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至轩的第三个年头“天至轩三年”,又过去了。
这一年发生的事,真好比“白云苍狗”,变化莫测。先走了大客户,后换了大股东,按说,天至轩必定元气大伤。但是,是不是伤筋动骨,并没有体现在这一年。其原因,虽然最后两个月,大客户南迁,胡敬天撤股,前景黯淡,人心不稳。但是,天至轩上半年的业务还算饱满,大客户临走又加了两个月的库存,尤其令人欣慰的,借此机会和这家客户结清了全部货款。因此,仅看这一年的销售额和回款状况,居然好过上一年。伤筋动骨的后遗症,没有这么快显现出来。
这一年,天至轩不仅盈利,而且,账面上有钱。
尹炳章这回可是真正“入主”了天至轩。多年的小溪汇成了河,多年的媳妇熬成了婆。这一天,他等了整整两年。
一上任,尹炳章马上推出三项“新政”。第一,整顿员工宿舍。农民工的宿舍实在是“脏、乱、差”。东西乱堆,脏衣服乱扔,许多人早晨起床连被子都不带叠的。本来四白落地的宿舍,被这些人“破坏性使用”得面目全非。尹炳章对此早就看着不顺眼。多年军旅生涯的习惯,他要按照军营的标准规范员工。
首先,褥子铺平,被子要叠成“豆腐块”。其次,脸盆毛巾刷牙杯饭盒,以及其他生活用品,该放哪儿放哪儿,要横成行,竖成列。他和李子轩一样,平时也住在厂里。每天,尹炳章手里拿着把大长尺子,不定时地进到员工宿舍,挨着派儿测量。凡达不到要求的,一律罚款。农民工哪里经过这个,一时间鸡飞狗跳,手忙脚乱,怨声载道。
第二,全体员工,每天早晨必须出操。先升旗后队列,稍息立正齐步走。农民工长期的生活习惯,站没站相,坐没坐相。尹炳章认为,影响厂容。他通过以前的战友,从部队弄来一批“价拨”的迷彩服,让员工们当工作服穿上,排起队来也算齐整。但许多员工小学都没念完,从来没有参加过军训,一声“向右转”,你看吧,脸冲哪边的都有!一拔正步,洋相更大了,腿伸不直的,鞋飞出去的,顺拐的,五花八门。
天至轩的注塑车间是两班倒,白班好说,接班前可以先出操。夜班怎么办?出操时还没有交班呢,停下机器和白班的一起出操?尹炳章不管那一套,早晨起来一吹哨子,所有人员都得到场。李子轩一看,这样下去,生产非乱了不可。建议尹炳章,光白班的、“二次加工”车间的、后勤的、食堂的,人已经不少了,夜班就算了吧,反正下礼拜,又该他们上白班了,到那时再“训”他们也不迟呀。
第三,门卫总坐在传达室里看大门不行。夜里,要巡逻。白天,必须出来站岗。
夜里出来转两圈倒没什么,但白天站岗,可是个“累活儿”,还很乏味。尹炳章让门卫俩人一班,一人一小时轮换。他特意示范了“站姿”,要“站如松”。门卫都是年轻小伙,笔管条直地站一小时,比让他挖半天沟还难受。不到一礼拜的工夫,四个门卫有三个找到李子轩,要求换工作,实在扛不住了。李子轩只得再找尹炳章商量,站岗可以,站姿就别那么标准了吧。
除了这些,为了提高员工们的“团队意识”,增加凝聚力,尹炳章经常组织他们以班组为单位,进行“拔河”比赛。他当教练兼裁判,一经发现谁要是没卖力气,当场提了出来就开训。有一回,注塑车间的两个班拔河比赛,尹炳章发现其中一个班长没卖力气,便大声呵斥。这个班长不服,小声反驳:
“尹总,您老说我没卖力气,那我这鞋怎么都变大了。”
尹炳章在军队机关干过财务,因此,到天至轩之后,主抓财务工作。天至轩每次开票、每月报税、做账、财务预算,都要亲自过问。身为大股东,尹炳章不小气,“把”钱并不严,他延续了经营者的日常开销走厂里业务费这一规定。而且,胆儿大,比李子轩和胡敬天敢招呼。除了这些之外,其他的事,尹炳章高兴就过问一下,弄不明白的,往李子轩那儿一推。他一如既往地热衷于下午的牌局和晚上的“活动”,和以前不同的是,现在他可是天至轩当仁不让的“主角”,那话说出来,分量都不一样了。
