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淑琴跑了一天,才找到宁夏城东南角的监狱。
这座监狱属军警联合督察处管。监狱四周都是高墙,监狱大门朝北,北风卷着树叶直朝里灌。监狱大院里东西南三排房子是男牢,西北角一座单独小院是女牢。
院中央矗立着一座八角形碉楼,上面层层都是小窗子和密密麻麻的枪眼儿,形状宛如蜘蛛张网。
陶淑琴朝大铁门里看,狭小阴暗的牢房里挤满了人,一双双手都抓住牢门,一双双眼睛朝外张望,一股股霉臭气直冲鼻子。
门卫值班室里,一位黄牙兵朝她吼道:“滚远点!滚远点!这里也是要饭的地方?瞎了眼啦!”
陶淑琴佯装笑脸说:“兵哥哥!兵哥哥!我是小东方的陶氏……”
黄牙兵说:“讨死?讨死黄河没盖着盖,来这里讨死!”
同屋的一位瘙头兵说:“她说她是陶氏,你听不懂本地口音。”
黄牙兵说:“谁管她是逃失还是跑失的。再不走,把你也抓进来!”
陶淑琴站在大门外抹眼泪。
黄牙兵说:“你们这里,咋都是蓬头垢面的叫花子,臭味熏人的邋遢鬼,恶心死了!”
瘙头兵说:“她们都是故意的。这一带人,叫山霸堡的兵痞二流子害惨喽!”
审讯室里传出阵阵惨叫。每叫一声,陶淑琴的双手就抖一下。好长时间渐渐地听不见了,监丁把几个血淋淋的青年抬出来。陶淑琴闪在门墩后偷看了一眼,就“啊哟!”一声捂住脸,原来是崔旭东。
她顺着血迹走过了日本飞机轰炸的残垣断壁,来到了千疮百孔的城隍庙后。
这里原来是阴森可怕的死人滩,但见白骨累累,被撕碎的破衣烂衫在天空飞扬,在地上滚动。没埋严实的尸体裸胳膊露腿脚,三三两两的红眼狗爪刨牙撕,争相吞食。
监丁把崔旭东他们掼在地上,典狱长就命挖坑掩埋。黄沙压到崔旭东身上,他双腿抽动,两手乱抓。
天黑了,门卫到了换岗时间。黄牙兵提前走了,瘙头兵行了个好,放陶淑琴进来探视。
女牢里关的女人都集中到一个屋里,其他房间都关着男人。只听见他们齐声唱《怀念战友》:“此地屡见血殷红,登临凭吊感慨中。待到风雨黎明时,阴霾尽消见碧空。”
陶淑琴一眼就看见了姜文旗。他们不知多长时间没洗脸刮脸,一个个像活鬼似的瞪着两只眼睛,她喊了几声就蹲在牢门口抽泣。
她没想到姜文旗和她一样命苦。他一辈子不阿谀奉承,不溜须拍马,对谁都一是一,二是二,老老实实,本本分分,最见不得欺压穷人,最见不得以强凌弱。他这种脾气,决定了他一辈子都活的比别人艰难,也决定了她一辈子都比别的女人压力大。
姜文旗见陶淑琴来了,急得说:“家里没人,你跑来干啥?”又连声问:“妈好吗?
妈好吗?”
陶淑琴点点头,说了几个好,两人就再不说话了。同牢的杨遇春是被当作共党嫌疑分子抓进来的,他挤过来说:“哎!婆姨来了,就说上几句嘛,谁知道我们中谁还能不能活着出去……”
姜文旗沉默了半天,才说:“你就领上几个娃娃过吧,我再也帮不上你了。灵芝、改过可怜的,你要像自己的娃娃一样对待,我姐姐活着时,常救济我家,这个情是不能忘的。我能和这些人关在一起,就是死了也高兴。只是妈我放心不下,她为我们担惊受怕了一辈子……”
陶淑琴掏出一块带有体温的馍馍递给姜文旗,姜文旗伸手给了杨遇春,杨遇春一小块一小块掰开,分给同牢难友。陶淑琴向他们说了崔旭东被活埋的事,牢里的人都哭起来。他们只见每天审讯室朝出抬人,没想到人还活着就埋了。崔旭东开始也关在这个牢里,他的音容笑貌又浮现在他们眼前,他刻骨铭心的话他们记了一辈子。
杨遇春含泪给难友们讲起崔旭东的身世,姜文旗泪楚楚地听着。崔旭东早年和父亲开药铺为红军游击队员治伤、送药。国民党砸烧药铺父亲惨死,他参加了革命,以小学教员身份作掩护,宣传马列主义和党的抗日主张,发展、建立党的地下组织。被捕后他受尽了老虎凳、灌辣椒水、吊大梁等种种酷刑,大义凛然,坚贞不屈,严守党的秘密,拒绝填写“悔过书”,拒不在“反共宣言”上签字,组建了狱中党支部,团结难友,开展狱中斗争,活埋时年仅三十岁。
姜文旗泣不成声地说:“……我活了半辈子,只有坐了牢才明白人为啥活着!
