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退出去,带来了那个女孩子,不过十六七的年纪,应是略微整治过,穿了一件银红色细纹夹袄,头发梳的整齐,手脸都是干净,不过脸上有几道长长的皴口,手指粗粗的,红紫红紫的,许多冻疮呢,进了门,便跪着给吕氏请安,行动间有些迟缓,声音是木木的,想来她在决定为周娘子喊冤的时候,就把自己当个死人的,这时候,对未来也不敢有太多的寄望。
吕氏让她进来,就是叫她认主,彼此对了一眼,吕氏收了身契,给了身边的丫鬟收着,只与那位妈妈说话道:“给她请个好大夫,瞧瞧身上伤,再看看是否还有其他的病。后面小屋子给她整一间出来,被褥衣服什么的,你按二等丫鬟的例拿吧,你估摸着教她些规矩,不过,她也不用上我这里来办差,十七岁了,也用不了几年,等带到大同去,我问问爷身边有没有要的,给她寻一个来配了就是了。”
吕氏说一句,妈妈点一次头,听完,对那女孩子道:“还不快来谢谢太太的大恩。”
女孩子也是听着的,能独立办成功了为主母鸣冤的大事,一两年飘零在外,饱经了人情世故,心眼不是死了,知道好歹,脸上冰容似有融化,焕发出神采了,没有多伶俐的口齿,只一个劲的磕头,口里念道:“谢谢太太,想想太太……。”
吕氏挥挥手,妈妈自带了女孩子下去了。
思伽看在眼里,并不掺合,拿了酒盅就自己倒酒喝。吕氏虽然买了她,但是并不想用她,至少不会把她当个贴身服侍的人用,不过,买了来,也不会亏待她,一出手,是把她一生都包办好了,吃穿不愁,还能学到上好的规矩,多了当姑娘的教养,日后夫家也了着落,六老爷身边用的人,不比一般小门小户出来的后生差,就是她安安分分在陈举人家里做奴婢,一生也没有比这更好的机缘了。
一天天的到了年,虽然大家主信国公不在,有长子嫡孙韩昭曦领头,年中各种流程也没有拉下,井然有序的进行着。到了年后初二,是媳妇回娘家的日子,娘家离得远的,这一天就免了,娘家离的近的,这一天是要回的。思伽的娘家在贵州呢,不过,京城不是有个沈府,府中还有个男丁,这就是有娘家样的,自然抽这天沈家姊妹兄弟聚首的。
思伽出门麻烦,要安排好琐事,再照会婆婆们,才能出来,是最晚到沈府的,惟俊已经陪着大姐大姐夫,二姐二姐夫喝了好一会子茶了。
“二姐怎么不把妞妞带出来,给我们姨妈舅舅看看。”思伽抱着思伊的儿子,把外甥女的那份红包给思仟。
思仟看到思伽给出的两份红包是一模一样的,歪缠不出不适来,道:“她还小呢,只知道吃奶睡觉,外头又冷,便不抱出来了,等过了周岁,站稳点,再出来。”
思伊道:“原是这个理,小孩子都轻忽不得。”
惟俊无所谓,只笑道:“姑奶奶们到齐了,我请了一班小戏子来,唤过来如何,我和姐夫们外头喝酒去了。”
思伽听着毫无新意,摇头道:“年二十开始,就是天天听戏,后面还有十几天呢,要听过十五去,我可不耐烦了。在娘家就要自在些,不如换个玩玩。打牌吧,打牌九。只我这里是有新例的,姐夫们也不用出去,姐姐们嫁了你们,一年到头都为着你们操心呢,今天是要好好受用受用了,大姐夫二姐夫可要在旁边给姐姐们码牌看茶。我呢,相公不在,就捉二哥来。”
思伊想着有趣,却是推道:“使不得,使不得,你姐夫不太会呢……。”
何景年一手扣在思伊的手上道:“四妹这个主意很好,年里大家图个乐子。理也是这个理,你成天家的辛苦了,为夫也来伺候一回。”后半句对着思伊柔情的说着。
思伊多少有些羞的,看向思仟道:“二妹你瞧呢。”
思仟冯顺也只有道好的。
思伽笑道:“大姐夫科举文章都做得,几张牌还能难倒了他去,至于,二姐夫和二哥,你们哪有不会的。三缺一玩不尽心,再让周嫂子来坐一家。”
周嫂子就是原赵氏身边的采迎,嫁的男人叫周显。惟俊留在了京城,赵氏便让采迎一家子上来服侍,采迎主内,她男人主外,打理沈府并照管惟俊日常生活。
很快,牌桌准备好了,上赌场就要放几句狠话,思伽笑道:“战场无父子,牌桌上也无兄弟姐妹,主子奴婢了。姐姐姐夫们夫妻同心,我和二哥兄妹情深,周嫂子也不用拘束,你输了,算二哥的,嬴了,都是你的,好了,大家撩开手大干一架吧。”
