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再度降临。植物与海齐聚在一起,而一切在虚无中静止的动物,无论空中的,还是海里的,都慢慢消散,只留下越来越透明的生物的表皮。这表皮越来越稀薄,最后成了被植物吸收的动物之雾。“动物的全部都消失进夜中,世界上动物的呼吸停止了,再也没有跳动的心脏”,呼吸和心跳再也无法为生物带来确定的时间感觉,于是,终于,“冰冷的蛇碎裂了,时间之蛇爆裂了。”
没有任何时间的阻隔,夜晚逐渐变成了白昼。这是创世纪的第四天了。太阳、月亮与所有的星辰都出现在天空中。所有的植物现在共有一条根,绿色开始疯狂地生长,占据了全部的泥土。而维吉尔-亚当注视着由动物性转化而成的植物性的世界,他自己也变成了植物,“但是还保留着人性”,虽然在“反创世”的过程中,他的特征与本质逐渐地消失,但是他那人性的眼睛尽管历经多次的转化却依然保留了下来。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维吉尔成了一个“观照的植物”。
时间已然停歇,运动与静止都转变为“流动的寂静”。维吉尔已经逐渐接近了创造的原初深渊。周围的一切似乎都变得无穷无尽,不再是钟点的钟点在流逝,整个白昼没有了尽头,日头的移动也无休无止,植物的生长也永不停息。白昼去得很突然,黑夜来临得也很突然。又已经是夜晚了。“那是最原初的黑暗,存在的穹顶被无法穿透的黑暗所填满:最内在的世界黑暗突然降临,那无形的黑暗,无边无际”,尽管太阳依然在天穹顶端闪耀,尽管群星依旧璀璨,但是所有这一切却被“最深沉的黑夜之黑夜”所包围。与之前的动物一样,植物也变得越来越原始。它们聚集成植物性最后的深渊。甚至连光也被吸入了它所发源的深渊,那里就是神秘的原初黑暗。那里就是上帝的居所。
所有的光体与其周围共同构建了夜的甲壳,太阳与星辰从上空的黑暗投射到下处的黑暗中,以至于形成了整个天穹在黑暗中的镜像,似乎两者的中间是一口井。在上方与下方的双层黑暗中,只有星光闪耀,还有植物汇成了一道绿色的微光。所有这一切都在中间的井中汇集。那中间的井迅速向上下两方扩展,以致这深井变成了一颗透明的树,“枝繁叶茂,在其根的深处有太阳的回响,在其四周交织着关于植物与星辰生长那不可探究的透彻特性,植物与星辰之间是否还有界限,它们是否已经开始融合一体,这一切都躲藏在混沌之中,无法分辨清楚。”
在此“反创世”过程中,我们注意到,整个存在的构成形态与类别在不断改变,固体向液体过渡,液体又转化为气态,最后这一切都归于一种光亮。在整个过程的最末,维吉尔只还能够在“光波的回响”上面看到生存的存在。星辰与植物都已经只剩下一种“余音”(Echo),“星辰余音与植物余音”在深井所形成的大树那里相互融合,那是存在原初的形态。那大树就是世界的中心,伊甸园的中心,那是“生命树和分别善恶的树”,它正是维吉尔一直在追问、不断在找寻的事物。
维吉尔自己也被席卷进入了整个的变化过程。他在“宇宙星光的潮汐”中与植物和星辰的余音相和唱。前面几日所有的变化过程与结果都在他的身上体现,他乃是一切变化的亲历者,他发现自己一方面有着所有动物和植物的特性,另一方面却又在星空中自由伸展;一方面他如动物般立于大地之上,另一方面却又站在最遥远的天空。星辰与植物的“合一”在他那里呈现。
而在这逆向转化的“反创世”过程的结尾,“天琴星座”出现了。那是神话中奥尔菲斯——他是诗人与艺术家的象征与化身——的竖琴,正是利用它,奥尔菲斯感动了天上地下,感动了最无情的冥王。当诗人维吉尔仰望着星空,星空将“所有生命的特征都包含在其中并将之神化”。最终,维吉尔跳动的心与颤动的琴弦发出合鸣,他的心就成了那把竖琴,这竖琴似乎“要在它星辰组成的琴弦上最终奏响启示,还不是那首神圣的歌,而是宣告歌的将临,那是神圣之歌的时间,那是出生与重生之时,当圆圈形成,循环生生不息之时,世界的同一在宇宙呼吸的最后一瞬奏响。”
当太阳从世界之树的高处向下坠入世界的深井中,回光返照的光辉最后照亮了所有的一切,将世界之树染成了美丽的金色。然后,宇宙的植物时代到达了极限,植物焕发出的绿光也消失在无穷的黑暗之中。一切的呼吸都归于寂寂。原初的夜晚降临了,其中有的只是原初的寂静。但是这还并不是最终的夜晚,尽管“天空的潮汐”与“心的潮汐”永远湮灭了,但是在那黑暗之中还剩下一丝微弱的光,似乎在其中还保存着植物与星辰最后的微光,那是“里面孕育着黑暗的植物与星辰的本质深渊”。