经过刘立等人的多方联系,模具车间终于租出去了。租户是浙江黄岩的一家模具厂。这家厂在北京设有办事处,负责承揽京津地区的模具业务,老板和刘立、周海波有过业务往来。经过实地考察,见天至轩的模具车间条件不错,决定把办事处、车间合二为一。他们连车间带机器一起租了下来,又从老家调过来一些技工,准备把在北京地区揽到的模具,放一部分在这里加工。技工们住天至轩的职工宿舍,在天至轩的食堂吃饭。因此,除了厂房机器的租赁费用之外,水电气,食堂宿舍的费用,他们也要承担相应的部分。这几项费用加在一起,不是个小数。天至轩有了这项固定收入,负担减轻了不少,日常开销有了保障。
浙江人在北京建厂,仍然采用“包模”的形式,效率远远高过北京的工厂。他们所有标准件,全部从老家往这儿运,来不及加工的,发回老家。虽然费用贵一些,但与客户沟通起来方便,省去了客户的差旅之虞。因此,照样抢到了不少订单。虽然成本略高,但生意依然红火。
天至轩在模具车间租出去之前,中院只剩一个注塑车间开着工,注塑车间对面的模具车间,空空荡荡,看上去很不协调,显得冷冷清清。现在好了,模具车间又有了生气,外人一进来,见两个车间机器轰鸣,人影晃动,感觉热火朝天,一派繁忙景象。实际上,天至轩已经是“国中有国,厂中有厂”。
天至轩把模具车间出租之后,分担了一部分费用,减轻了一些压力。注塑和“二次加工”剩下的这些业务,机器能开起来将近一半。李子轩统计了一下,干好了还维持得住。但是要想恢复到以前的水平,必须再有一两家稳定的大客户。他动员了所有的关系,着手进行这方面的工作。
张文至这回又有事干了。平常他不在天至轩待着,总上人家的模具车间转悠。遇见技术难题,还经常给人家出主意。那里的大师傅们,很佩服这位老头。很快,张文至和他们混得比天至轩的人都熟。尹炳章对此气不忿儿,对李子轩说:
“李哥,你说这老头子算是哪头儿的?”
“咳,他岁数大了,又喜欢这个,别管他。”李子轩对这事,倒心平气和。
自从在“送别”胡敬天的酒会上,李子轩喝醉之后,连续多日,白酒一滴未沾。在天至轩这三年中,李子轩一共喝醉过两次,一次是第一年分红,还清所欠的借款,请大家吃饭时喝醉了。另一次,就是这回。第一次,他没当回事儿,睡了一觉就没事了。这次可不行,第二天早上起来,李子轩觉得胸口闷痛,很不舒服,他怀疑自己的心脏出了毛病。下午,感觉好些了,他开车去了医院。
李子轩到医院后做了个心电图,也没查出有啥毛病。医生说,一般心脏病在没有发作的时候,心电图是查不出来的。建议他背一个“浩特”(动态心电图),记录一下连续二十四小时的心率变化。最后,大夫嘱咐他,不管心脏有没有毛病,今后白酒一定要适量。
刘向东来到天至轩后,依然很“潇洒”。他是“享受型”人,除非当天玩儿的太晚,住在厂里之外,其他时间,一律下班回家。夜班发生了事情,有李子轩和尹炳章,他管不着。每天上午,刘向东睡到“自然醒”,开车来到工厂,办公桌前一坐,“电脑连天下,度日如小年”。
刘向东分管技术,他很温和,从来不像胡敬天那样对员工吹胡子瞪眼。但真要是遇到技术问题,他只是从“大原则”方面给班长主任们讲讲,具体措施,还要靠班长主任们自己解决。他很少去车间,一旦需要动手,立马没了人影。每当此时,班长主任们会不约而同地想起胡敬天。
李子轩忙着在外面寻找新客户,同时又放不下厂子里的事。以前有胡敬天在,怎么控制物料、怎么提高效率、怎么优化工艺,胡敬天打理的井井有条。哪些产品不好干,哪些塑件控制不好会赔钱,胡敬天全都心里有数,根本不用李子轩操心。现在不同了,李子轩一眼看不到,就会捅出娄子。天至轩的生产效率,大大地降低了。
