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里又送来一叠公文,姜岚见有封信,瞧了一眼,气就不打一处来。他喊来姜万国,把信扔到地上说:“四虎子,把这个撂给那个纵子如匪的!”姜万国拾起来,见上面写着“姜嵬收”就送给了姜嵬。
姜嵬见是姜万贯来的平安家信,急忙拆来看,只见上面写着:
父亲、弟弟:
我们部队已经占领了盐池,在一个叫原大滩的地方和共军摆开了对战的架势。你说怪不怪,据陶三、陶四派过去的密探查实,对方共军正是姜昭、姜晖带的解放兵。姜昭现在是营长,姜晖是连长,他俩并没有死,从当年逃兵时就参加了共党军队,是从延安打过来的。这事你谁也不要对谁说,部队里只有陶三、陶四和我三个人知道。陶三、陶四知道后,两人抱头哭了一夜,说当年唐徕渠上的四个好友,现在成了刀兵相见的敌人。
双方马上就要开战了,这四个人又是亲戚又是好朋友咋打呢?再咋说我们小东方都是红砖爷爷的后,我咋开枪打两个叔老子呢?下庄子五叔就不说了,链链一家人对我家特别是对我妈很好嘛!俗话说,军人以服从为天职,难死我了。不好了,冲锋号已吹响了,不知这信能不能带回去,父亲、弟弟多保重,再见。
姜嵬看完信呆呆坐着。他拿来火柴要烧又停住了。他把信揣在怀里先在屋里转,又到院里转,转着转着就坐在门槛上哭号起来。
姜万魁问:“爹,你又咋啦?他们不叫外地人进庄子,我们自己干吗,田种不过来,再卖掉一条子也行……”
姜嵬把他一把拉到怀里,抚摸着他的头发,哭号声更大了。
夜深了,姜嵬心里像敲锣打鼓似地睡不着。他出了门在风雨桥上转悠,他手扶着桥栏杆朝歪脖子树瞪了许久。他慢步朝老茔坟地走去,在段氏留孔的坟前落了半天泪,又望着西边通往贺兰山的战备路哭泣几声。
马鸿逵迫于人民的呼声,派军队到贺兰山里剿匪,因地形复杂,士兵畏缩不前,屡屡挫败。他实行招安政策,封匪首郭栓子为“剿匪司令”,把土匪收编为国民革命军,将贺兰山东麓从南到北划为郭栓子辖区,在郭栓子老家名叫山坝的地方,建立了大本营山坝堡。人都称山坝堡为山霸堡,叫郭栓子山霸王,说马鸿逵收编郭栓子是龟贼联王八。他们经常从战备路耀武扬威的下山,连三岁童子都满街唱:“郭栓子,喜洋洋,脱下匪衣穿军装。明匪变成暗强盗,不再蒙面下山岗。”
姜万贯在特务连时,通过省保安司令部,好容易弄到一张进山的路条,他带了特务连的几个哥儿们,到贺兰山里查访桂花的下落。山霸堡的国民军不让他们进去,说:“你算老几?还想去公报私仇?马主席都说我们以前的事既往不咎,你仗着当了个臭特务,就敢来耍威风!别说是省保安司令部的条子,就是马主席亲自写的条子也不行!我们山坝堡防区有我们的规矩,你们再不走,就没收枪支,关押禁闭!”他们把姜万贯等几个人抓住,痛打了一顿,赶下山来。
姜万贯写了张状子,通过特务营三连的胡连长转到马鸿逵手里。马鸿逵传来郭栓子训话,说他匪气没改,连我的耳目,你们也毒打扣押!郭栓子歪着脑袋,伸着舌头,眨巴着眼睛说,好我的老姨爹,今天他到山里找人报仇,明天你到山里找人雪恨。都放进去,山坝堡不乱了套?我咋统领弟兄们!看着我把贺兰山一带,给你老人家守卫得固若金汤,无西顾之忧的面子上,饶了他们这回,我回去一定把他们的尻蛋子打烂,叫他们亲自到特务连去赔情道歉!