然后,黑暗再一次变淡。维吉尔回到了创世纪的第二天,但那已经不能称其为天了,那只是黑暗将位置交给了“一个不确定光亮”,那是弃绝了一切呼吸与跳动的“世界白昼”,在无影的世界之光下面是不流动的水,再没有阳光与星辰在里面投影。在天空的甲壳之下,是无垠的大地的甲壳。依然存在于大地之上的巨大森林迅速凋谢,最后只余下光秃秃的岩石还残留在那里。而维吉尔也“已经从动物与植物中脱离,变成了由粘土、土壤和石块组成的无形之巨岩。”他在憧憬着躲在天层后面的光亮。这时,“黎明之星”,那颗预兆之星,嵌入了他的石质额头,变成了他的第三只眼睛。这第三只眼就是维吉尔睁开的神秘的心灵之眼,“能分辨,有神性,但依然是人的眼睛”。正是这只眼睛让维吉尔后来看到了母亲与孩子的启示。
随后,吞噬一切的世界之夜终于来临。植物性最终转化为原初的黑暗,生命的婴儿返回了出生的母体,这也是变化的最后一站。维吉尔脚下的大地也陷入了“遗忘的深渊”中,“这深渊将投射与原型合为一体,将大地的黑暗重新转化为海水”,天空与海洋的镜面融合为唯一的存在,“大地,变成了光。”而在原初的黑暗之中,一切的对立与矛盾,光与暗、上与下、远与近、内与外,都融合而成同一。那是自为的同一,宇宙的最高和第一原则,一切的一切均由此开始。那也是创世纪的终点。
维吉尔似乎只剩下额头上的眼睛存在,他在光组成的雾与下界的水之间漂浮,在光雾后面隐藏着永恒之光。维吉尔突然感觉到一只无比巨大的手,那手“如母亲般温柔,如父亲般安静”,这巨大的手带他穿过光雾与海水这两重的柔和的存在,飞向“前方,前方,永远,永远”。
雨下了起来。它将这上与下融合的更加紧密。人们已经分不清,这雨是向下倾泻还是向上冲刷。“黑暗最终达到完满,同一最终达到完满,再没有方向,再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但是在黑暗的中心,就象是一下轻柔的呼吸,遮盖天穹的大幕被来开,光又重新渗透出来。那永恒之光,“它同时为上下,同时在天的内外,同时是最内与最外部的界限,其中包容着同一的结晶。”这永恒之光乃是上帝的神秘之眼,它将宇宙、天穹、大地等一切存在都纳入光之中,那是原初的光线。维吉尔的目光已经进入心醉神迷的状态,他在等待着,等待着那巨大的手拂动那“一切心之弦”,等待着来自天际的神圣歌唱,那是天穹的“回声”,借助这回声,维吉尔将完成他的归乡之旅。希望将降临,光与暗在相互重叠中再次融合为一,它们的结晶就是“无本质本身,就是无边的世界深渊,那是所有本质特征的产床”一切将回复到上帝初创天地之始,“地是空虚混沌,渊面黑暗”(创世纪第1章第2节)。那里就是神秘主义者的滋生万物的神性虚无,那里就是维吉尔归乡之旅的终点,那里就是神性的深渊,陷入其中的灵魂将与上帝结合为一体。
在维吉尔-亚当的眼前,滋生万物的神性虚无再一次朝着创造与存在发展。存在的各个层面又重新得以构建,时间与空间又重新得以创立,光与暗、日与夜、上与下、内与外,一切尘世的对立与矛盾又都充满了整个宇宙,大地再次承载着上帝的造物、天空中再次闪烁着太阳与星辰的光辉,生物又在海洋中自由遨游。
生物由西方而来,那是没落的方向、死亡的方向、黑夜的方向,这意味着神性的虚无滋生出万物。所有的生物都朝向象征着初始与重生、预兆与希望的东方行进,为了未来的和平,为了重获伊甸园中天堂般的和谐,“为了寻找来自东方的牧羊人,向着那里人类的面容奋力奔去”。与地上的万物一样,维吉尔的目光也朝向了东方,在大地的中心,可以望见“无争斗的和平,乐在其中的人类形象,一个男孩的形象在母亲的怀抱中,他与母亲一起融合为痛苦微笑的爱。”这是基督与圣母的形象,基督乃是一切生灵的“牧羊人”,他将进入时间,为了寻回沦于罪性的人,一同承负天地间的恶。
这个男孩就是救世主,他将为人类带来祝福与拯救。在他的形象中,布洛赫表明了在一切时间中的一切人类事件的意义与价值。那就是“微笑”,饱含着爱意的微笑。在那微笑中,“人类命运那令人微惧美好已经因道而生,在此创生中,道之意义、道之宽慰、道之祝福、道之关切、道之解脱、道之法则、道之重生,这一切均在人类行动的尘世图景中再次得以表达,并一直可以表达,这尘世图景虽不足够,却已足够,人类命运之美好将在其中永久被宣告、被保持、被重复。”
