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八,天刚亮家家户户便忙碌起来。先把用豆子煮的面叶调和饭朝井台上供,祈求来年五谷丰登,六畜兴旺。供完了就吃腊八粥,吃完了就忙着“送穷”。
把屋里的毡被席子、坛坛罐罐都搬出来,放在太阳下晒,翻过来调过去抽打席片,把席缝里藏的臭虫、跳蚤清除干净。房顶上、墙上、地下、院里角角落落的灰尘全扫尽了。条条框框的窗户上都糊了白生生的纸,贴上了红艳艳的窗花。
往年“送穷”,都是几个老年人忙乎,今年姜文晏主动挑头。他带着姜文瑞、姜文祥等一伙年轻人,在庄子里贴满了“毛主席万岁!”、“共产党万岁!”的标语。山丹、山妹扎了个纸人,上面写了“穷鬼”两个字。纸人年年都是大邋遢,今年他早早等在门口,因为送完穷,他就得到一件新衣裳,还能喝到酒吃到肉。他天生两片大肋巴,正面瞧身子扁宽,两肋骨架很明显;侧面瞧身子窄溜溜的,像个刀条条。前额高,颧骨凸出,两眼深陷,一副“天包地”的嘴巴。姜文晏出门朝他瞟了一眼,忍不住偷笑。刚出院门,就见二邋遢蹲在门口,靠在南墙根下,缩成个蛋蛋晒暖暖。三邋遢在路上打踅踅,缩着脖子抄着手,吸着鼻子朝这儿闻。姜文晏“哎”了一声,夹了半捆芦柴进来,叫山丹、山妹再扎两个纸人。
山妹“咣叽”一声,撂下糨子盆说:“打发一个穷鬼,我家就倒贴一件衣裳不说,还管一顿吃喝呢。咋又成了三个?往年送穷都是两庄凑份子,今年谁好意思到各家去收?你有点吃吃喝喝,就夹不住了!”
姜文晏指指门外说:“要送,就把那三个穷鬼都送送,三件衣裳,三个人吃一顿,能花多少?图个高兴嘛!”
当三个邋遢着三个纸人出现在路上时,人都跑来笑道:“啊呦,这穷鬼咋越送越多啦,一个变成了三个!”三个邋遢浑身上下穿得菜吊子似的,和的三个片儿扇儿的纸人,没啥两样。妇女们抓起青盐黄米,一把一把朝他三人身上打。一阵人欢马叫鞭炮齐鸣,原来姜文晏拉着一辆车来了,说快请穷鬼上路。人都忙烧香叩头,把三个邋遢请上车,伸手推着车辕、车帮、车轱辘,香烟缭绕的,一直送到村外的断头路。
湛思路的断头处,早有人挖了个大坑。三个邋遢把纸人插到坑里点燃,忙把肮肮脏脏的衣裳脱了撂到坑里,把山丹、山妹扔过来的新衣裳穿了,就在坑边跪下“守穷”。各家各户把扫尘的落索用簸箕端来朝坑里倒,说这叫“填穷坑”。坑都填满了,像个坟头突起来,还朝上倒。只听庄子里又一阵鞭炮炸响,风雨桥上的锣鼓咚嚓嚓地响起来,人都呼叫:“姜书记回来啦!”
“土改”后是小东方发展最火红的时期。农民都说共产党消灭了匪害、烟害、沙害“三大害”,从此家家户户上工不锁门,睡觉不闩门,大烟绝了迹,土匪绝了种。头年开春,姜文旗就领着小东方的人上山治沙。山坡上治沙的男女老少像蚂蚁似的蠕动。他们抬平了一个个沙窝头,挖了三尺见方五尺见深的坑,从山下一背一背背来黄土垫在坑里,栽好树后从海子湖里担来一桶桶水浇上。再用麦柴、芦柴扎成一个连一个的小方格固沙。他们双脚跳着,欢呼省里派来的飞机,到这里撒草籽。不到三年工夫,一条蜿蜒起伏的绿色长城就在西部崛起。姜文旗朝山上担树苗、挑黄土,压折了十几条扁担,被评为治沙模范。他拿着民国年间就珍藏的小东方水系图,从县里请来水利技术员测定规划,在小东方开了三条大沟两条大渠五条大路,解决了淌水排水行路难,他吃住在工地,背烂了十几个大背,被评为劳动模范。
最高兴的要数分到土地的农民了。他们白天撂着乱弹上山治沙,天黑哼着曲子下山种田,累了就头枕到田埂上睡一觉。姜文旗每到一处,农民都是那句话:“姜书记,你瞧我这麦子咋样?穗子像马莲骨朵似的,田里没一棵燕麦,没一根杂草!”
