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文旗急忙掏出用烟叶泡的黄水,叫他们把脚上腿上都洒了。他压低声音给大伙介绍说,这滩叫蝎子滩,这草叫蝎子草,草里都藏着黑蝎子,只要你不惊动它,它不会爬出来叮人。他们每人都找着自己的脚窝,像踩高跷、跳芭蕾似的朝前走。
出了蝎子滩,眼前突出一座平顶大山。山顶像刀削了似的,远眺又如一座高高的平台。平台四周山水环绕,峭壁林立。彩云在头上飞卷,行行白桦望着南来的鸿雁。株株沙竹子在卵石上亭亭玉立,闪烁的阳光下,山花烂漫,彩蝶飞舞。百花丛中多是山下少见的蓝花、紫花和黑花,蓝莹莹的,紫亮亮的,黑生生的,散发着淡淡的幽香。这里空气清凉,猿鸣山谷,鸟翔丛林,棵棵松柏挺立在悬崖峭壁之上。
一缕和风夕阳之下,杨尕娃正和一伙土匪围坐火堆旁,他们在烤吃黄羊肉。姜文旗打着手势,指点着解放军战士和自卫队员迅速包围了土匪。他端起砂枪大声叫道:“缴枪不杀!缴枪不杀!”四周都吼叫起来。
土匪见神兵从天而降,大惊失色,没命逃窜。他们都被四周埋伏的解放军战士和自卫队员全部活捉,只有杨尕的展眼不见了。姜文旗和许耀东急忙分头搜捕杨尕娃,望乡台上下全找遍了,不见杨尕娃的影子。一群哨鸽在山腰翔风,姜文旗顺着嗡嗡嗡的声音跑过去,原来杨尕娃钻过望乡台下的一个秘密地道,正在朝山顶上爬。许耀东和几个解放军战士一齐朝杨尕娃开枪射击,因杨尕娃爬的是一条隐蔽的山道,子弹打得岩壁上火花飞溅,松枝纷纷坠落,就是打不上杨尕娃。杨尕娃快爬到山顶逃脱了。姜文旗“嗖嗖嗖”地爬上了一棵高高的白桦树,他拉开大弓猛力射去,这支箭从杨尕娃的脊背穿到前胸,杨尕娃嗥叫一声,从悬崖峭壁上跌下来,滚到蝎子滩里。
姜万魁只朝杨尕娃的尸体瞪了一眼,就惊叫起来:“天呀!他就是到我家碾磨军粮的杨排长!原来杨尕娃就是他!”
姜文旗和许耀东一个个审问土匪,问他们见没见过这里还有女人,土匪说他们是新从郭栓子那里逃来的,没见这里有女人,只有杨尕娃常守在这里。姜文旗问:
“为啥杨尕娃守在这里?”他们都说不知道,姜文旗又仔细搜索。
人说这山望着那山高。站在望乡台上,才知这里的山唯有望乡台高。朝东面的贺兰山大风口眺望,能遥遥看见小东方保安寺顶子。姜万魁站在山巅,朝东西南北哭喊:“桂花!你在哪里?”四周山峦,林涛阵阵,朔风飒飒,一股旋风从望乡台踅起,直朝东面的大风口刮去。姜万魁望着冲天而起的大旋风,好像是看见了桂花,还听到她唱:“老爹爹贪财把我卖,我不愿为奴逃出来……”
解放军和自卫队到处搜查,再没发现任何东西。
姜万魁还在大声哭叫:“桂花!你在哪里?”四处山巅站满了解放军战士,他们举着红旗,挥动枪支,欢呼跳跃,满目万山红遍,层林尽染。
姜文旗见望乡台东边的石壁俨如刀切,中间一片似人工砌成,因年久石沉下落,上面裂开了一道口子。他用刺刀挑开一块石头,才见里面是个洞。洞门撬开了,一股阴气直朝出冒。姜万魁伸进头,见桂花展展躺在石板上,就惊呼起来:“桂花!桂花!”外面的空气全进来了,桂花的衣服立刻变成灰儿满洞飞扬,石板上只剩下一具骷髅。姜万魁爬在石板旁大哭起来:“妹妹哟,我苦命的妹妹!你咋躺在这里……”
许耀东问姜万魁,认准没认准是他妹妹。姜万魁连哭带爬地拿起桂花骨节上的一枚戒指说:“这是我爹给她打的金戒指,上面还錾着她的名字呢!”解放军的军医来查看了,说是女尸,头骨有伤,可能是在石头上碰死的。石壁上还有“小满”两个带血迹的字。
姜万华、姜万魁把桂花的碎骨捡到袋里,他们边出洞边叫:“桂花,回家了!桂花,回家了!”
姜文旗又跑到杨尕娃居住的山洞里重新搜查。他用枪托在洞壁挨着捣,发现有一片和其他地方响声不一样,就用刺刀扎着石缝撬,一块方石撬掉了,里面哗哗啦啦的东西朝下淌,有金银元宝,有珍珠翡翠,有戒指耳环项链。旁边的一个方洞里全是字纸,里面有曹铎、曹驿给杨尕娃送东西的信,还有姜嵬给杨尕娃结算军粮加工费的清单等等。许耀东逐件清点登记,又细查了几遍,姜文旗才掏出一个火药蛋点着捻子,扔到杨尕娃居住的山洞里。只见洞口朝出吐着火舌,土匪窝化为灰烬。
这次剿匪共缴获轻机枪一挺,手枪三支,步枪十九支。从土匪居住的山洞里,搜查出电台一部,重机枪一挺,还有粮食、财物。
山道弯弯,峰回路转。姜万魁提着桂花的遗骨,边下山边哭喊:“桂花,快随解放军叔叔回家吧!”姜万华等大声哭道:“回来啦!”
