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兹没有马上离开,这令希尔维不快。她已经二十岁,“被困于”家中,等待一个尚不知是谁的男人来做自己的丈夫,将自己从阿德莱德的“魔爪”中解救出来。汉普斯泰德本就禁提“罗兰”二字,如今他死了,阿德莱德更是来不及要“感恩”。休为自己的妹妹感到难过,与此同时,希尔维则在乡间寻觅家道殷实却又老实巴交的地主,能够忍受并接纳伊兹。
大家顶着热浪,辛辛苦苦地在田间行进,上高下低,涉过小溪。希尔维用一条披肩将宝宝绑在身上。宝宝很重,布丽奇特连拖带拽搬运着的野餐篮更重。宝森在她们身边寸步不离地走着,他不爱跑在前面,更喜欢留在后面赶掉队的人。他还不知道罗兰为什么不见了,于是更尽心地要看好余下的人。伊兹落在队伍最后,原有的对牧场远足的些许兴致已经消退。宝森竭尽所能地催着她。
一路上的气氛不善,野餐时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因为布丽奇特忘了带三明治。“这么奇葩的事你是怎么办到的?”希尔维生气地说。结果大家只好吃掉了格洛弗太太做给乔治吃的猪肉馅饼。(“看在上帝的分上,别告诉她。”希尔维说。)帕米拉被一丛荆棘剐了皮肉,厄苏拉一个趔趄摔进了荨麻丛中。连平常总是乐呵呵的泰迪,此时都被晒晕了头,坐也不舒服,站也不舒服。
乔治带来两只小兔给他们看,说:“你们想带走吗?”希尔维立即阻拦:“不,谢谢,乔治。不是养死就是一窝一窝地生小兔子,不管哪个都令人头疼。”帕米拉烦闷不已,必须要希尔维让她养一只小猫。(令帕米拉意外的是,希尔维竟答应了,没过多久便从庄园上要来了一只小猫。一周后小猫一阵痉挛后死了。葬礼相当隆重。“看来我命里不能养宠物呀。”帕米拉宣布说,一反常态,显得十分悲情。)
“他很英俊,那个犁田的人,不是吗?”伊兹说。希尔维答道:“别,无论如何别再惹事了。”伊兹说:“我完全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下午也没有凉快下来,最终大家不得不顶着来时相同的热浪打道回府。已经因为兔子的事痛不欲生的帕米拉,这回又踩到了一根刺,厄苏拉的脸上也被树枝抽了一下。泰迪哭起来,伊兹一路抱怨,希尔维热得要喷火,布丽奇特说,要不是自杀有罪,她就要跳进下一条小溪淹死算了。
“瞧你们,”休见大家精疲力竭走进家门,笑着说,“被太阳晒得金光闪闪的。”
“噢,算了吧,”希尔维推开他径直走去,“我得上楼躺一会儿。”
休说:“今晚可能要下雷阵雨。”结果真的下了。厄苏拉睡得浅,被雷雨吵醒过来。她溜下床,小步走到老虎床前,爬上一把椅子往外看。
远处,天雷仿佛枪炮般隆隆作响。绛紫的天空饱含不祥之兆,突然劈下一道闪电。一只鬼鬼祟祟的狐狸,匍匐在猎物上,瞬间被这闪电照亮,仿佛摄影师打亮闪光灯,将它的身影捕捉下来。
厄苏拉还来不及回过神数数,便被几乎响在头顶的一声炸雷吓了一跳。
战争的声音就是这样的,她想。
厄苏拉决定开门见山。在厨房桌上切洋葱的布丽奇特已经泪水盈眶。厄苏拉在她身边坐下,说:“我去村上了。”
“哦。”布丽奇特意兴阑珊地应道。
“我去买糖了。”厄苏拉说,“在糖店里。”
“是吗?”布丽奇特说,“在糖店里买糖呀?谁想得到呢?”其实店里还卖许多其他东西,但狐狸角的孩子们对其他的东西都毫无兴趣。
“克拉伦斯也在。”
“克拉伦斯?”布丽奇特说。听到心上人的名字,她停下了手上的活。
“他买糖了。”厄苏拉说。“买了薄荷小蜜蜂。”为了效果真实,她补充说。又说:“你认识摩丽·莱斯特吗?”
“认识,”布丽奇特警惕地说,“她在店里上班。”
“嗯,克拉伦斯亲她嘴了。”
布丽奇特从椅子里站起身,手里还拿着刀。“亲嘴?克拉伦斯为什么亲摩丽·莱斯特?”
“摩丽·莱斯特也这么问呢!她问:‘你干吗亲我,克拉伦斯·杜德兹?谁不知道你跟狐狸角的那个女仆已经订婚了?’”