别说田里有杂草了,连田埂上都用锹铲得光光的。一群又一群的农民拥到风雨桥领《垦荒证》,这个说他今年开荒四亩,那个说他今年开荒五亩,这里的滩变小了,田埂变窄了,连沟上、渠上都种满了蓖麻和葵花。农民屯里的粮冒尖了,圈里的羊满了,栏里的猪肥了,槽头的牛壮了,娃娃们手里都有白馍馍吃了,婆姨们到市场上一块钱就能买一筐鸡蛋回来。
这年秋天,姜文旗到北京参加国庆观礼见到了毛主席。他只恨当时自己的眼泪多,没再多看几眼毛主席。他在怀仁堂参加宴会,见桌子上有一碟红烧鱼就心里难受不想吃。同桌代表问他:“你为啥不吃鱼?”问得他心里更难受。他们不知道,他小时把鱼当饭吃,长大后一见鱼就想吐。旁边一位回民代表指着一碟变蛋哄他说是肉,他夹了一牙放到嘴里才知是鸡蛋,吐又不敢吐,就和眼泪一起咽到肚里。
小时吃野鸟蛋充饥的滋味涌上他的心头,他再一口也吃不下去,眼泪簌簌的只望着别人吃。住在京西宾馆他晚上老睡不着,他想父亲想母亲,小东方每个人的音容笑貌都展现在他眼前。他想起童年时母亲带他和红花、香香熬过的艰难岁月,想着民国时期小东方那一幕幕一桩桩的事件。他想到自己从一个掏鸟蛋、逮鱼为生的西北娃成为一名党的基层干部,只不过跟着党干了点自己应该干的事,党和人民就给了他这么高的荣誉,往后能不认认真真好好干吗。
姜文旗从北京回来后,心里一直很沉重。
他到各堡寨转了几天,肚子里空荡荡的,老叽里咕噜叫,脑子里却胀得满满的。
老猎户的老伴皮氏,抱着姜文旗的腿告状。说老猎户在冰滩上死了个凉快,把她撂在水深火热中没人管。她骂三个邋遢儿子没良心,旧社会她东躲西藏地卖黄皮子茭瓜,硬是咬牙把他们三个顾活大了,现在望着她是个棺材瓤子,就没人管了。还说她活了一辈子没铺过褥子,上面给的救济款,叫大邋遢打了酒,现在家里连买盐的钱也没有。姜文旗所看到的,不仅仅是眼前这些问题。有的干部,在“土改”中不如实向组织反映情况,有的借“土改”公报私仇,不少干部报喜不报忧,对存在的问题视而不见。姜文旗决定整顿领导班子。会议室的黑板上,有姜文旗写的毛主席的一句话:“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共产党就最讲认真。”
先是张新海汇报工作。他炫乎说,堡子里的人种了多少多少亩田,打了多少多少斤粮,猪羊和大牲畜又增加了多少多少倍,新开荒地又翻了几番。他正兴致勃勃地说着,姜文旗打断他的话说:“不听那些,不听那些!说有多少户农民分到田无法耕种放荒了多少亩,组织了几个变工组、互助组,对烈军属、无劳户是咋帮耕代种的。只说存在啥问题,这些问题咋办!”张新海立马变成哑巴了。
朱守业接着汇报。他说姜文海、姜文晏和三个邋遢尕子结成了常年互助组,田种的如何好,说:“姜书记将才在田里转了,也看到了……”
姜文旗说:“他们三个,整天游手好闲的,不是在家里睡大头觉,就是在外面闲转。他们三家的田,难道撂给他们两家就不管了?这叫啥互助组?”
朱守业说他再下去查一查。
轮到李光明汇报,他写了密密麻麻几页纸,词句都花里胡哨的。谁知他念一句,姜文旗问一声。还没念完一段,就被问得满头大汗,再也汇报不下去了。
姜文旗问:“你宣传《婚姻法》,咋光讲自由恋爱?什么叫男女平等?什么叫保护妇女儿童?什么是家庭道德?有的小两口自由恋爱结婚才几天,又打得头破血流的闹离婚,这是啥原因?毛病在公婆的有多少?毛病在丈夫的有多少?毛病在妻子的有多少?挑拨离间的有多少?不能认为这里离婚的越多,就证明婚姻法宣传的越好,那社会不就乱了套?”李光明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朱守业刚开完会就来到大邋遢家。圈里的一头猪饿的拱墙根,不知多长时间没垫圈,一股猪粪气冲人的鼻子。院里柴艹文踏了半尺厚,犁耙锹锄斜三横四扔着,锹口、锄口上长满了黄锈。
朱守业推开虚掩的门,一股汗气屎臭扑面而来。一个孩子光着屁股爬在黄皮子茭瓜上睡着了,头前拉了一摊屎,他还带着屎屁股,嘴里的涎水和嘴唇上的黄鼻涕淌在茭瓜上。一个孩子在炕旮旯缩着,身上落满了苍蝇。大邋遢四仰八叉睡成“大”字形,鼾声如雷。朱守业找着脚窝用棍子捣了他几下,骂道:“这伙邋遢婊子儿!”
大邋遢嘴里咕哝着,翻了个身,又扯起呼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