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渐寒,尹氏只在暖和的时候抬到院子里晒太阳,其他时间都在床上,时昏时睡,人的一生呐,头尾何其相似!
沈家因为接旨,打点官差,正经午饭也未用,一切事料理了才吃了顿热饭,听到尹氏清醒了,所有人去都去跟前请安,子孙们跪了一地,禀告朝廷的正式旨意。
尹氏含悲忍泪道:“我来沈家快六十年了,从年轻到老来,一生富贵荣华,生后还保有哀荣,也知足了。现在不是悲伤的时候,爵位没有了,老爷还能回来,一大家子,总要好好过日子。我想着,没了侯爵,府上的的四五百口人,也不是我们能养的,趁早发下话去,他们有本事的,就让他们自己早点谋出路去吧,平日里油奸耍滑的,往日念着情分,如今也顾不得了,都让他们出去吧。你们各屋各院,只仔细练几个忠心本分的留着过日子吧。”
沈葳和赵氏一对眼,就知道这是祖母给他们挡靶子,把事揽在自己身上。府里的人,有些还伺候过已过世的老侯爷,四五代累世的老仆,沈葳赵氏等孙辈做主打发了,过程中不免有阻碍,现在尹氏开口发话,事情会顺利很多。
洪嬷嬷给尹氏加了靠垫,尹氏后歪着又道:“我今天精神好,能交待的,趁我老婆子脑子还不糊涂,都交待了吧。你们不要说宽慰的话,我后面还有多少日子,我还不知道吗。我去之后,屋里的人都打发了吧,这些年大家伏侍我一场,临了也没了造化,各自的东西都让她们带走,此外,每个大丫鬟补贴五十两,二等丫鬟三十两,还有两箱子年轻时的衣裳,都叫她们分了,”又拉了跟前洪嬷嬷的手道:“你跟了我六十多年,本来都是赎身出去了,老来还回头给我做个伴,我给你留点了几百两银子,一套赤金头面,大郎,你以后派两个人送洪嬷嬷去她孙子那里吧。”洪嬷嬷的孙子是个秀才,没有更近一步的资质,用了关系在一个小县当主簿。
洪嬷嬷老泪横流道:“老婆子这辈子受小姐帮扶,临了还要小姐照顾,只盼下辈子托胎再来报答了。”洪嬷嬷还是尹氏的陪嫁丫头,伤感之时,把几十年的旧称都用了
尹氏道:“你我主仆一甲子,别说生分的话了,以后好好和孙媳处,当个乡间老祖宗。把准备好的东西都拿出来吧。我的私房也不多,都拿去凑银子,还有老侯爷留下的物件,屋里的摆设,余下的金银首饰,能变卖也都变卖了吧,大约还值万把来银子。赵氏,我死之后,伊姐儿就托给你了,贾氏留下的嫁妆,你也拿着吧,伊姐儿还小,出阁了再交给她。”尹氏指着洪嬷嬷拿出来的两个匣子,分别交给了沈葳赵氏。
赵氏上前道:“祖母,我也是伊姐儿的母亲,必回好好待她的,和亲生的一样。前头大姐的嫁妆,我会好好保管的,将来绝不苦了孩子。”
尹氏点头,“你的心性,我最放心。我现在最放心不下的是芯姐。大郎,你姐姐这辈子,夫妻情分也不好,现在又要被他们窦家拖累至死了……能救则救吧,若是能出来,我这里单理出了一笔私房,你交给她,免的她日后生活无依。”
沈葳手托匣子道:“祖母,姐姐的事,我已经在打点了,将来姐姐的一切,我这个弟弟都会照顾好的,您放心。”
尹氏又看向三房四房说:“别怪我做祖母的没有给你们留下物件,大难临头,所有的劲儿都要拧成一股。沈家还能图存,将来有你们的好处。”
沈节,沈茁跪下口头,连连道不敢,一切都是为了沈家的基业,孙儿们有大局。
尹氏说了一大通话,已感疲累。沈家众人回屋讨论删减仆从名单,沈葳和两个弟弟商量事物到子时才歇下。
第二日一早,许久未开的鸿晖堂启用,丁氏请来坐镇,上了首位,沈家爷们儿媳都在,仆从男女分别立于外院,内院,命沈葳赵氏的心腹传达了尹氏的意思。一时间淅淅沥沥的说话声不绝于耳,最后一个外院的管事打头,前缀一圈侯府的恩德,最后言道想全家赎身出去,之后很多人也纷纷求去。不是人情浅薄至此,沈家失了侯爵,也用不下这么多人了。比如说,厨房里掌勺,以后不开宴席,没有山珍海味料理,一身的厨艺,在未来的沈家也是没有用武之地,倒是外头一批新起的有功之家需要。
此后几天,沈家先把前后不用的屋子先锁了,沈节沈茁总管了仆从的放卖。沈家的下人,还留下了一百多口。沈葳白天在几个衙门跑,晚上清点家产,丁氏和赵氏也出府,看了一回狱中的大姑奶奶。
“阿绥,我看你今天晚饭时就不痛快,可是在外面遇到事了?”沈葳问。
赵氏叹了一口气,道:“天下父母心,今日婆婆和我去大理寺看了大姐,大姐真是憔悴的不成样子了,我们说了来意,大姐竟跪下来直磕头,说不用顾及她的性命,求我们保住一对外甥。自古女子和离,少有孩子归于母族的,婆婆和我也是为难。”说到此节,不免动气,“旁边的窦夫人还恶语道,不保下她孙子孙女,休想和离,好嚣张的气焰,窦侯有胆子犯下事,都满门不得好死了,还想要拖死沈家!”