维吉尔正是在母亲与孩子的形象中看到了道,道即是“泰初之道”,“道与上帝同在,道就是上帝”(约翰福音第1章第1节)。道将维吉尔的渴望吸纳其中,使维吉尔与宇宙同一,于是主客体之间的隔阂与分离被消除,他自我曾感觉到的“陌生性”和“客人角色”都已消失,他的任务已经通过重生得以完满完成。“他成了儿子”。维吉尔成为了圣子,这标志着他与上帝形成了的“神秘的合一”(uniomystica),在这“神秘的合一”之中,维吉尔不由地颤栗,因为“时间之圆已经关闭,末后即为初始”,而他也因此领悟了创世过程的真谛:“虚无填满空无,随之而成宇宙。”(dasNichtserfülltedieLeereundwardzumAll,KW4,453)
在宇宙的和谐之中,“泰初之道”(即是上帝)也在维吉尔的灵魂中“证道”(ereignen),“那纯粹之道,超越于一切交流与意义之上,它是末后的也是初始的,强大有力而又主宰万物,令人恐惧又予人保护,仁慈而又行雷霆之怒,那是区分之道,那是誓约之道,那是纯粹之道”这“道”超脱于宇宙与虚无之上,而维吉尔则内在于其中。“道越是包裹着他,他越是进入那如潮般涌动的天籁之中,这道就变得越大,越无法捉摸,变得既沉重又轻飘,它是漂浮的大海,漂浮的火焰,如海般沉重,如海般轻巧,但却依然是道:他无法把握道,也根本不被允许去把握;道是神秘莫测的,也是不可言说的,因为它在语言的彼岸。”
小说结尾的这个句子很容易让我们联想到维特根斯坦的《逻辑哲学论》中最后那个着名的句子:“对于不可说的东西我们必须保持沉默。”维特根斯坦认为,“确实有不可说的东西,它们显示自己,它们是神秘的。”这就是维特根斯坦的“不可说”的神秘主义。我们知道,维特根斯坦这样做是为了划清语言的界限,是要限制自然科学知识(可说的)侵入宗教信仰,而所谓“不可说的”,则是要表明涉及伦理、审美、宗教的事情,不可用自然科学式的知识范说,而并非说这些事情没有意义,它们必须按照自为的方式“说”(“显示自己”)。事实上,维特根斯坦对形而上学的问题十分关注,他在书中“还是在设法说出一大堆不能说的东西”。象莱布尼茨一样,维特根斯坦也对世界存在竟然缺乏最起码的理由感到吃惊:“神秘的不是世界如何,而是它竟然存在。”这一令其十分苦恼的问题是:一个世界存在着,人们因而关切着被作为伦理主体的意志赋予这个世界的某种意义。这不是一个事实的问题,而是一个价值的问题。关于价值问题,维特根斯坦认为,“世界的意义必定在世界之外。世界中不存在价值-如果存在价值,那它也会是无价值的。如果存在任何有价值的价值,那么它必定处在一切发生的和既存的东西之外。因为一切发生的和既存的东西都是偶然的。使它们成为非偶然的那种东西,不可能在世界之中,因为如果在世界之中,它本身就是偶然的了。它必定在世界之外。”困扰维氏的乃是世界存在的终极意义问题,这乃是个价值问题,而正是价值使得事实的、偶然的世界之存在在某种更深的意义上成为必然的和可接受的。
然而,这种价值从来不可能在世界之中,必定在世界之外。正如他在1916年的笔记中所写到的那样,“我对上帝和人生之目的究竟知道些什么?我知道这个世界存在。我知道我被放置在这个世界里,正如我的眼睛在它的视野之中。我知道有关这个世界的某些东西是捉摸不定的,而这种东西我们称之为它的意义。我知道这个意义并不存在于它之中,而是存在于它之外。我知道人生便是世界。我知道我的意志透入了这个世界。我知道我的意志是善的或恶的。因而我知道善和恶以某种方式与世界的意义相关。人生的意义,亦即世界的意义,我们可称之为上帝。而把上帝比做父亲也与此有关。去祈祷便是去思考人生的意义。”
现代理性的以权害生,现代道德的麻木不仁,现代环境的急剧恶化,现代文化的全面荒芜,这些都促使危机中的哲人更迫切地思考生命的终极意义。而在这里,维特根斯坦英勇地超越了现代虚无主义,因为他坚信,人生的意义就是上帝。这个上帝象征着人生的超越意义,相信“上帝”意味着不向“事实世界”屈服,而是要努力在人的灵魂中建立起一个“意义世界”和“价值世界”。也许维特根斯坦下面的这段话代表了那个价值虚无时代所有有思想的人的呼声,而这也是布洛赫和维吉尔孜孜以求、不断追问的拯救之道:“相信上帝意味着,对世界的事实还不能漠然置之,相信上帝意味着,生命有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