布丽奇特平日最爱悲情故事和大众恐怖小说,她等待着自己业已知晓的那个答案。
厄苏拉满足了她。“然后克拉伦斯讲:‘哦,你说布丽奇特呀,我才不在乎她呢。她长得那么丑。我那是吊她胃口玩呀。’”早慧的厄苏拉已经通过阅读布丽奇特的小说掌握了爱情剧的套路。
刀子掉到地上。传来一声班西女妖的哭号。爱尔兰语脏话连珠炮一样涌现。“这个不要脸的东西。”布丽奇特说。
“嗯,可恶的坏蛋。”厄苏拉附和道。
布丽奇特将希尔维送给她的镶钻订婚戒指(“一个小玩意”)还了回去。克拉伦斯的解释,她一个字也不肯听。
“你可以跟格洛弗太太一起去伦敦,”希尔维对布丽奇特说,“去庆祝停战。好像有晚班车可以回来。”
格洛弗太太因为流感大爆发的缘故说什么也不肯靠近首都一步。布丽奇特说她希望克拉伦斯去,最好再带上摩丽·莱斯特,然后两人都死于西班牙流感。
除了“早上好,先生,您要点什么?”这种清白无害的话以外,摩丽·莱斯特连句整话都没有对克拉伦斯说过,为了庆祝停战她参加了村上的一个大路派对,但是克拉伦斯的确跟几个朋友去了伦敦,后来也的确死了。
“至少没有人从楼梯上被推下去了。”厄苏拉说。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希尔维问。
“我也不知道。”厄苏拉说。她真的不知道。
因为常梦见飞翔和坠落,她被自己搞的心烦意乱。她站在椅子上往卧室窗外望,有时竟忍不住想爬出去跳楼。她十分肯定自己会被什么东西接住,绝不会像个烂熟的苹果一样砸碎在地。(到底是什么呢?她不知道。)她克制自己,不以身试法。帕米拉的小瓷娃娃,一位裙摆蓬松宽大的女士,却在一次午茶时间里,被邪恶的莫里斯于百无聊赖中扔出了同一扇卧室窗户。一听到他逼近的脚步——伴随印第安蛮族的战歌——厄苏拉就将自己最爱的编织娃娃索兰洁女王迅速藏到枕头下,她便安全地躲在那里,与此同时,不幸的瓷娃娃女士却被扔出窗外,摔碎在房顶上。“我只是想看看丢出去会怎么样。”莫里斯事后向希尔维撒娇。“嗯,现在你知道了。”她说。帕米拉对此次事件歇斯底里的反应令她感到心烦无比。“我们还在打仗,”她对岶米说,“比装饰品破碎惨痛一万倍的事到处都在发生。”可是对帕米拉来说,再没有比这更惨痛的事了。
如果厄苏拉允许莫里斯扔自己的木制编织娃娃,就能拯救瓷娃娃女士的生命了。
即将因为犬疫死去的宝森,那天晚上拱进门来,同情地将一只前爪在帕米拉的被子上搭了一会儿,这才在两人床铺正中的地垫上卧倒下来。
第二天,因为对孩子的态度冷漠而满心自责的希尔维,又从庄园上弄来一只小猫。庄园上小猫泛滥成灾,村上家长们要补偿或奖励孩子——比如谁家的孩子丢了布娃娃,谁家的孩子考试通过了——就带上点东西去庄园换一只猫咪,猫咪俨然成了一种货币形式。
一周后,莫里斯与柯尔家的小子们激烈地玩着战争游戏,不慎将小猫踩死,虽然宝森一直竭尽所能看护着它。希尔维火速捞起猫咪的小身体,让布丽奇特拿走,怕小猫痛苦的死状被人看见。
“我又不是故意的!”莫里斯喊道,“我又没看见那蠢东西。”希尔维一掌掴在他脸上,他便哭了起来。莫里斯委屈的样子令人不忍直视,事情的确是个意外,厄苏拉试图安慰他,却惹得他发了火,帕米拉则完全丧失理智,扑上去要扯下莫里斯的头发。柯尔家的孩子早就逃回了自己素来平静无事的家。
有时候,过去比未来更难改变。
“她头疼。”希尔维说。
“可我是精神科医师。”科莱特大夫对希尔维说,“不是神经科
医师。”
“还做各种梦,也有噩梦。”希尔维继续试探。
不知为何,厄苏拉待在这间屋里感到十分安心。橡木地板、熊熊炉火、红蓝图案厚地毯、皮椅子,甚至那个异域风格的茶炉,看来都极眼熟。
“梦?”科莱特大夫的兴趣如期而至。
“对,”希尔维说,“还梦游。”
“我梦游?”厄苏拉惊讶地问。
“还有一直有déjà vu(即视感)。”希尔维颇带厌恶地说。
“是吗?”科莱特大夫说着,摸出海泡石烟斗,在炉栅上磕起来。这个土耳其式烟斗像老宠物一样令人熟悉。
“啊,”厄苏拉说,“我以前来过这里!”