沈葳想到一双外甥,摇摇头道:“我用了祖母的印鉴,把和离的文书递上去,这几天,日日在大理寺,顺天府打探消息,现在也没有结果。和离都那么难了,沈家能有那么大能耐保住窦家兄妹?大姐是身在局中,骨肉之情,情切心乱。窦夫人的话不用理会,我想窦家的男人还有点理智,官府批下来他们也不会反对。”
赵氏道:“没有回复,可是还打点的不到位?”
“和定王案有关的一切人员,皇上都亲自过问,没有上头的批示,一人一物,下面的官员都不敢妄断。最近,皇上脾气暴躁,平北疆之喜都不能开怀,御前的宫女侍卫大臣都遭了训斥。定王同胞福康公主已赐死,驸马应城伯全家老幼皆处死,皇上这次是要大开杀戒,没个几千号人,不能平了怒火!”
赵氏谈谈道:“太宗爷晚年偏爱齐王,仁宗一脉着实受了很多委屈,皇上在邸潜是和定王也是守望相助,是以,亲征前的一番谋划,皇上也没有防备他。没想到定王倒是有青云之志,出手又恨又毒,一旦定王事成,皇上不管是自杀还是被俘,生前死后史书上都要留下骂名,现在翻身过来,把定王挫骨扬灰也不解恨呀。皇上现在开始杀人了,安陆侯府,也不远了吧,会不会和应城伯是一个下场?若是还有条命在,就是不能和离,流放作监,我们还能暗里接济大姐,再从长计议。”
沈葳惨然道:“我尽力而为罢了!我在皇上身边多年,越来越看不透了。皇上已有了天子该有的风范了!”
赵氏白了一眼道:“让你看透了,你死期也到了。产业都整理几天了,理清楚了没有?”
沈葳回神道:“府上的银票有十三万两,加上祖母母亲和你拿出来的贴补,现银已有十七万两,余下的,都要变卖产业。侯府收回后,沈家要回到祖籍,我打算把京畿一带的产业都变卖了,祖籍哪边的,能保住多少就多少了,明日我要便去请托好友,早日出手交接。”
赵氏端坐正色道:“大郎,你我夫妻,同心同德,为妻有一言相问,此生还想重入京城,改换门庭吗?”
沈葳手上握着的笔折成两端,‘重入京城,改换门庭’,已经被甩出权贵之圈,重新爬回顶端,此路何其艰难。近三十年来,作为侯府继承人培养,论文论武,都堪当大任,今日一步走错,沈家七十年功业尽毁,今后安心做一介平民,乡间富户,甘心吗?当然不甘心!于国于家,沈葳都要重振沈家。
赵氏了然道:“大郎,沈家变卖产业之事,就交给我吧,你请托的门路,必定是侯府几十年的人脉。沈家现在最宝贵的也就这些关系人情了,留着给未来铺路吧。我明天去求见景王,把产业请托景王代理,景王出面,必能在二十天里凑齐银子,还能尽力保留些钱财。”景王是太宗之子,身体有疾,其世子又是现在的宗人令,久居京城,并未就藩。
赵氏虽为宗室出女,其实和皇家的血脉有些远的,又是从出生就和祖父居于长沙,嫁于沈葳后才来京城,和其他宗室,实在没有交情的。景王性子冷淡,常年养病,没有领过政务,也不理庶务,请景王出面,不是那么容易的。
赵氏也知道沈葳的心思,从一个紫檀小梳妆盒里拿出一个小包裹,打开层层锦帕,取出一块鸡蛋大小的玉佩。此玉佩没有任何雕刻,触手生温,细腻润滑,玉中带血,据闻只产于极西雪上高原一带,就是尹氏的收藏里,也没有这样的珍品。
赵氏握着道:“景王天生眇了一目,幼时为太宗不喜,当年太宗还和祖父关系甚好,祖母未有嫡子,太宗曾把景王托给祖母教养。祖母养育景王五年,这块玉佩祖母生前日日佩戴,看在此玉的面子上,景王会买个人情的。”
沈葳一张一翕,道:“仁宗即位,景王上奏加封祖父为亲王,已经是还了祖父母当年的养育恩情了。”
赵氏沉默半晌,含着眼泪,凄凉的道:“还情?还情!那不是还情,那是补偿!”赵氏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愤愤不平,“祖父一身才华,满腹谋略,被太宗圈于长沙二十年,名为奉养,实为软禁,祖父为何没有嫡子,那是祖母死后,朝廷不肯册封新的王妃。祖父一生,被太宗打压至此,郁郁而终,一个虚衔的王爵,一场死后追加的丧礼……。”
沈葳看赵氏越说越过,捂住嘴抱住她,极力安抚她的情绪,“阿绥,几十年的是非,你我不能妄断。历朝开国战将,有几个不受皇上猜忌的,祖父受太祖晚年器重,智夺了被北辽盘踞百年的燕云十六州,又帮着太祖迁都燕京,如此功绩,又是宗室,太宗难免忌惮。祖父……祖父是为了社稷的安稳,甘心放手兵权,余生远离朝政,乃是在尽人臣的本分。”
赵氏知道不能说,不可说了,埋在沈葳怀里,闷声哭了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