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新海“哎”了一声说:“我当啥事!那天区里、乡里的领导来吃饭,茶碗不够用拿了几个,就说照送到库房里。小意思,小意思!”
姜文旗问:“你说,我们两家关系咋样?”
张新海“扑哧”一声笑道:“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嘛!那年,你叫贼打了,我妈听见,就啊哟一声昏死过去。醒过来后嚷着要看你,是我和新业把她抬到你家的,她哭了十几天,见你缓过气来才不哭了。我要是被贼打了,她还不一定这样伤心。后来,陶家二贼娃子借一斗还两斗,我妈听到后还骂,说他亲姊热妹的,认钱不认人!坏天良的!”
姜文旗问:“我俩关系咋样?”
张新海笑得咳嗽起来,说:“从小一起长大。小东方有几个母子长工?就差你叫张文旗,我叫姜新海了!听说张魁原来是你们庄子的弃婴,是被一位姓张的道士养大的……”
“既然这样,你老实对我说,樊复生逃跑的事,你到底知道不知道?”
“我早就说,不知道。当时我正组织秧歌队欢迎解放军,几天没去他家了。解放军进驻后,许营长说传来大户训话。我才和几个民兵到他家,谁知东西早转移了,屋里空空的,一家人全跑了!”
“那么多东西,是一天两天转移完的?你是他家的长工头儿,就没发现一点蛛丝马迹?”
“他家在城里开着粮铺,打的粮食都转到那里贩卖。谁知是卖粮,还是卖掉财产,早就准备逃?”
“你现在不说真话,往后,如把他抓住,他乱咬你一气,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公安局是干啥的?一个大地主,跑了多长时间,还抓不住。万一抓住了他咬我,你们听大地主的,还是听长工的?”
“就是双方都不听,谁给你作证?”
“我明白了!一定是曹家大户那一伙龟儿子又攻我。曹大鬼、曹二鬼叫政府枪毙了,是‘镇反’工作队上报的材料,县人民法院判的,与我何干?我一手遮天呢?
当时就散风说,曹二鬼判的不是死刑,是我急着叫开公判大会提前枪毙的,头上面来人,已经打倒了。你听听!编得连个因因子也没有。你们光听他们胡言乱语,就不保护‘镇反’积极分子了?”
“阶级成分,都三榜定案了。下面还对你家的田地有议论,你说咋办?”
“我家的田,在地里摆着,这也是能藏匿的?三榜公布的是贫农就是贫农,是铁板上钉了钉的!”
“你家的田,为啥长工、短工都说不知道?怨你自己还是怨他们?你自己的田自己不亲自种,你当长工头儿,樊东家的田是你领着长工干,你自己的田也是你领着长工干。时间长了,谁分得清哪是你的田,哪是东家的田?”
屠氏已经打了肉回来,厨房里当当当地响,一声连一声的油锅“刺啦”声,焓肉的氽香味儿,不断从窗口冒进来。
姜文旗坐不住了,他用舌头舔舔干裂的嘴唇,心平气和他说:“你如实把樊复生的事对我说了,县里区里乡里我出面说。共产党允许人犯错误,也允许人改正错误,我保证你党员干部照当不误。你如果把这事隐瞒到底,往后樊复生被抓住胡说一气,堡子里有人再攻,到那时我再帮不上你,也尽不到朋友、兄弟的责任,你后悔也来不及。你罢和我抬杠,再想想吧!”
张新海坚决地说:“他逃跑,我真的不知道。你叫我想啥?”
姜文旗走了。
屠氏端着一大碗红烧肉跟在他后面喊,他头也不回。她进屋就数落儿子:“你俩一见面就脸红脖子粗的,有啥过不去的事?这社会主义,才走了几步,就先内部咬起来了!”
张新海大发雷霆说:“咬起来,咱也不怕!还不是堡子里,曹家这伙贼地主,煽阴风点鬼火?爷们不把他们这伙龟儿子、龟孙子,一个一个捏死,就不是老钟馗!
还咬我呢,叫他们知道我这个狼是麻的!惹恼了我,活动我们张家一伙,把他们曹家的鬼窝踏平!”
姜文旗又到群众中调查,人们听见问樊复生逃跑的事都摇头。原来提意见的人,见第三榜阶级成分也公布了,铁板上钉了钉,都说没啥意见。特别是曹家户族里上了年岁的人,见了他浑身发抖像摇铃儿,中青年人眼睛都瞪得巴的,儿童们躲得远远的朝他瞪着惊异的眸子。他们都按劳的婆姨曹氏的辈分叫他五侄子、五叔、五哥、五兄弟,说:“我们都是落难的人,你就再罢来了,闲闲话话的!”姜文旗知道枪毙了两个,又戴了几个地主分子的帽子,把他们的魂都吓掉了。目前这种状况,他们对党员干部巴结都来不及,还能说啥?
