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昌帝君庙,是一所道观,在燕京被定为国都的时候,规划在营建中,落成还不到四十年。不过东昌帝君,亦称文曲星,是主持文运功名的星宿,是科举学仕的庇护神,所以,从建成之日起,就香火鼎盛,和大报恩寺一样,都隶属皇家,东昌帝君庙观主是道录司善世正,掌管全国道册,大报恩寺主持是僧录司善世正,掌管全国僧册,一庙一寺,执两大宗教之牛耳
思伽随韩昭旭下了车,拾级而上,道路两旁,绿树参森,林荫渺渺。周围的树木,都是年逾百年,从别处移植而来,强行给年轻的庙观熏染上岁月的底蕴。
韩昭旭不去正殿参拜东昌帝君,不去化功德,不去请庙中的道士来送道念经,自携了思伽的后,往庙后山而去,狭窄的青石山路兜兜转转,才到了一处亭阁,虽在冬日,四季常青的花木依旧扶疏,另有许多盆景菊花,梅花摆在路径两旁,亭隔旁从山顶引下一眼活水,滚落间转动起一个直径有六米的大水车,淅淅沥沥的水声成为静谧的空气中唯一的声响。
韩昭旭不用常年侍奉在亭阁中的道童引导,也不用身边之人服侍,带着思伽一人,转过正面,到后头的小号舍去。这间亭阁就是给一些生前尴尬,生后无处收容的死者暂时栖身用的。道家主张顺应天道,崇尚无畏,在生死观上表现出一种超然的领悟,劳以我生,佚我以老,生时乐生,死时乐死,对身后之事随性超脱,和现在流行的儒家推崇的“事死如事生”的观念相背,所以,傅氏的牌位前,也不用常年供奉着果点,香烛之火也不是****不息,仅仅是,借了庙观,存放一样东西而已。
韩昭旭驾轻就熟的,从别处抬进来一盆热水,用温帕子,擦拭祭台上的尘埃,思伽原是上前帮忙的,只是韩昭旭就拿了一块帕子,思伽想要用自己身上的帕子来打扫,可是颜色又太艳丽,怕冒犯了,倒是韩昭旭无所谓的让思伽看着便是了。
思伽看着韩昭旭无比虔诚扫祭,把原来也不是多少污秽的祭台来回擦拭了三遍,最后,拿起傅氏的牌位,抱在怀里,举止轻柔,好似手上抱着的,是世家最名贵的脆瓷,目光哀恸,高大挺拔的身躯第一次看着那么脆弱寂寞,在尘光中,如一只孤苦无依的幼兽。
子欲养而亲不待,如果不拘生死,思伽也有刻骨铭心的领悟,悠悠的记得,记忆深处,那对年近半百的父母,不管他们几十年间如何怠慢了彼此,对于唯一的骨肉,却是给予了完整的父爱母爱并寄托了半辈子的冀望,如今时空相错,渺无音讯。就算在这个时空,追求到多少的富贵繁华,也无法慰藉这份漫漫无边的伤痛!
韩昭旭打理好了祭台,又摆好香炉,烛台,自拿了香烛点上,对思伽道:“以前我都是年后来,这个年,赶不上了,过几天我又要去北地,差不多要二月末才回来,所以就早点过来,也带你来见见母亲,不用拘礼,我母亲并不是个虔诚的道友,只是被人逼得无处容身,才借着这个法子躲躲罢了。”
思伽有心追问,也不是时候,一举一动皆随着韩昭旭行事,祭拜完毕,也没有马上离开,韩昭旭以极随意的姿势坐在下首的锦垫上,随便抱着思伽接着说话。
“却不知婆婆的棺椁葬在了哪里?”思伽问。
韩昭旭黯淡道:“那年母亲把我托给了老太太,原是答应我的,必会平平安安的回来接我,后来常常想,若预知后事,我苦苦哀求,她会不会为我挽留。母亲回来是回来了,可是在军阵中被滚石击中后脑,虽经过多位大夫的救治,也无回天之术,至身亡,也不过一月之期,我那时年幼,一时陷入痴障,病了多月,母亲一切身后事,是太太帮着料理的,棺椁依着母亲的遗愿送到傅氏坟地,不修坟茔,不立墓碑,只和外祖们聚首便是了。”
从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起,各个王朝都标榜儒家治国。所以,一个人明面上无论犯下多大的过错,只追究到死为止,死后之事,都会从宽处置。就算傅家是满门谋反被诛,还是会有埋葬立碑之处。
思伽眼眶慢慢浮起湿意,心房处酸涩近乎疼痛,若是颖公国爵位依旧,韩昭旭会有一个强大的母家,傅氏必将嫁一个门当户对的男子,韩昭旭必须是嫡子,或许,还能是长子嫡子。当然,这些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是世界上,韩昭旭能获得许多正常的情感和疼爱,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对着韩昭旭,思伽时常会无意识的觉得自己很心累和心疼,这个男子,不管他牵扯出了多少笑容,少有直达眼底的,朦胧间,孤独忧郁将他笼罩,以前思伽能体会一两分,如今知道了韩昭旭母家的事迹,也能体察五六分。殊途同归,这种愁绪,思伽也有,怕是很难随着时光的流逝而消亡。虽然有佛家经典的故事度化凡尘,这世界上,最珍贵的是能把握的幸福,可是‘得不到’‘已失去’依然是世间两大恨事,没有几个人能超脱到大彻大悟,不然,高高再上的满天神佛也不会俯瞰人间,拈花而笑!
