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根的事情,好像孙老爷子忘记了一般,再也没有问起。好在,今年也没打算大宴宾客,一家人在乡下住了半个多月,一直到过了元宵节。
孙田的脖子渐渐的好起来,能喝点流食了,只是,嗓子已经坏了,恐怕再也不能说话。
这日,不知道怎么的,咿咿呀呀的问着什么,神情十分的急切。等闹腾了半天,一直沉默的照顾孙田的吕素儿提起了怀根,孙朗才点点头。
怀根被找来的时候,孙田才放了心,看着怀根的神色十分的复杂,只是拉着怀根的手放到了孙朗的手里,倒有几分托孤的意思。
“儿子要你教才好,我做二大大的,教是能教,但我,毕竟不是亲爹,打不得骂不得的。”孙朗没有接这个茬,柳月娘拉了他一把,都被甩开了,神色不像是作假。孙朗神色凝重的看着怀根,“我不知道怀根跟你说了什么,让你有了轻生的念头,我只知道这样的心狠的儿子没人敢要。我也不敢!”
孙朗掷地有声,孙田的眼圈红了红,转过头朝着里面,不知道在想什么,默默的垂下手来。其实,不过是想跟怀根找个好的出身罢了,自己如今半身不遂的,怀根说的没错,活着也只是拖累,拖累了爹娘,也拖累了妻儿。
怀根默默的伸手,抓住了孙田的手,暖暖的热流,“爹,儿子错了!”缓缓的跪下去,泪在木质的踏板上溅开水花。就怀根心里来说,以前确实是恨孙田的。
从记忆的开始,爹爹就跟别人家的爹爹不一样,总是晚出早归的,有的时候甚至会到晌午的时候才回来,从来不会像别人家的爹爹那样带着自己玩,更不会下地干活,每天在田间操劳都是娘。
到了后来,自己渐渐长大的时候,爹爹已经染上了嗜酒的习惯,而且跟村头的曹寡妇混到一起去了。有的时候会回来住一晚上,有的时候回来就是拿银子,然后就再也不见了。无数的深夜,娘抱着自己不知道流了多少眼泪。那种茫然失措的感觉,伴随了自己整个童年。没有感受到一丝丝父爱的深情,有的只有恐慌,还有恨意。
后来,孙田瘫痪的时候,怀根着实算是过上了好日子,再也不用担心爹爹随时回来抢钱,也不会再跟娘吵架。渐渐的有了新衣服穿,还能吃的上好菜了,而且在五岁的时候终于上了学。
但是,如今孙田渐渐的好起来,不是说身体,是脾气渐渐的好了。家里的人都很高兴,但是怀根很不高兴——因为娘照顾爹爹的时间越来越久了。
怀根与吕素儿算是相依为命,吕素儿花了更多的时间陪着孙田,自然是忽视了怀根的感受。还有,怀根看着这样的爹爹,也觉得自己被拖累了。
“你为什么要活着?你活着我再也被人看不起,村子里的人都知道你是怎么被二大大打断了腿的。曹寡妇如今早就在镇上成了真正的婊,子了,你觉得你占了人家的便宜,不过是个人尽可夫的妇人罢了。你活着让爷爷奶奶担心,家里的大大叔叔都要担心你的生计,你为什么要活着?”
“都是因为你,我娘在村子里都抬不起头,每日强颜欢笑!”
“都是因为你,我在学堂都要被村里的人耻笑,先生定也是看不起我的,不然我这么努力,为什么连秀才都没考中?”
那日的话仿佛就在眼前,怀根握紧了孙田的手。那一日一字字一句句就像是在孙田的心口上狠狠的划了一刀又一刀。那是自己跟亲爹说的话,那些诛心的话都是自己说的。
可是,那一日站在门口,看到自己的亲爹就这么悬在房梁上,怀根才觉得真的是心都凉了。明明是瘫痪了的人,怎么能够下得了床,怎么能悬在这么高的房梁之上?
