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茔坟地,朔风习习,衰草萋萋,白雾茫茫。沾满花絮的白草苗子,翻滚着永不停息的波涛。坟头上长满了团团白茨,尖利的白刺上,黑油油的小圆叶,又密又茂,枝形都呈蘑菇状,像半天空降下来的朵朵青云。白茨上,晶亮欲滴的绿叶闪烁,密如繁星的紫花耀眼。坟地层层翻滚的杂草,在风中似白浪起伏。那三座大坟像三座大山,白茨根下有不少黑咕隆咚的獾洞,猪獾、狗獾、猫獾,常在深夜出没。入夜,当地叫鬼火鬼灯的磷光,深红淡绿,闪闪灭灭,持续不断。像流星,似荧光,若金梭、银梭,整个坟地白气升腾,昼夜流萤飞逝,如日月穿梭。每到秋季,白茨上结满了珠子似的殷红殷红的果子,像残阳如血的晚霞。
姜梦麒和姜梦麟在这里会面了。惊涛哀鸣,回流轻唱,白草苗子像银丝在风中飘动,两人在白浪中若隐若现。他俩少年时在崆峒山当道士,后来一个进了保安寺,一个进了吕祖庙。自从青年时在崆峒山黄帝向广成子问道处分手,到如今不知多少年了。
两人同时从怀中掏出一半字纸,这是当年他俩分手时在黄帝和广成子石像前合抄的一首刻在摩崖上的《七律·望乡》:
红尘白浪两茫茫,幻躯哪得免无常。荣华总是三更梦,富贵犹如瓦上霜。祖祖辈辈窝里斗,世世代代摆战场。顷刻一声锣鼓响,不知何处是故乡。
当时姜梦麒抄写这首词的左半边,姜梦麟抄写这首词的右半边,抄写完后两半对起来,念了一遍,然后把各自的一半藏在怀中,说下次见面如对不起来,就是最后一次见面。只见两半字纸已残缺不全,污垢斑斑,不但对不起来,连字迹也模糊不清了。他俩同时扔了字纸,一股轻风将两片纸吹到天空,向很远很远的地方飘去。
两人同时叹道:“天下事,富贵功名无非是戏!世间人,权力荣辱何须认真?唉!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有尘埃!”
姜梦麒、姜梦麟说老茔坟地原划定的是方圆九十丈九十尺九十寸,多少年来就占完了,要在左右下方分别为姜秉山、姜秉川重立新茔。姜岚、姜先到姜源、姜波、姜涛三座大坟下垂泪叩拜:“飞鸿南向,千载不忘桑梓祖籍;朔风警钟,万世永念祖宗训导!”接着颂《祖训》:“天地之序为礼,天地之和为乐。天下礼崩乐坏,世人回首,无不向往周礼。克己复礼,治世修身,家族后裔方可繁衍昌盛。孝父母、睦夫妻、和兄弟、慎婚配、勤耕读、正人伦、重敬贤、敬宗族、祭祖先、禁非法……”姜岚、姜又到姜秉山之父、姜秉川之父坟前祭奠了,就破土立茔。
这里的麦苗像针尖似的刚戳破地皮,绿油油的。姜岚蹲在地上,这儿摸摸,那儿摸摸,舍不得毁青苗。姜连看都不看一眼就说:“挖!”姜昭、姜晖立马开始挖坑栽杆、楔桩拉线。白生生的麦根,黄亮亮的麦芽全被翻了出来。
三丈九尺高的杆子,一排排竖立起来,上面红、黄、蓝、白、黑五色罩山布,呼啦啦抖开,像是突然间升起的巨大帐篷。罩山布遮住了老茔坟地黄黄的太阳,天空顿时阴沉下来,似风雨黎明的薄雾,似风雪黄昏的幔幛。罩山布下,人的脸色不断变幻,一会儿通红,一会儿蜡黄,一会儿青紫,一会儿铁黑。他们谁都不敢看对方的脸,跟在姜梦麒、姜梦麟的罗经盘后面,只顾打桩、拉线、栽杆。当罩山布全绷起来后,新茔地界勘定了,他们就忙着祭土地、拜四方,然后到姜波、姜涛大坟下归祖认宗。
姜梦麒、姜梦麟没等万事齐备,就几乎同时说出两个字:“震陵!”