“你瞧!”希尔维大喜,说。
“嗯……”科莱特大夫沉思着。他转身面对厄苏拉,直接问道:“你听说过轮回吗?”
“哦,当然,当然听说过。”厄苏拉激动地说。
“不可能听说过。”希尔维说,“难道是天主教的东西?再说那又是什么?”她被茶炉吸引了过去。
“那是茶炊,俄国货。”科莱特大夫说,“不过我不是俄国人,远远不是。我是梅德斯通人。大革命前我去彼得堡玩过。”然后他又对厄苏拉说,“你能为我画点什么吗?”说着给了她一支铅笔、一张纸。“您要喝杯茶吗?”他又问希尔维。后者仍然极为不满地瞪着那俄式茶炊。她只对用瓷器泡的茶放心,因此拒绝了大夫的好意。
厄苏拉画完画,交了出去,等待着表扬。
“这是什么东西?”希尔维问,越过厄苏拉的肩头看着她的画作,“指环,头冠?是王冠吗?”
“不是。”科莱特大夫说,“这是一条蛇,衔着自己的尾巴。”他满意地点点头,对希尔维说:“它象征着宇宙的无限循环。线性时间只是一种构想,实际上万物流转,没有过去未来,只有现在。”
“好一句至理名言。”希尔维无动于衷地说。
科莱特大夫支起胳膊,托住双颊。“我说,”他面向厄苏拉,“我觉得我们肯定能相处得很愉快。你要吃饼干吗?”
只有一件事令她不解。原本摆在边几上的那张照片不见了,照片上是在阿拉斯殉职的盖伊,身穿白色板球制服。她问科莱特大夫:“盖伊的照片呢?”不曾料到自己的这个问题引出了后续一系列的问题。科莱特大夫问:“盖伊是谁?”
看来时间无常,难免有疏漏的时候。
“不过是辆奥斯汀。”伊兹说,“大路旅者——虽然是四开门——但价格远不及宾利,上帝保佑,休,跟你那部穷奢极侈的车比,这部绝对是大众品牌。”“无疑是分期付款买的了。”休说。“不不不,一次付清,还是现金支付。有人出版我的书了,我有钱了,休。你再也不用为我担心了。”
所有人都在叹赏那樱桃红的小汽车,只听梅丽说:“我得走了,晚上有一个舞会。谢谢您的茶,托德太太。”
“来,我送你。”厄苏拉说。
送完梅丽回来,她避开了花园尽头那条大家都很熟悉的捷径,改走大路,差点被高速开过的伊兹撞死。后者潦草地挥挥手,以示告别。
“这人是谁?”为了避开奥斯汀把自行车骑进了树篱的本杰明·柯尔问。厄苏拉一见他,心里便七上八下,打起鼓来。她情感的归属!她绕远路就为了说不定能“偶遇”本杰明·柯尔,现在他近在眼前!多么好的运气。
“他们把我的球搞丢了。”泰迪对回到餐厅的厄苏拉这样说,似乎从此即将一蹶不振。
“我知道,”厄苏拉说,“我们等一会儿就去找。”
“我说,你的脸怎么红成这样。”他问,“怎么了?”
怎么了?她想。何止是怎么了。那可是世上最英俊的男孩在我十六岁生日这天吻了我啊。他推着车陪她一起走了回来,路上两人的手轻擦在一起,都涨红了脸(充满了诗意),他说:“你知道,我很喜欢你,厄苏拉。”接着,就在她家门口(在所有人都能看见的地方),他将脚踏车往墙上一靠,把她揽到了面前。那个吻!甜蜜又绵长,比她想象得舒服得多,虽然的确令她——嗯,是的……满脸通红。本杰明的脸上也烧了起来,两人分开站立良久,都有些吃惊。
“天哪,”他说,“我以前从来没有吻过女孩,原来感觉竟然这么……令人兴奋。”他像狗一样猛地摇了摇头,仿佛被自己词句的贫乏吓了一跳。
这一刻,厄苏拉心想,这一刻将会成为她一生中最美好的一刻,无论还会发生什么。他们本可以多吻一会儿,但街角突然转进一辆拾荒车,拾荒者吊着嗓子,含糊不清地喊“废品回收咧”,搅扰了他们初萌的爱情。
“不,没怎么。”她对泰迪说,“我刚才在跟伊兹道别。可惜你没看见她的车,看见了肯定喜欢。”
泰迪耸耸肩,将《奥古斯都历险记》从桌面上推了下去。“写得乱七八糟。”他说。
厄苏拉拿起半杯香槟,杯缘沾有红唇印,倒一点在果冻杯里递给泰迪。“干杯。”她说。两人碰响酒杯,各自一饮而尽。
“生日快乐。”泰迪说。
我的日子多么奇妙!