是费了多大的力气,做了多大的努力,就是为了成全自己那份自私。
不过是自己的气话,他怎么就能真的要了结了自己?
怀根跪在孙田的床前,泪水磅礴而下。那一刻握住自己的手放到二大大手心时,那殷切的目光,才是答案。不管他是多么混蛋的爹爹,是多么不孝的儿子,多么不靠谱的丈夫,总归是自己的父亲,总归关心着自己。
“爹,我错了,我错了,你别生我气了,我那时说的是气话。你若是不生气,我以后定乖乖的,好好的读书,好好的孝敬你跟娘!好不好?好不好?”怀根紧紧的抓住了孙田的手,父子俩多年以来,第一次这么亲近,却在差点隔了生死之后,更加弥足珍贵。
孙田的肩膀轻轻的抖着,早已经泪流满面。
大家都出去了,给他们父子二人留了足够的时间去怀念过去的日子。自那以后,父子俩的感情倒是一日比一日好了,那种亲昵,就是孙朗看着都羡慕的不行,但是回头看看还在跟一群混小子玩泥巴的怀林,只能叹气。
大儿子是个深沉稳重的,小儿子尽是淘气,要想跟儿子促膝长谈,亲昵无间,相当之有难度啊。好在孙朗也不过是想一想,很快就丢开了去。
正月十五元宵节,正月十六就收拾齐整了,准备回历阳去。本来也没带什么东西,不过是惯常换洗的衣裳,收拾起来也不费劲。只是来的时候不过是一家三口带着几个仆人,回去的时候倒是拉拉杂杂的添了两辆马车才够。
孙田的身子还没好,自然需要好好的调养,放在乡下,平日里几个兄弟都忙,未免一时疏忽,孙朗最后还是带上了孙田一家,还有怀庆跟怀衣。
但是吕素儿却不愿意跟着去历阳,“家里虽然只有五亩地,好歹也是家里的地,我要照看着呢。孙田跟怀根,就麻烦二哥跟二嫂了。怀根性子犟得很,若是不听话,二哥二嫂打骂都使得的。儿不打不成材。”
花小青跟张氏虽说是惦记着儿子的前程,去历阳的事儿还是他们自个儿惦记的,但是真的要把儿子送到历阳去,也不免红了眼圈。
怀林倒是极欢喜的欢呼雀跃,恨不能奔走相告了。怀仁哥哥跟嫂子去了扬州府,贞娴姐姐跟姐夫去了云上,家里冷清了许多。如今多了这么多的堂兄弟在家,自然是热闹的多了。
还有一年就是院试,家里的几个孩子都十分的紧张,每日闻鸡起舞,就差头悬梁锥刺股了。只有怀林还是吊儿郎当的样子。
孙朗恨不能抽死这个熊孩子,但是怀仁的童年实在不是那么开心,思及此,也就随怀林去了。总归有一天他会长大的,总不能逼的太过火了,至少怀林只是贪玩了些,也没有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
唐先生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有的时候还带着怀林出去陪着踏青,野炊,好不自在。怀林也真真的成了个纨绔的样子,除了每日上学堂,就是跟着林家的张家的几个混小子鬼混。有的时候还跟漕帮上的几个小鬼头,勾肩搭背称兄道弟的。
教训他两句,却是左耳进右耳出,这边点头认了错,出了门还是没带了脑子,依旧这么混蛋去了。柳月娘急的没办法。孙朗跟柳老爷子倒是觉得这孩子比他哥哥圆滑世故,是个好苗子。听了爹跟外祖这样的评价,怀林更是得瑟了,更有几分再也管不住的架势了。
但是柳月娘也没这么多的时间跟着他计较,那边扬州府来了人,青果儿害喜了,这也不爱吃那也不爱吃的,人活脱脱的瘦了一圈儿。一贯窝在自家府上的柳月娘,近日算是走动勤快了起来。