李子轩厂里厂外,白班夜班,车间科室,事无巨细,什么都得顾着。他毕竟是五十的人了,精力哪能和年轻人相比。开始,李子轩也想把尹、刘二人的工作分得细一点,给他俩定出指标。但是这种经营管理工作,许多事无法具体量化,要求管理者除了责任心之外,要有“天生的感觉”,要有“主意”,对将要发生的事情要有“预判”。这些,既是天分,又是长期训练的结果。在这方面,十个尹炳章和刘向东绑在一起,也比不上一个胡敬天。
日子不知不觉地过着。像天至轩这样的注塑加工企业,如果没有稳定的大客户,仅依靠一些中小厂家,是非常累的。因为,大客户一般都有自己稳定的生产计划,并且早早就会发给供应商。品种、数量、交货时间,写的明明白白,供应商参照着计划执行,有充足的准备时间。小客户则不然,生产计划跟抽风似的,说来就来,别看就几天的工作量,但不给你准备时间。而且,经常是不来的时候全都不来,来的时候一窝蜂抢一台机器。
以前,天至轩的生产计划是围绕着大客户制订的。小客户的业务,挤时间,腾设备,靠调度安排。三年来开工率那么高,却从来没有耽误过给任何客户发货。现在不行了,没“活儿”的时候,机器闲着。“活儿”一来,好几家客户的模具同时抢几台适用的机床。胡敬天在的时候,一个人拳打脚踢,见缝插针。不同材料、不同颜色的产品,使用哪些机器,各用多长时间,这个完了上那个,安排的既紧凑又合理,很少有“掰不开镊子”的时候。现在,必须李子轩亲自排产、调度。遇到个难“歪咕”的,没了胡敬天,班长主任一调机,半天过去了。因此,别看业务不多,还经常交不上货,惹得客户很不满意。
“尺有所短,寸有所长”。虽然尹炳章和刘向东二人某些地方比不了胡敬天,但他们有不少优点。这两个人都很正派,不“玩儿”人,不那么“财迷”,为人也大方。他俩的到来,使得天至轩管理队伍的文化素质,大大地提高了。无论是时政评论,文艺体育,娱乐消费,甚至穿衣戴帽,比起以前的团队,多了不少共同点。他们争吵少多了,即便是意见不一致,也都是心平气和地各抒己见。刘向东和尹炳章都受过高等教育,说话很得体,与客户谈事情也好,内部开会也罢,不会像胡敬天似的,污言秽语,满嘴胡吣。
刘立、周海波们还是经常来天至轩玩儿。他们可不管天至轩是死是活,全都是“拿着自己,不当外人”。不过,李子轩越来越没工夫搭理这伙人了。好在有尹炳章和刘向东,“牌局、饭局”不缺人手。李子轩厂里厂外,累死累活地忙活,看着这帮人隔三差五就来闹腾,心里也烦。赶上心情不好,李子轩也给他们甩脸子。但是,这伙人全都没皮没脸,谁也不往心里去。
“李哥,您忙您的,别管我们,我们只不过借您个地方儿。”
有时候,车间里出现技术问题解决不了,正赶上这几个人在办公室打牌,李子轩进来对刘立或周海波说:
“先别玩儿了,去车间把事儿给我解决了。”
赶巧此时这俩人一副“七小对”在手,“一上一听”。任李子轩说破了嗓子,也不带动地方的。
“别急,李哥,我‘和’了这把就去。”
气得李子轩真想把桌子掀喽。对这些小兄弟,他急也不是,恼也不是。打造正规企业的美梦,彻底破灭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天至轩的日子开始不好过了。因为业务不饱满,开工不足,效率又低,直接导致员工奖金、“提成”下降。员工的收入发生了变化,加上尹炳章“军事化要求”,简单粗暴的管理方式,天至轩人心浮动,出现了严重的人员流失。李子轩心中焦急,盼望着这两个弟兄能快点“上路”。否则,他一个人再能,就算浑身是铁,又能打几颗钉子?他用遍了所有能用到的关系,总算弄来几个订单,但大客户始终没有着落,厂里的开工率还是不行。就这样,昔日那么红火的天至轩,如今像许多经营不善的注塑厂一样,死撑活挨地维持着。
就在天至轩踉踉跄跄,李子轩左支右绌之时,一个意外的事情,给天至轩带来了不小的麻烦。天至轩的日子,更加雪上加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