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长办公室宽敞明亮。记得小时候宽敞明亮常常用来形容上课的教室,好像如果没用到这个词就是对母校莫大的亵渎,现在看来,此宽敞明亮与彼宽敞明亮有着显而易见宽敞明亮的区别,教室宽敞的原因可能是由于翘课同学达到全班总人数的四分之三,而明亮则是因为穷得装不上窗户或者穷得只有窗户,6个灯泡爆了4个,反正都是看天吃饭。至于局长办公室,就只有4个字好形容:宽敞明亮。
办公室窗户侧面摆一大办公桌,足足有普通员工的两个桌子那么大,同样是敲敲键盘,同样是写写画画,不知道这么大张桌子是能敲出贝多芬来还是写出郭沫若来,或者吃饭睡觉干脆都在上面,再或者叫个虾兵蟹将上来潜规则一把,临时充当个床具。反正白雨对这些所谓的派头从不感冒,对一个啥都不讲究的人你跟他讲派头,就好比你发个爱马仕的包给他,他给你背出电工焊工扳钳工的效果出来。
“你还想不想干了?你是不是也想跟李小云卷铺盖走人?”黄树申气得声音发颤,“在局里你都敢撒野,真把自己当HEI社会大哥了?”
“真要把小李开了?”白雨瞪大了眼。
“事情闹大了,谁也收拾不下来,我也保不住他。”黄树申说。
白雨一下就急了,他走上两步,两手支在局长那张大桌子上说:“黄叔,长这么大我没求过你啥,这次我得求求你,把小李警徽留下了。”
“怎么?你还跟我急?”黄树申说。
“不是,小李他来队上时间那么长,没功劳也有苦劳吧,以前也没犯过啥大事,这次说走就走,队上那么多兄弟看着,你叫谁不心寒。”白雨都差一膝盖跪下了。
“心寒!我看他们是没事都是兄弟,有事跑得比谁都快,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就你这缺心眼的还在讲哥们义气。”黄树申掏了支烟点上,吐个一柱擎天,正好转头看见庄亦邦都还躺在地上,他打开窗户朝下面路过的警员大喊:“把那神经病给我抬走。”
那过路的警察赶紧去扶庄亦邦,庄亦邦手一甩,还不领这个情,继续自顾自的瞎叨叨,地面的积水越来越深,就差把他淹没。
黄树申一看,这厮拗不过,难得管他。转头继续给白雨说:“我以前就给你们打过招呼,不要去惹庄亦邦,不要去惹,你们偏偏不听,这小子我都怕他,他工作能力那么强偏偏要留在我们这个小地方,为啥?”黄树申看白雨不开腔,自问自答道:“那是因为BJ都不敢留他,听说那边有个局长都被他整得够呛,少爷,我的姑爷,我还有..”
“还有两年就退休了。”白雨抢答。
“咦,臭小子,还敢跟我痞上了是吧。”黄树申没好气的说,“要不是看你爸面上,像你这种又不懂溜须拍马又不懂逢场作戏还总是惹是生非的傻小子,早把你踢到110去了。”
“可能那边才适合我。”白雨没有顶嘴的意思,那边工作简单,对他来说可能更得心应手。
“你还想去是不是?”黄树申想了想说:“那边的负责人倒是快上调了,你要不要调过去争取一下?我是说真的,先干个小头目,看我最后这两年能不能起点作用,当然这都有难度,沈冰虽然也是马上要走,但你在刑侦队的成绩没有说服力,我给组织上提了几次你,回复都只有一个,能力有待提高,我要是把庄亦邦给你支走,你觉得你行不行?或者去110那边事情要简单些,嗓门大会骂人,把事情丢下去不出乱子就成。”
工作那么多年,这可能是白雨离当官最近的一次,可他第一个想到的却是沈冰,如果他早想到她家里人的想法,如果这个机会早来一年,他会不会去?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他自己的内心想法,如果不是自己争取来的,坐那位置上都会害臊,况且他真不稀罕当个官,道貌岸然虚情假意,成天戴个面具,上级面前打哈哈,下级面前当爸爸。这是个辩证的问题,因为不想做所以做不了,因为做不了所以不想做。还有,沈冰都快嫁人了,还争取个啥。
白雨想了想说:“算了吧,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啥性格。你也不用为难,我爸那边我给他做工作,在刑侦队我干得挺开心的,真的,叔。”
黄树申叹口大气,说:“你呀,扶不起的阿斗。”他又点上一支烟,喷个二龙戏珠,接着说:“那你跟那庄亦邦还能不能好好相处,警队里打架,好看是吧?”
