的古建筑隐隐约约,如金台玉阙仙境。突然雷雨降临,唐太宗御赐的田宅上空,风吼雷鸣,震撼空台,此响彼应,如山崩地裂,夺人心魄。
朱葵花翻山越岭寻找赞化宫,她参过了聚仙桥、仙鹤洞、浴丹泉,拜过了月石峡、蜡烛峰、灵龟台、木亏木桥、鬼门关,敬过了如猛狮的狮子岭,丹凤展翅的凤凰岭,满山松柏的苍松岭,高耸入云的天台山,虎视眈眈的卧虎岭,曲脊躬身的龙吸水。
山顶宫殿建筑庄严宏伟古色古香,四处林木,黄金铺地,祥云弥漫。阶梯有序,花木奇草遍布四周。仙乐飘飘,声应山谷。
天色已晚,游人渐去,香客们都下山了。朱葵花高声呼唤:“赞化宫,你在哪里?”只听见“当”的一声,满山各寺庙内的钟声都一起响起来。朱葵花手扶古柏环顾四周,天上地下斗转星移,万家灯火闪烁不定,她像是置身在迢迢银河之中。她坐在山巅,手抠着大石头大哭起来:“我的儿呀,我揪心的肉呀!”凄凉的哭声伴着有节奏的钟声,传向崆峒山的四面八方,回答她的是天地虚无缥缈的空旷和阵阵林涛声。
一阵钟声过后,从背后山峰上传来几句诵吟声,像是从山顶庙内飘出的,又像是从半空中荡来的:“杖履寻仙遍八台,为谁长啸为谁哀。人间万事吾能说,济世还须命世才。”
朱葵花拄根开杈的榆木杖,一步三磕头,迎着诵声爬上山顶。眼前御赐“赞化宫”的大字金匾明晃晃悬在庙门之上。大殿光辉耀眼,殿阁宽阔,彩云飘飘,瑞气腾腾。一位须眉如银丝的老者,腋下斜插银色拂尘,全身发出毫光,慈眉善目,端坐蒲团之上。
朱葵花吃了一惊:“这人,咋长得和姜梦麒、姜梦麟一模一样!”她爬进庙门,双膝跪在堂前,双手举着香香的生辰八字,还没开口先大哭起来。
老者微睁双目,启动善口,一字一板,轻轻说道:“吕祖庙荐来之人,不用说,我知道。这里备有一方,叫她回去服用。边城之灾,在劫难逃,警钟惊世,功德无量,可悲可叹!”
朱葵花双手接过一张黄表纸,上面有三行大小不一的篆字:赞化宫?吕祖仙方?
来去无踪:“立如仙人合掌,坐如莲花初开。来如白云清风,去如山洪崩泻。”下面有一行小字:第四十九签。签文下面是一剂药方,只听老者喃喃道:“红花,当归,香附,王不留……”
朱葵花仰首还要问,眼前拂尘甩过,犹如一道白云清风。蒲团上老者不见了,堂上只有明晃晃的烛光闪动。她吓了一跳,觉得浑身冷飕飕的,急忙又磕了三个头,作了三个揖。将怀中一块带有体温的银元双手供到堂上,边磕头边退出门外。
朱葵花左顾右盼,四处搜寻,她还要向老者问事,但他连影子也不见了。只见树影婆娑,斑驳陆离。从仙药殿走出个小道士,他将一包配好的药递给朱葵花。只听见半山腰林雾中有个童子在唱:“晚夕崆峒秀,风光入眼新。孤峰浑似戟,奇石俨如人。倦鸟逢林止,雏莺见柳亲。烟霞迷石洞,何处问栖真。”
朱葵花听了,心里凉凉的,她远眺东南,林山一色,万壑藏云。北瞰西北,云迷雾漫,山顶忽隐忽现。抬头远望,月光溶溶,崖峰含黛,群星隐隐。她叹息一番,筋疲力尽朝山下走。脚下,峰回路转,幽奇险绝,扑朔迷离。
当她回来时,简直像个蓬头垢面的乞丐,人都不敢看她。她人没进屋,就把骡缰绳塞到姜文旗手里,叫他连夜把仙药送到城里。她千叮咛万嘱咐说:“可要记住,等听到吕祖庙的钟声响起时,才能吃药,吃药后七天内不能出门!”