姜万贯等人白挨了毒打,过后才知道,郭栓子被马鸿逵招安收编后,他的亲妹妹嫁给了马鸿逵的二公子当小老婆。他从此叫马鸿逵老姨爹,郭、马两家结了亲。
姜又一个人坐在海子湖边钓鱼,见谁都不理,满脸杀气,一动不动。渔漂儿随着风浪在水面荡来荡去,他的心也像湖水一样翻滚不息。徐家寨倒台后,余树春到小学教书,校长崔旭东把他作为建党积极分子培养。马文翰清查小东方,余树春和崔旭东一起逃到下庄子。
那天黄昏,陶淑琴到屋后割猪草,刚伸手就见绿叶间有片黑发蠕动,她轻轻拨开看,才见是余树春。他浑身湿漉漉的,被蚊虫叮咬的疙瘩连片。陶淑琴把余树春牵到屋里,叫他饱饱吃了一顿。姜文旗乘夜里没人,划条小船,把余树春藏在芦荡中。朱葵花每天装作揪蒲毛骨朵,到芦荡给他送饭。后来,姜文旗听说马文翰要清查芦荡,又把余树春转移到家里。陶淑琴把羊皮给余树春披到身上,用羊毛绳子绑好,还在他头上戴了两只公羊角,把他藏到羊圈里。朱葵花说最近不少人喊着丢了羊,羊圈里也不保险。第二天黎明,姜文旗到山上放羊,把余树春混在羊群中,从岗哨的眼皮子底下混过去。把他送到贺兰山三关口。他躲在蒙区一家皮毛贩子家里,直到解放时才回来了。
崔旭东在姜家的磨坊里躲难,偏巧张氏进来炕稻子,她只朝炕上的胡麻柴拉了一把,就大呼小叫地跑出来喊:“天的老爷爷!炕上咋又死了个人?这个磨坊里日出怪来啦……”姜文海、姜文晏、姜文河、姜文清齐齐跑出来,他们说可能是个贼,要捉呢。姜霸在磨坊门口,他咬着牙,压低声音,气狠狠地把他们骂走了。他知道家里露了馅,不能再藏了,第二天黄昏便把崔旭东藏在席筒里,上面又码了几捆席子,叫姜文晏到城里卖。姜文晏临走前,姜特别把他叫到屋里,嘴对着他的耳朵安顿了一番。谁知车刚吆到满旗寨,车轱辘的一节辋子便错了牙,姜文晏只得停下来修。满旗寨的甲长哈富成带着几个人围上来。原来夏应元的父亲在保安司令部大门口碰死后,他的母亲也死在山坡上。家里撂下一大堆孩子没人管,今天又饿死了一个,哈富成凑了几个钱,要买张芦席收尸。姜文晏说不卖,是人家城里定下的,早付了钱。哈富成的女儿小娥跑过来,她是姜万贯的未婚妻,人还没过门,小肚子却凸了出来,走路叉叉丫丫的。她朝席筒子扳了两把,突然惊呼道:“天呀!里面咋有个死人?”姜文晏朝她吼道:“那是我塞的一件衣裳、一双鞋!你眼睛起了金刚雾啦?茅房认成点心铺啦?怕是你肚子里有个人呢!”小娥被姜文晏骂了个臊悻悻,找姜嵬诉说去了。姜文晏料到大事不妙,车辋子还没修好,就吱扭吱扭吆着车走了。车刚进城,姜文晏就叫崔旭东快逃,他是在城里被捕的。姜抚摸着磨盘整整哭了一夜,他悔恨自己没叫他多躲些日子。
姜嵬忧心忡忡地来到海子湖边,他趿拉着鞋,走过来打声色。他见姜不理他,捋着黄胡子停住脚搭讪道:“五弟,最近气色不好……”姜还是不理他,姜嵬又说:“算啦,算啦!崔老师再咋说,是三边的人,你们二求没事就好……”姜忽地站起来,朝他狠狠吐了两口,提起鱼竿,扭头就走。
姜嵬又跟到姜院里,姜还是不理他。姜文海兄弟知道姜厌恨他,叫了声大叔,都避出去了。姜嵬连叫几声五弟,姜还是不理他,姜嵬叹息着出去了。
朱葵花来叫双旋吃饭,说洗了半盆面筋,摆了一笼淀当。她给姜送来一碗,拉了双旋朝出走,小声说:“笑在脸上,气在心里嘛!他老打踅踅、转磨磨,是不是有事呢!”