上下两庄子的人没等他俩说完,就争先敲起锣打起鼓来。几十面锣鼓被打得咚隆隆震天响,哐嚓嚓撼地动。人的神经都被震麻木了,面对面喊着说话,谁都听不见。空中的飞禽吓跑了,白茨上的雀儿不见了,坟地里爬的小动物吓得都钻到洞里了。姜还嫌他们的锣鼓压不住上庄子,又选了十几个胳膊上肌肉疙瘩隆起的小伙子来打鼓,几个鼓打烂了,他又买来一排新鼓预备着。罩山布下的人,被震得头晕眼花,一个个像皮影子似的,你不拉线,他们的手脚就不动弹。他们说,只有这样,才能把坟地的妖魔鬼怪都震得远远的。
各堡寨的人听到上下庄子立新茔,都跑来帮忙。临羌堡的堡长黄义,头顶香盘侍候道士,帮主人行善散布施,朝路上撒纸钱。靖胡堡的堡长苏达,支柱子,搭帐篷,跑腿传信。五夷堡的堡长曹功,支使人烧火煮饭,摆桌子端碗,洗锅抹灶的挨肩擦股。满旗寨的寨主哈富成拉来一车烂渔网,把新茔坟地围了,送来几车麦柴,摊在渔网周围。宁朔堡的堡长南占东,带家丁睡在麦柴上,他跑来跑去地喊:“眼睛巴得大大的瞪着,要是有一个女人踏了新茔,有你们的吃吃喝喝呢!”
新茔地外面的大桌上堆着白馒头,两个大锅里炖着红烧猪肉烩粉条、油炸豆腐炒咸菜,还有几桶菠菜汤,谁干饿了谁吃,他们说这叫“吃死人”。一伙半茬小子都是饱肚子饿眼睛,他们撑得弯腰时,饭渣儿都从嘴里吐出来,一会儿你去茅坑,一会儿他去茅坑。偏几个小道士不住声地叫:“罩山旗呢,罩山旗呢?”他们就又跑过去弯腰插旗。
下马寺村的回民抬着个特大花圈来了,花圈正中的大“奠”字下写着“难兄难弟”四个字,他们男人头上的小白帽、女人头上的盖头白花花的,像扯毛绳似的白茫茫地拉了半里路。清兵镇压回民起义,村里的大人死的死逃的逃,这几年风头过去了,有的又回来。老茔坟地的人见他们哭得悲悲切切,都迎了过去。
姜秉川、姜秉山是清末举人,中举那天,他们说是祖宗有灵,在保安寺召开庙会庆贺。小东方保安寺开庙会,鼓乐喧天,鞭炮齐鸣,姜秉川、姜秉山披红戴花站在弯子渠头,迎接前来祝贺的亲朋好友及善男信女。只见一群戴白帽的人没命地朝这里跑来。原来清兵镇压回民起义,下马寺村的回民逃了来。
姜秉山、姜秉川叫逃难回民混入保安寺庙会善男信女之中,扮作汉族香客,哄追杀的清兵头目,说回民朝贺兰山里跑了。清兵走后,姜秉川、姜秉山把逃来的回民分散了,叫各堡寨带走一部分,藏在汉民家中。还剩下一部分,他俩叫每家亲戚领回几个。清兵左搜右杀,没想到在小东方藏着一窝一窝的回民。
清军攻破下马寺这座最后一个回军据点时,在小东方查了几天,杀了不少汉人,把保安寺后殿捣毁了。姜秉山叫姜秉川逃难躲到贺兰山望乡台,他自己投案被捕。姜秉山的哥哥姜秉信惨死在清兵营里。姜秉川的弟弟姜秉礼在贺兰山望乡台坠崖身亡。后来清军平息了西北回民起义班师回朝,把姜秉山放了。姜秉山坐牢十年,姜秉川逃难十年,人都称他俩是难兄难弟。
人们议论着清兵镇压回民起义的事,说下马寺村的老回回有的逃跑后至今还没回来。姜、姜岚迎了上去,先向他们磕了头,然后起来垂泪道:“我们都是难兄难弟么!”
朱葵花在路边撒供品,她把蒸馍切成碎片朝路上撒,一伙讨吃趴在路上抢馍馍吃,又有几个讨吃被送到坟地当佣工,他们高兴得抓耳挠腮。曹氏也在这里帮忙,她老朝五夷堡看,盼着曹铎、曹驿也来帮忙,她根本就不知道曹铎、曹驿前日随父亲来吊孝,姜没理,他俩生了气,再不来了。朱葵花叹道:“罢瞪了,罢瞪了!”
“震茔”把人都震糊涂了,也不知道总共震了多长时间。天上的飞禽,地上的爬虫,见震来震去都与它们无关,就又都出来了,老茔坟头的白茨上又落满了雀儿,它们都瞪着惊奇的眼睛。白草苗子下的水老鼠也出来了,一会儿偷走一块油炸豆腐。
天上盘旋的苍鹰老是不走,它们在等待这里的人走后,下来饱餐一顿残羹剩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