想到他们我啥都不怕!我后悔在小东方没和崔老师多说说话,我往后要是能活着出去,跟上这些人干事,身上脱三层皮也甘心情愿……”
陶淑琴把手伸进去捂他的嘴,原来瘙头兵来催她快走,换岗的人来了。
陶淑琴没有走,她缩在大门墩下面,远远地仍朝牢房里看。姜文旗没骂她,使她松了口气。他的一番话又使她心跳肉颤:“他来这里咋就变了?”陶淑琴从监狱出来,又到城里找姜曜去了。
一个风雨交加的黎明,典狱长、教诲师和军训教导员来了,他们宣布:“把小东方的姜小五放了!”姜文旗愣愣站着,他不明白,再的人都没出去,为什么先要放他?
他见陶淑琴在大门外蓬头垢面的样子,才知道她这些日子根本就没回家。杨遇春一把将他搡出牢门,说:“快走!快走!”姜文旗望着难友们眼泪汪汪的,他真舍不得离开他们。
姜文旗跟陶淑琴来到城隍庙后。一夜大雨,崔旭东、白阳等人的坟头下陷了许多,他和陶淑琴又给他们加土圆坟,两人跪下哭泣,为他们烧了纸钱。姜文旗站在坟前久久不肯离去。
朱葵花是在去马公馆的路上昏倒的。
姜岚走后,她从地上爬起来不见陶淑琴,只有四个娃娃,她朝大孙女说:“招兄,你领上灵芝、改过先回,奶奶去县城就回来。你爹,出,出事了!”她说到这里气也接不上来:“锅,锅里还剩着点稠调和,你,你倒上点水再热一热,你们先,先凑合着吃!”几个娃娃含泪点头。
朱葵花扭着双小脚越跑越快。天摇摇晃晃,地摇摇晃晃,路两边的房子、树木、田野都在左右摇晃。又起风了,好大的顶头风!朱葵花戗风猛跑,路两边的一切朝她背后闪去。她不明白自己这辈子到底咋了?丈夫早早走了,两个女儿也离她而去,刚刚心放展了些,儿子又叫贼打了,总算咬牙熬过了这一难,谁知儿子又被抓走!老天!老天!他还没个男娃娃啊!我当真是个抗槽驴吗?想到这里,她头顶立马有股气朝上冲,她“啊哟”一声,双手抱头倒了下来,又挣扎着爬起来,刚跑了几步又跌倒了。她睁开眼时已躺在家里,她是被徐生强路过发现送到家里的。一伙孙女、外孙女都围着她哭叫。
徐生强说:“妈,你罢怕,不咋的。我们那里的刘瘙头那年儿子被抓兵,人家嫌他儿子也是瘙头,怕到军队里传染,要叫他出钱买兵顶替,是我给说了情,人家才勉强收了,就在那座监狱里当兵,我已给带了信,叫他多多关照。我这就回去再叫他老子亲自跑一趟,保管没事的。”
灵芝、改过见徐生强来了,都避得远远的,徐生强不看她俩时,她俩偷眼瞧他,他看她俩时,她俩又都低头转身。徐生强掏出一包钱给她俩,她俩急忙出去了,徐生强只得悄悄把钱放到窗台上,急着走了。
朱葵花大声哭道:“儿哟……”
朱葵花呆呆地望着墙上贴的一幅画儿。那年从崆峒山来了个小道士,他带着一幅画儿卖,香香爱不释手,用两个黑馒头换下,几个人认了半天才认出下面“飞天”两个字。画里一位飘飘然然飞上天的仙女,年代越久远越烟熏火燎,人物越显得清晰逼真。朱葵花望着她优美的姿态,微笑的面容,觉得她一会儿变成了红花、香香,一会儿变成了姜明、姜文旗。她没见过巍巍祁连山的历史变迁,没见过荒漠嘉峪关的沧海桑田,至真至爱至诚至善的仙女,使她感到雄浑凄凉,悲壮苍茫,“四海之内皆崆峒”几个大字在眼前晃动。
屠氏来看她,进门就“老姊妹呀!”地哭,又“阿弥陀佛!”地念了几声,怨两个儿子:“我还骂我们家的两个傻婊子养的,外面的事就不能染,染进去就瘙狗馋了个肉架子,早迟非挨一砍刀!可不是,他们先拿链链开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