姜冷笑道:“那个贼溜子是夜猫子进屋———来者不善!是屎壳郎爬灰堆———不动显不出黑!”
上下庄子晚上最大的区别是一明一暗。上庄子人大多点着香油灯,下庄子人点不起香油灯,多是屋里黑洞洞的,有的家里只用芨芨穿一串蓖麻籽照亮。姜嵬见下庄子一片昏暗,唯有姜家灯还亮着,便慢腾腾走过去。姜坐在火盆边抽烟,他的脸被映得通红。姜嵬站了半天,他仍不抬头,只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姜嵬偷偷掏出一封信,悄悄地说:“我家鸭换来信了。你们老三、老死没死,现在是解放兵的营长、连长……”
姜一把抓过信,扔到灶膛里烧了。
姜嵬后退两步,急得叫道:“你……”
姜朝他吼道:“人死了,还能复活?罐子也长着两只耳朵,你聋啦?”他掏出一张纸说:“那年,宁静堡的国民兵追逃兵,把他俩打死在黄河边,是下马寺的老阿訇收的尸,一个坑里埋了五个逃兵尸体,这不是名单吗,你瞎啦?”
姜嵬说:“好好好,好嘛!你厉害!你厉害!”说完扭头就走。姜“咚”的一声关了门,“噗”的一声吹灭灯。他朝门外骂道:“你光想给别人使一手,就不知道别人给你留着几手!老鹰好打,只是你可提防着,罢叫老鹰掏了你的眼珠子!”
这几天人都聚在风雨桥上听消息。一会儿说共军败了,一会儿说国军败了,一会儿说共军占领了三边,一会儿又说盐池还在国军手里。他们关心的不是谁胜谁败,都为在部队里的亲人着急。
远远的,有几个士兵,朝这里走走停停。
姜万国感到奇怪,跑过去瞧,一个士兵问他:“谁叫姜鬼?”
姜万国知道他把“嵬”错念成了“鬼”,就指着风雨桥上朝这里张望的姜嵬说:
“那不是吗!”
他们走到姜嵬面前,从袋子里掏出一方精制的镜框儿递给他,其中一个说:“我们是县城兵站的。你儿子姜万贯作战勇敢,冲锋陷阵,是党国的精英,也是你老人家的骄傲……”
姜嵬以为是儿子的立功喜报,他接过镜框,又是捋胡子又是摇脑袋,一副得意忘形的样子,连声说:“多谢你们栽培,多谢你们栽培……”一个士兵见他没听懂,又说了一句:“他为党国捐躯了,你老要多加保重……”
姜嵬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定了定神,又看了一眼镜框儿,才见是烈士证。他如冷水浇头,怀抱冰块,浑身抖动起来,两只手把镜框儿高高举起来,狠狠朝风雨桥栏杆上砸去。他像疯了似的,扑过去抓住为首的一个士兵骂道:“你们国军打不过共军,叫我儿子当炮灰。还我的儿子!还我的儿子……”
一辆汽车缓缓开到风雨桥畔,车上放着一口棺材。姜岚挡住抬棺材的士兵问,才知道姜万贯是夜里发总攻时死的,是陶三、陶四特别安排手下的人,将尸体送回原籍。上庄子人,都围着棺材哭叫起来:“鸭换哟,鸭换哟……”
姜嵬在风雨桥上爬来爬去,他用头撞桥栏杆,用头碰人,又用头碰汽车、碰棺材,姜岩、姜岽等死死将他抱住,他又昏过去了,嘴里吐白沫儿,两手乱抓,双脚乱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