柳月娘每天这家府里走走,那家府里逛逛,只为了问问那些夫人们可有什么好吃的地方吃食,能招人食欲的。可惜要到的这些方子,青果儿没有一个爱吃的。最后还是李家老太太亲自出马,去了扬州府一趟,给孙女儿做了一道酸菜豆腐汤,青果儿才算是从害喜的阴影里走出来。也算是解了月娘的燃眉之急。
老太太乐呵,“她娘怀着的时候也喜欢酸菜豆腐,照着一日三餐的吃,准保没事儿了。”
果真,青果儿到了后来生了娃,也没再害喜。
孙田的脖子一日日的换药,到了夏日悄然而至的时候,才算是好了。或者是怀根的懂事,孙田也渐渐的欢喜起来,脸上的笑容也渐渐的多了。
柳月娘这才算是真真的放了心,怀林算是十分的努力,但是做文章不是光读书的事儿,心思眼界都要开阔。这些柳月娘是不懂的,但是看着怀根每日闷闷不乐的样子,也知道他学业上定是遇到了难题才是。
“怀林,怀根在学堂可好?”这日吃过了晚饭,大家都散了,柳月娘独独留了怀林说话。
“挺好的啊,每天早到晚退的,比我乖多了。先生布置的功课也都每日认认真真的做。”怀林吐了吐舌头,屁股在凳子上蹭来蹭去,就着红绡的手,“红绡姐姐,今日的汤水咸了些,你喂了我吃茶吧!”
红绡拍了怀林的脑门,“好你个小皮猴,我可要告诉董妈妈去了,可是她做的汤水咸了,我们二爷可是被咸到了。”
“哎呦,那可不成啊,董妈妈以后晚上可再也不给我送点心了!”怀林哎呦哎呦的大呼小叫,连忙告饶,“红绡姐姐我错了,不过是想省了力气罢了,你可绕了我这一回吧。我自己吃茶,自己吃茶!”
柳月娘看着油嘴滑舌咋咋呼呼的儿子,一个爆栗子拍在脑门上,“做好了,别扭来扭去的,凳子上可是长钉子了?”
“我看着怀根这些时日都不怎么高兴,可是在学堂不开心了?”
怀林挑了挑眉,“娘,这事儿啊,还真的不好说。我知道我三婶婶想要他好好读书,出人头地的,我三叔这时候肯定也是卯着劲儿要怀根挣个功名才好。但是我实话实说,这事儿啊不能勉强,我觉得怀根不是那块料。他字写的工整,读书也认真,就是没那份机灵劲儿。”
“先生跟你说的?”柳月娘想着,怀林吊儿郎当了些,倒也不是个说瞎话的孩子。
“不是,唐先生哪是这样的人啊!”怀林灌了两杯茶水,怀林向来怕人,出汗多,喝茶也多。”我自己这么想的,怀根做文章不成要不,您让我爹问问唐先生?”
柳月娘沉默,要是怀根真的不成,恐怕吕素儿要伤心了。她向来是个要强的,以前把希望放在孙田的身上,如今全心全意的放在了怀根身上。
“其实,我倒是觉得怀根跟着爹爹学学铺子上的事儿或者更好。他心思细,做个账房定是顶顶好的。”
柳月娘沉思良久,“这样的话,只跟娘说说,别的人可莫要瞎说了!”
“我知道的娘,我是这样的人么!”怀林平时是个话唠,但是他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再者,这样的话要是敢乱说,孙朗还不直接打断了他的腿啊。
“这事儿你爹知道么?”
“不知道,不知道才让你跟我爹说说,去问问唐先生嘛!要是不成的,还是早些找了出路,日日抱着圣贤书,不事生产也不是个事儿啊。三叔还是这个样子,以后少不得要怀根照顾的。”怀林嘀嘀咕咕的像个大人似的说话,但是不管怎么说,还是有几分道理的。”我说的,我爹定是不信的。我的话,您可别跟我爹说了啊!”
怀林说了一阵,拿了一碟子糕点就回自己院子去了。晚上还要打一遍拳,这是雷打不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