说到这,白雨转头去看楼下的庄亦邦,刚好看到他缓缓坐起来,伸手抹了抹鼻子,然后起身朝办公区走去。他为人迂腐,说好听点叫耿直不屈,其实就正好是他的优缺点,就好像一件事的正反面,大多数人只想看到他们心中的正面,包括白雨。他没什么朋友,出了和他白雨“出双入对”,他也没什么爱好,休假都把自己关在家里,如果现在抛弃了他,他又会形单影只的把他那套人生哲学燃烧到其他部门,那真是惨绝人寰呐!白雨心里想着。
“算了吧,他到哪你都头疼。他人还是很好的,就是不能触碰他的底线,而且他走了,你不是把我孔明给整下课?最近跟他太冲,缓缓就行。”白雨还是离不得他。
“你自己说的啊!别在给我惹事了,少爷,我的姑爷,我还有两年就退休了。”黄树申说到最后一句,白雨又插进来,异口同声,他真是拿这老小孩无计可施,没好气的说:“滚吧滚吧,把门给我带上。”
白雨爽朗一笑,露出一排大白牙,道了别正准备离开,突然想起一事,说:“小李那事,你可得给我摆平了。”
“我心里有数,还不滚。”黄树申最后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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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雨一个星期里边会抽两天回父母家吃饭,每次回去有两件事逃不掉,一个是跟父亲聊手上的案子,一个是跟母亲聊啥时候把媳妇带回家。父亲干了一辈子公安,即便退休心里还是挂着那些单位上的事,他工作勤勤恳恳,兢兢业业,可惜跟他儿子一样能力不够,一辈子干着干着就干成了干警,比他晚进单位几年的黄树申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干着干着就干成了副局,这真是令人唏嘘不已,又唏又嘘。他母亲就常调侃他爸说:你不仅给儿子留了工作,还留了个笨脑袋瓜子。他母亲退休前在财政局工作,跟他爸一样都是公务员,所以同是吃皇粮的两个人强强结合,才有了家境还算不错,关系网也挺宽,腰板硬实的白雨。老太太没别的期望,就指望早点抱孙子,每次走在小区、公园、超市各种乱七八糟的地方,都会看见大批量生产出来的小孩,好像一夜之间雨后春笋,密密麻麻,繁星点点,可气的是在浩瀚星空中居然找不出自己那颗,你说急不急人,把老太太头发都急白了。白雨将近37,那么多年单身生涯里,他妈倒也给他张罗过几次恋爱,也有他自己谈的,可每每到关键时刻都谈崩,问题当然是种种都有,有一点不能忽视,随着社会的推演,吃皇粮的铁饭碗不再是现代女性的首选,土豪跟富二代的走俏,直接挤逼着一大帮老茶壶爷们儿的生存空间,比如单兰,还有之前谈的好几个最终都走向了生活更有保障的价值婚姻。所以历经沧桑的白雨,37岁还单着,单得有理由没脾气,早已云淡风轻。
“哟,大雨回来啦!”说话的是住白雨父母家对面的老熟人,方老太太,也就是单兰的妈妈。白雨陪母亲买完菜回家,刚出电梯就碰见了。
“方姨。”白雨礼貌的打声招呼。
“好久都没看见你,都忙些啥呢,不早点给你妈带个媳妇回来,看把你妈急得,头发全白了。”方阿姨说。
“我说姨,你就别操这个心,你得多宽慰我妈,这事不得顺其自然嘛。”白雨说。
“你呀,也不着急。对了,兰兰上次给你熬的汤咋样。”方阿姨说。
“精彩,色香味俱全。”白雨舔舔嘴说。
“是吧,下次让她再给你带点。”说完方阿姨跟他们道过别,下楼去了。
这老太太讲话是有战略战术的,她先是进击,抛出问题,这么大岁数不给老太太带个媳妇回来在外面瞎忙啥,即拉拢了白雨妈,又将了白雨一军,接着她讲了单兰送汤一事,表面看好像跟上题没啥关系,实际上这叫以退为进,你不是找不到媳妇么,我们家兰兰现成的啊!