姜文旗刚回到会议室耳房里,曹泽端来两个馒头、一碟咸菜炒豆腐叫他吃,曹泽轻轻放下说:“你要按时吃,饥一顿,饱一顿,将来会落胃病。”
姜文旗朝他瞟了一眼,他虽然头发花白,两眼还是那么深邃明亮,特别是那双眸子,里面常倒映出人影儿。他的处境和李丢子正好相反,李丢子先在村部打杂,后来被乡里拔去当通信员,再后来到区里当青年干事,再后来到县里当监察干事,起了个官名李久红。人都说他根红苗正,年轻入党早,前途无量。曹泽解放初,先是旧职留用人员,在县委看大门。后来白帆说共产党的衙门,雇了个国民党的狗看门,把他放到区里,他到区里仍看大门。
区长是个大老粗,每遇写写画画的事都叫曹泽干,后来连一些上报下发的文件都叫他写。有一份上报的文件,上面还没批就透了出去,在区里引起不好反响。他们首先就怀疑曹泽泄了密,白帆说他“吃曹操的饭,操刘备的心”,又把他打发到乡里。
乡里正好差个炊事员,就由曹泽充当。有天县上来检查工作,吃饭时都夸饭做得好,香味儿尖,当他们知道是曹泽做的,白帆说:“你们就不怕他朝共产党官儿的碗里撒毒药?”乡里又把他使到村里。
五夷堡村分部原来是陈铁匠打杂,他年纪没曹泽大,但整天呆头呆脑的,人都叫他老聋子。张新海常骂他是不拨不转的“愣鸡巴等”。那天正巧遇到开会,上面又要来检查工作,陈铁匠抓了扫帚丢了簸箕,连几牙子西瓜也切不周到。曹泽正好又打发到这里,他眼尖手快,见啥干啥,展眼把会议室里外收拾得干干净净。
张新海见到便宜人抓住就使。他大便从厕所里提着裤子出来说:“屎摊子一摊连一摊,连脚的地方都没有!”曹泽急忙拉来黄土垫了。他小便提着裤子出来说:
“圈里的土垫得快上墙头了,男人撒尿,外面的人都能看见鸡巴!”曹泽就急忙到厕所里朝出撂粪。他检查完生产回来,曹泽急忙端来洗脸水递上毛巾,他进会议室桌上地下没有灰尘,他刚坐到桌边,曹泽又提来滚滚的开水为他沏茶。他叹道:“到底是衙门里呆过的人,练出来了!”突然上面又通知明天来这里检查,他正愁会议室没人布置,欢迎标语没人写,谁知曹泽早就准备好了笔墨问他写啥字。就这样,陈铁匠夹着一卷铺盖耷拉着脑袋走了,曹泽就这样留到了村分部,从村里有“镇反”工作组开始,年年各种各样的工作组不断线,曹泽就为工作组做饭,带管杂事。
曹泽呆呆地望着姜文旗吃饭。姜文旗从不在吃喝上浪费时间,总是狼吞虎咽的。他吃饭嘴抿得很紧,因扒饭快,夹菜急,地上掉了一粒米,腿上撒了些馍渣渣,总捡了喂在嘴里。他对吃喝从不挑剔,说吃饱就行。曹泽常对人说,给他这样的人煮饭,一分钱不给心里也高兴。姜文旗吃饭脑子里老想着工作,他听见曹泽说“胃病”两个字,才略点点头。腮帮里填个疙瘩,嘟囔着问:“白组长呢?”
曹泽说:“他等你不来,早吃完走了!”
姜文旗见他收了碗筷不走,突然问道:“你是当地通,你对樊复生逃跑咋看?”
曹泽说:“解放前那几年,他的婆姨就不在堡子里住!我们还以为回老家了。
后来朝城里送粮,才见她抱着娃娃在粮铺里。她娘家哥哥,就是解放前在三黑滩驻的那个特务连的胡连长,在马鸿逵手下,大小也是个官。共产党来的消息,能不比谁知道得早?”
姜文旗觉得,曹泽从不敢正视他,眼神老躲躲闪闪的。
曹泽像意识到了,叹道:“要说嘛,新海也是有眼光的人,咋能和他狗扯连环!
查不出来,就算啦。你俩刚开始共事,往后,路长着呢!”
姜文旗打着饱嗝一声不吭。他见曹泽脸上有泪痕,膝盖上有泥土,身上有纸灰儿,问道:“你今天,去哪里了?”
曹泽立马眼泪扑簌簌流下来,他指着上下庄子的老茔坟地说:“去给五哥,烧了张纸……”
姜文旗这才想起今天是姜的死忌日子。他见曹泽还不走,又问:“你还有啥事?”
曹泽说:“我想叫两个女婿,来堡子里落户……”
曹泽的大女儿曹秀兰被张新海抛弃后,嫁给了姜岚的次子姜万华。随后,他的二女儿曹梅兰也嫁给姜岚的三子姜万民。但曹秀兰、曹梅兰一直在娘家住,姜万华、姜万民两头跑。
姜文旗问:“你为啥这么做?”
曹泽说:“再咋说,这边是富农,那边是地主……”
姜文旗心里明白,不仅仅是这个原因。他望着曹泽说:“这事,你只给白帆组长一个人说,再谁也不要对谁说!”
曹泽高兴得立马笑逐颜开,他抹着泪花说:“这就好,这就好!有你这句话就行了!”他急忙收拾碗筷走了。
曹泽走后,姜文旗一个人在屋里自思自想:“门缝里的字条,是谁写的?啊!难道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