层峦叠嶂中,解放军的营帐里飘起了袅袅炊烟,远近的山头上红旗招展歌声飘扬。苍黄的天幕下,混沌未开的山脊,蜿蜒起伏的长城,粗犷豪迈的岩画连连回声。
遥遥相望的烽火台把他的呼叫传向悠远而虚无缥缈的云端。层层叠叠的丛林紫褐暗绿,橙黄绯红,蓝马鸡戏翔林间,黄羊青羊摇头撒欢,朵朵刺槐花洁白香馨,犹如双双望穿秋水的瞳仁。
姜文旗他们下山了,万里晴空,哨鸽盘旋。他们又回头朝望乡台眺望,但见沟壑成峰,山路崎岖,酸枣刺如张开的网。百折回肠的小溪匆匆来又匆匆去,洁白的浪花吟唱着无字的歌,带着不尽的思念从源头流向尽头。
山下万众欢腾鞭炮齐鸣,小东方男女老少在弯子渠头列队欢迎剿匪荣归的战士。姜文旗他们擎着红旗,带着战利品,押着土匪,英姿焕发,高歌趟过田野,走进村庄。
郭栓子等匪首被判死刑,另有几十名土匪被判有期徒刑,贺兰山里的土匪从此灭绝。
小东方的人,都围到老茔坟地呼叫:“桂花回来了!”
段氏坟墓上空,一群飞蛾盘旋,坟头上落满了一片飞蛾,坟墓豁口里红彤彤的,姜万魁把桂花的骨殖轻轻放进去,他大声叫道:“妈呀,共产党把桂花给你领回来了!”只听见“哗啦”一声,段氏的坟墓塌了,成群飞蛾朝天飞去。女人们都哭叫:“桂花,你安息吧!”大家把段氏的坟墓又加了新土埋好垒圆。
姜万国跑过来,他拽拽姜万魁的衣襟,悄悄说:“二哥,听下庄子娃娃说,解放军要用枪打你爹呢!”姜万魁甩手啐道:“早就是死的!瞧他一辈子给儿女干的啥事!”
剿匪的人刚回到庄子里,就见张新海慌慌张张跑来说,大地主樊复生逃跑了。
翻身农民把五夷堡围了,他们多是被土匪残害的亲属。张新海给曹铎、曹驿戴了高帽子,张新业、李光明等用绳子拴了拉着游斗。
姜嵬家连房顶上都站满了人,凡给他家当过长工、短工、零用工的人都跑来申冤报仇。代仁元领来夏应元的一伙亲属来这里报仇雪恨,他们从山坡上,把夏应元母亲的尸骨挖出来,抬到姜嵬院子里。把摆家道万神的堂屋拆了,做了口大棺材。
满旗寨王丢子的亲属都来到风雨桥为王丢子开追悼会,王丢子被追认为中共党员。
下庄子姜小牛、姜小兔被追认为中共党员、革命烈士。
宣判大会在风雨桥召开,曹铎、曹驿、姜嵬被判处死刑,就地枪决。陶大判刑四年,徐生强免于刑事处分,交群众监督改造。黄秀梅在批斗大会上第一个发言说:
“他家祖祖辈辈都对穷人有仇,草料场里有个要饭的避雨,他硬是放火给烧死了。
寨子后墙根打死的也是个穷人,还说人家偷银子,他家怕有金子呢,有也叫他抽了大烟。我请求政府追查他的人命案,血债要用血来还。他是地主恶少,他先勾引我,后霸占我,我要和他划清阶级路线,我要和他离婚……”
徐生强在风雨桥上哭跪不起,多亏陶三世、白连升、余树春如实向“镇反”工作队的队长许耀东,说了徐家寨草料场着火、死人的实情。徐生强想起红花当时的忠告,懊悔的又是抠地,又是抓腔子。宁朔堡来了几个民兵把他带走。
陶大被押上警车,郭氏带着儿女来为他送行,她不住声地哭道:“进去要好好表现,争取早日回来,我等着你……”陶大眼泪汪汪地朝她点头。
两个解放军战士领着几个陌生人走来,他们问完郭氏的身世,几个陌生人就大哭起来。原来他们是从河南来的,是郭玉昌的哥哥郭玉清的儿子。他们来宁夏寻找郭玉昌,“镇反”工作队已经查实郭玉昌被土匪抢了财物打死扔到山里喂了狼,听说郭玉昌当年把女儿卖到宁朔堡,就查了来。
郭氏呆呆地望着他们,她一滴泪也没有。当年河南黄河泛滥成灾,她爹郭玉昌用货郎担子,挑着她逃荒到了宁夏。堡长陶鸿儒收留了她。她从小盼到大,每次听见门外有拨浪鼓声就朝出跑。她现在儿女一伙了,娘家人才找了来。她望着天上一行行长脖子雁,把多年的期盼、苦楚、辛酸全都咽到肚里。
她的娘家大哥哭道:“妹妹,随我们回吧!我们那里都打土豪分田地了,那里有你的家,有你的田。你受了这么多年罪,为啥还跟上他背黑锅……”
郭氏像没听见似的,她拉了儿女头也不回地朝陶家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