第二天早上,当家里人起来时,骡子已经展展地死在圈里。姜文旗蹲在旁边,哭骂香香是个要账的,硬把头活跳跳的骡子挣死了。陶淑琴要叫姜文晏来剥皮,朱葵花挡住说:“罢的!罢的!它救了香香的命,就在山坡挖个坑埋了吧!”她朝姜文旗、陶淑琴说:“你俩可要记住,往后谁的便宜也不能沾,便宜是害,萝卜是菜!明来的暗去呢,老天是长眼的!”
姜文旗想起为找黑草驴引起的事,急忙喊了姜文晏埋骡子去了。
乔永祯听说朱葵花为了给香香求仙药累倒了,特来看望她。
改过每次见乔永祯来,总缠着问这问那。她笑道:“姨爹,我爹常给我讲笑话。
说他当时娶的是姨妈,咋后来就变成了我妈。你说可笑不可笑!”
乔永祯说:“你妈和你姨妈长相差不多,是你爹眼看花了!”
改过说:“不是,不是!我爹说他揭开轿帘,姨妈就跳出来了!”
乔永祯笑道:“你姨妈可能是坐错了轿!你爹可能是揭错了轿帘!”
改过听乔永祯说城里的事,稀奇的不得了。乔永祯说把改过带到城里玩几天。
改过急忙换了件新衣裳,高兴得头上两只羊角辫一扇一扇的。
乔家突然来了个娃娃,气氛就不一样了。余氏脸上笑逐颜开,她给改过买了一身衣裳,巴欠欠地说:“这娃娃就给我们家当人吧。我咋就没想到,不但农村有这个说法,城里也有。他们说抓个娃娃压一压,就能再生娃娃!”香香一声不吭,乔永祯高兴得像个孩子似的,他拉着改过逛西马营,登北塔、西塔,看他的铺子去了。
这天后晌,吕祖庙的钟声突然响起来。人都说晨钟暮鼓,是老道士敲钟错了时辰,这不早不迟的算什么。
余氏急忙给香香煎药服药,荷花、湖莲两味药引不知放到什么地方,她找得手忙脚乱。香香扯断墙上改过玩的风筝,才发现药引在墙上挂着。她喝了药,觉得肚子里“咕噜咕噜”响,急忙提着裤腰要上厕所,余氏一把按住说:“吃了药不能出门,就在床上躺着,大小便床下有盆子。可要记住,千万不要出门!”
香香觉得肚子里像是敲锣打鼓,她神色恍惚地问:“妈,你要出门?”
余氏说:“庙里的梦麟师傅在钟鼓楼打坐,祈祷平安。都三天三夜没吃东西了,咋这会子又敲钟干啥?我去看看马上就来,你千万罢动!”她像一阵风似地走了。
余氏出去不久,天上的飞机和地上的炮弹就“轰隆轰隆”地响起来。房顶上的尘灰和四周的墙皮都震得朝下落。火红的光在窗户上闪亮。
香香自言自语道:“怪了,青天白日,哪来的雷?”她伸着脖子朝外看,三道巷里挤满了哭喊惊叫的人群。天空弥漫着房屋倒塌的灰尘和火药、血腥味,大街小巷的人流在拥挤踏压。他们都在哭叫:“日本鬼子打进来了!日本飞机扔炸弹来了……”
这是日本飞机第一次轰炸宁夏城,总共来了七架。
香香觉得眼前直冒金花,下身开始流血,越流越多。她坐到床上,紫红色的血从尻子里渗出来。她吃惊道:“这个方子,药铺里的老任医生也看过,他们都说是一般的破血药,咋这么厉害!”
当血从床上淌到地下时,香香觉得胸口只能出气,不能吸气,眼前全是一片朱红色。她恍惚见陶淑琴提着个小包袱立在床前,吃惊道:“嫂嫂又来干啥?”她觉得自己像躺在水中一样,头上直冒冷汗。她刚一闭眼,又见余氏浑身是血在眼前晃动,她吓了一身冷汗。
过了一会儿,下身再不流血,她觉得浑身爽快,才又想起了什么,扑出门在人群中挤着喊:“改过,改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