差不多在傅氏牌位的舍间待了一个时辰,韩昭旭和思伽起身回转,对于韩昭旭来说,这个地方,能让心神得到幼时的安宁,却太过危险,总能挑起自己内心深处隐秘的不甘和愤怒。
冬日里,往北,日头越短,走出东昌帝君庙,坐上马车,明月冷冰冰的,模糊的显现在东边,和西边尽处,残阳的最后一抹余辉遥遥相望。太阳和月亮,同为光明普照大地,一阳一阴,合该成为世人期待的,最般配的情侣,可惜,太阳太过炙热,月亮太过冷傲,强行拥抱,只会融化彼此的激情,再加上东升西落,一次次的擦肩而过,终是无缘。
思伽作为一个小女人,对****之事,有着天生的八卦,再说了韩昭旭那么一个大活人杵着,他是怎么从无到有,孕育而来的,思伽也好奇的很,虽然知道亲婆婆的结局,看着大半是悲剧,也期望着,她坎坷的一生,曾经有过甜蜜,哪怕是,不符合道义的。
可惜,韩昭旭眉毛微挑,口气轻蔑,手掌握拳隐于暗处道:“不管他的头上加了多大的桂冠,依仗权势,无媒无聘,强行轻薄一个无依无靠的女子,就算他对于我言,是父亲的角色,也改变不了他是一个登徒子的事实!”
从傅氏的牌位前退出来后,韩昭旭身上的安详宁静就被敲碎,一路上,心情似乎变得阴翳。一个女子,有个孩子,必定有过一个男子,可是依然让孩子背负奸生子的名头出生,自以女冠子自居,独自把孩子拉扯到八岁,两者之间,必然存在着无法调和的矛盾。
“公公婆婆是一场无缘无份的错误,不过,最终结合了你,也算是这场错误里,淘炼出来的美好。”思伽连忙描补安慰道。
“以我的存在,换我母亲一生的悲辛,早逝的生命,我常常想,我这样的存在有何意义,若是,他不来纠缠母亲,我从来没有来过这个世间,我的母亲,不会是这个样子,生前辜负了家族拼命保全她的期待,死后凄凄凉凉!”韩昭旭发生已经嘶哑,多年的压抑,找到了宣泄的出口,一颗泪珠掉下来,滑过脸颊,这天地伦常的因果轮回里,子不该言父母之过,可是,一个男子和一个女子的搏杀中,身为人子,往往也承受着内心的煎熬:“他不该来,明明什么都不能改变,给不了我母亲想要的任何东西,却自以为用了爱情的名义,沾沾自喜。我的母亲,从大理寺出来的时候,就想好了,要找一个一心一意对她的男子,要像我们隔壁的邻居,李小叔,李小婶那样的,自由自在的,一辈子一起在边关骑马打猎,牧马放羊,再生许许多多的孩子。他是个愚昧的男人,用最愚蠢的方式,毁了我母亲重新重建起来的生活憧憬。我就是个可笑的存在,羁绊了我母亲骄傲的灵魂。最无奈的事,我必须感谢他,赐予我生命,我必须感谢他,护佑我长大,我必须感谢他,我如今拥有的一切都依附在他的权利之上。我都想不清楚,我是不是要恨他,还是恨我自己,如此,又把母亲置于了何地,难道说,仅仅是因为她太过完美又沦为草贱的缘故,就要招致恶果吗?我那么害怕,那么害怕……哀求着她活下去,她还是没有醒过来,孤孤单单的留下我,手足无措的天天面对一个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的人!”
韩昭旭最后哽咽,因为有感于思伽的真诚,想投报她相应的真诚,在日头底下剥开了隐秘已久的伤痛,却一时控制不住,积蓄太久的困惑矛盾,如山洪一样爆发。
思伽把韩昭旭的抱在怀里,自己也是莫名泪水流淌,谁不想父母相亲相爱,谁不想自己是父母爱情的结晶,可是,故人心易变,世事总无情:“谁是谁的情,谁是谁的孽,身在局中,如何能分拨的清清楚楚。人之一生,自己的喜乐,都顾念不过来,如何,还要强行把别人的喜乐背在自己身上,你的存在,只要在你决定离开的时候,回首一生的轨迹,对的起自己就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