一通话,逗得大家都笑了,沈家三姐妹是坐在正位的,三个男人只坐在旁边的小杌子上,或是拿牌,或是倒茶端点心,还有收钱给钱,当然不忘了给自家出出主意。周嫂子这里,也独她一个,思伽让春燕去助她。
自家姐妹玩起来,可比在各自夫家陪长辈们打牌,或是应酬起外面的亲戚来,自在多了,都是不遗余力,玩得痛快,最后算算赌资,谁也没有大嬴大输的。时辰也到了,三家回家,思伽看到周嫂子给自己使眼色,就再留了一会儿,让惟俊先送了大姐,二姐。
人空了大半,周嫂子看着余下的屋里人,欲言又止。
思伽会意,让剩下的人也退下了。
周嫂子才道:“我记挂着一件事,因看不出深浅来,想请四姑奶奶拿个主意。”
思伽点头,请周嫂子坐于对面说话。
周嫂子是赵氏身边都有体面的人,也不恭谦,挨着坐下了,接着道:“我们一家子,给了二爷使唤,以后一代代的,都是对二爷忠心的。只临行前,孔嬷嬷一再教导,太太也吩咐了,要学着为二爷先想,我日夜琢磨这话。四姑奶奶,你看看,二爷现在十五六的年纪,清隽的模样,大好的前程,单独住着一座宅子,上无老爷太太辖制,下还没有迎进奶奶,又是在京都繁华世界里,最是容易被人引逗的……。”
思伽听着一大惊,忙拉了周嫂子的手问道:“二哥难道在外头做怪了?”
周嫂子连忙回道:“四姑奶奶别慌,也不是多大的事,或许是我思虑多了。只是过去一个月,听跟着二爷的小幺子说,二爷三次去了城南柳子巷,见一个孤女,四姑奶奶别急,每次只坐一坐就出来的,在没做别的,只第三次,年三十,这种重要的日子,后半日还过去了一次,我就想着,柳子巷住着的那位……。”
思伽听了这话,如遭雷轰电掣,按捺心神道:“周嫂子,你的意思是,二哥在外头养人了?”
周嫂子急着回头描补道:“不不不,还不到这个份上,我打听了,说是二爷受了一个朋友的托才过去照看的,后来我又和二爷身边的丫鬟,还有跟着二爷的人,核对过了,二爷每次去,都是干干净净回来的。再说了,二爷这个身份,真要养了人,能没个开销,并不见他在账上多动了银钱。只我想得多些罢了,二爷这样的人才家世放着,外面那个,我也是不清楚底细,到底是男女之分,若是见得多了,由不得不叫人悬心呀。二爷这个年纪,正是在男女上用心用意的时候,倘若不防,陷到里头去,可怎么了得呢。世上多少事,都是预先没有防备,后面就刹不住了。这件事还在云里雾里,若说我来提醒二爷,终归我们是当奴婢的,话要怎么说起呢,也没有这个体面指点主子行事。最合适的,便是太太出马了,却是远在千里之外,音讯不畅不说,这一来一回的时间,我心吊着呢,不瞒四姑奶奶,年三十后,因为这事,我都没有怎么睡过。”
思伽动容道:“好嫂子,难为了你今日的说了这番话,还有这样长远的心胸。有话说,防微杜渐,这种事情,可大可小。二哥现在一切都是仗着家里,仅有的,也只有他的品行声名,来不得半点毁伤。这事交给我吧,我自有道理,只我再嘱咐你一句,你是沈家的老人,是陪着沈家吃过苦的,与这几年重新回来的是不同的,我二哥,你好歹留心,处处替他想着,周全了他,也是周全了沈家,沈家定不辜负你。”
周嫂子连连答应了,还谦道:“只盼着太太能早点把二奶奶定下来,早日迎进来,二爷一个人住着,周围都是奴才丫鬟,没个正经说话的人,多孤的,二奶奶来了,才有个真正商量的人,行事上,也有个劝诫的人了。我们服侍的人,也轻松些。”
话说到这里,前头惟俊送人回来了,周嫂子起身,看着二爷,又回头看四姑奶奶。
思伽道:“你去吧,都在我的身上了。”
周嫂子给惟俊思伽行了礼,才退出去。
惟俊找了椅子坐了,翘着二郎腿,给自己倒了茶,笑道:“什么事呀,你们还屏退了众人说话,难道在说谁的坏话不成?”
思伽几步走过去,把惟俊的杯子抢过来,水都不给他喝,虎着脸正经的道:“正是,说的就是你的坏话,你自己说,你最近干了什么坏事。”
惟俊神色未变,无辜的眼睛转了转,想了想才道:“我规规矩矩的,能干什么坏事呀。”
思伽和惟俊,那是同个胞衣出来的兄妹,原比别的兄弟姐妹亲厚些,也不与他打机锋,直问道:“别给我打马虎眼,城南柳子巷,那个女人和你是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