果不其然,一进家门,白雨妈就接着上题往下念叨上了。
“你看看,邻居们都看不过去了。”白雨妈边说边提着菜进了厨房,白雨跟着进去打下手。
“亲亲老娘,能不能换个话题,我这一直单着,不是在精益求精嘛。”白雨又想蒙混过去。
“精益求精?我看你是东绕西绕,把自己给绕进去了。”白雨妈一边掐菜一边想了想说:“兰兰老公好像走了也有两三年了吧?我看你常去帮她母子,三个人走一起,倒还像那么回事。要不你们就将个就得了,赶紧让兰兰再给你生个娃,最好是女儿,这一家就算齐了。”老太太嘴上挂着微笑,已把蓝图描向了未来。
这一来倒让白雨措手不及,他妈刚开始十分反对他跟单兰走那么近,说是寡妇门前是非多,后来慢慢习惯了,觉得邻里有个照应那也是正常的事,比如龙龙时常出点状况,单兰家里老头老太太文化不高完全搞不定,龙龙的爷爷奶奶又住在BJ,白雨力拔山兮气盖势全都揽下,即便这样,白雨妈还是觉得儿子要是娶了单兰屈就了,一直没提过这事,直到今天居然来了个180度马赛大回旋,她哪知道白雨示爱无数次,结果悉数阵亡。
“你别添乱行不,别人早有心上人了。”骗术是面对逼婚父母的不二法宝。
“胡说八道,兰兰妈前段时间还给我说她看得出你们两都有那意思,还催我来问问你。”白雨妈说。
原来两老太太私下早就打起了商量,那看来方阿姨并不知道单兰的真实想法,不然也不会去找到白雨妈说这事。单兰既然不愿说明白,白雨也不强求,不说自有她的隐情,就像他不会去追问“希望你能理解我”的含义,什么都想去戳穿,那跟死皮有什么区别。
“妈,你又不是别人肚子里蛔虫,别人咋想你也不知道,别在这瞎猜了,如果有缘,我们自然有在一起的一天,没缘你捏也捏不到一块去。”白雨说。
白雨妈叹口大气,铲子在大锅里一阵翻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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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雨妈把饭菜端出来,白雨爸手里报纸一丢,大摇大摆的上桌。这该是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庭一贯的风采,男的在家不仅有话语权,而且派头十足,把父系社会这个概念发挥到了极致,而女的由于受上一辈影响颇深,甘愿为家庭牺牲付出更多,所以到白雨这一辈人迎娶时,发现找一个像妈妈一样勤劳,不计得失的女人咋就这么难。这是闲话,白雨倒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没结婚,他是很愿意担当一切的,就是没找到合适的人让他担。
“我前两天听你黄叔叔说你们遇到件命案,凶手的作案手法很像英国那个开膛手杰克儿。”白雨爸历来开篇点题。
“咦,连你都知道英国开膛手。”白雨颇感意外。
“别告诉我杰克儿你都不知道。”白雨他爸更意外。
“杰克就杰克,克儿什么克儿,你们那时代的人讲英文咋那么大股大葱味儿。”白雨笑说。
“又痞上了是吧?跟你老子也没正经,可想在单位上是个啥模样。你黄叔叔说你工作还算有干劲,就是轻浮,不正经。”白雨爸说。
“好意思教育儿子,你的那些坏毛病你儿子全捡了去,吊儿郎当,不学无术。”白雨妈插嘴进来数落他爸。
一般这种情况两老小子都不开腔,在家不做事,嘴上还不让老娘们儿讨个便宜,那这个家庭生活就没法开展。
过了一会儿,等敌方火力停下后,白雨爸才又说:“案子进展得咋样了?这种案子凶手很可能再犯案。”
“队上先也是这样分析的,因为刚开始一点头绪都没有,觉得这应该是一起变态作案再演变为连环杀人,但最近我们找到了一个跟死者相关联的人,说不定另有隐情。”白雨说。
“那人抓住了?”白雨爸问。
听到这里,白雨反应过来一件事,他从兜里掏出一个小本,小李被督察的人带走时放他兜里的,翻开里面,前面都是会议笔记,最后一页顶上写个“小鸡讯问笔录”,下面就只有几个地名和店铺名。没文化真可怕,询问笔记都是那么简单粗暴,白雨笑笑,果然是兄弟,都是一路货色。
“问你话呢,臭小子。”白雨爸等得不耐烦了。
白雨思绪从笔记本里走出来,说:“在逃,还伤了我们大队长。”
“哦,就那大美女沈冰?”白雨爸问。
“是的,爸你记性还不错。”白雨说。
“那你还不去献殷勤,又美丽又是当官的还没结婚,你不快马加鞭,能追到?”白雨妈听到有女人出现在话题里,那就是个潜在的媳妇。
“别人马上回BJ结婚了,想些啥。”白雨颓丧的说。
白雨妈叹口大气,一双筷子在碗里翻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