身边纷落熟透的苹果。
藤蔓上一束束甘甜,
在我唇间滴下琼浆……
“你在念什么?”希尔维狐疑地问。
“马维尔。”
希尔维从她手里拿过书,翻了几篇。“好像有很多植物。”她总结道。
“植物——这有什么不好的呢?”厄苏拉笑了,咬了一口手中的苹果。
“你可千万别太早慧。”希尔维叹了口气,“对女孩子来说这可不大好。新学期你准备学什么——拉丁文?希腊文?你不会想学文学吧?这个东西百无一用。”
“文学百无一用?”
“我是说学它没用。大家不过是读一读它而已,不是吗?”她又叹气。她的两个女儿哪个都不像她。一瞬间,希尔维陷入了儿时的记忆。她站在伦敦晴朗的天空下,闻到了春花带雨洁净的浓香,听见蒂芬脚掌轻柔舒缓的 踢跶。
“我可能学现代语。但也不一定。我还不确定,还没怎么想计划。”
“计划?”
他们安静下来。静谧中,狐狸漫不经心地缓步走入。莫里斯一直想射一只。可惜他并非自己所想的是个神射手,又或许终究没有母狐高明。厄苏拉和希尔维都倾向于后一种推测。“她真漂亮。”希尔维说,“尾巴真大。”狐狸坐了下来,仿佛一直等待晚餐的狗,双眼紧盯着希尔维。“我什么也没有。”希尔维说着,摊开两只空无一物的手。为了不吓着它,厄苏拉将吃剩的苹果核轻轻地由下往上抛出去。狐狸追着苹果核跑去,艰难地叼起来,拔腿就跑了。“什么都吃,”希尔维说,“像吉米。”
莫里斯出现了。两人都吓了一跳。他手拿一杆普迪猎枪,功架已经摆好,急不可耐地问:“是那只该死的东西来了吗?”
“注意语言,莫里斯。”希尔维责备道。
他大学毕业回到家里,假期后即将去学法律,眼下正无聊得难受。希尔维建议他去庄园里干活,庄园常年招收短工。“你让我像农民那样去种地?”莫里斯说,“这就是你花大钱送我受教育的目的?”(“我们究竟何苦花那么多钱让他受教育?”休说。)
“那你教我射击吧。”厄苏拉说着一跃而起,掸了掸裙摆,“来吧,我问爸爸要他的老式鸟枪。”
莫里斯耸耸肩说:“也好。但女孩学不了射击,这谁都知道。”
“对对对,女孩最没用。”厄苏拉同意道,“世上简直没有女孩能做的事。”
“你讽刺我?”
“我有吗?”
“作为新手你打得很不错了。”莫里斯心有不甘地说。树篱近旁的墙头摆着一溜瓶子,两人正在练枪法,厄苏拉击中目标的次数比莫里斯多得多。“你以前真的没打过枪?”
“这有什么办法?”她说,“谁让我学东西快呢?”
莫里斯突然掉转枪头,瞄准树篱深处,不及厄苏拉看清那是什么,他已经扣下了扳机,把什么东西从有打成了无。
“终于把这该死的东西收拾了。”他志得意满地说。
厄苏拉一路小跑过去,离得老远就看见了红褐色毛茸茸的一堆。那美丽的尾巴上,白色尾尖还在微微颤抖,但希尔维的狐狸已经永远离开了。
她在露台上找到正在翻杂志的希尔维。“莫里斯把狐狸打死了。”她说。希尔维将头靠在藤编躺椅上,闭上了眼睛。“迟早的事。”她说。再睁眼已是热泪盈眶。厄苏拉从来没有见过母亲哭。“有朝一日我要取消他的继承权。”一想到可以这样报仇雪恨,她的泪也就干了。
帕米拉也来到露台上,疑惑地对厄苏拉抬了抬眉毛,后者说:“莫里斯把狐狸打死了。”
“我希望你也把他打死。”帕米拉真心实意地说。
“我要去火车站接爸爸。”帕米拉回身进屋后,厄苏拉宣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