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啪,啪”,有节奏的大绳儿甩在地上的声音,两个小丫鬟配合十分默契,机械地甩着绳子。绳子中间,一人一狗,女孩子穿着一件浅青色素面的褙子,长过膝盖,用手提着,头上身上一应饰物全无,随着绳子过来,轻轻跳起,而那条狗,通身乳白,舌头哈慈哈慈的伸在外面,每次都高高的原地跃起,每次都前蹄先伸展踏地,后蹄还缩着。
“叭”,绳子被脚勾住,那狗还是专心致志的完成最后一跃。
“呵……呵……呵……。”思伽大口地喘着气,随意的拿袖子一抹晶莹的额头,对一旁立着的穿水红色衣裳的丫鬟问道:“我们这次跳了多少个?”我们,自然是指自己和吨吨。
立着记数的如真一直是默记的,听得思伽问了,便笑着回道:“这一次连着跳了一百零九个呢,加上之前的,今儿已经过六百了,四姑娘可歇歇了?”
思伽累的很,不过,全身上下又有运动过后通身的舒泰,闻言点了点头,走出绳圈,在旁边的一张竹藤四角卷马蹄圈椅上坐了,含巧拧了帕子伺候着思伽擦了手脸,阿芒递上一杯还未凉透,带了一点点温度,放了一点点细盐的白开水。思伽接了,极快得喝了个干净,多年教导已成习惯,喝得急也没有发出咕噜咕噜声,饮尽把杯子往旁边的圆矮藤桌一放,对着跟前所有女孩子们道:“我今儿玩够了,坐着缓缓气,你们也下去玩玩,不拘是跳绳儿,还是甩绳儿,都锻炼锻炼,我也看个热闹,夏果,给吨吨喂点水,瞧它舌头伸得多长。”
女孩子们倒也是不拘束,摘了耳坠子,拔了头上首饰统统放在一处,阿芒笑道:“四姑娘,婢子们商量出了新的玩法,还没有试过,玩给四姑娘看看?”
思伽身子瘫在椅子上,回了点精神道:“哦,你们跳给我看看,有意思我也加入,家里还有娘从京里带回来的贡瓜,玩渴了咱们正好今天就分着吃了。”
女孩子们听了都笑起来,阿芒,夏果,含巧,如真并几个小丫鬟挨头商量了一通,换了两个人,绳子依旧甩起来,每个人把裙子都稍稍的提起来,趁着间隙跑进去,跳三下,又冲出来,后头自有接力的人,这是以前的旧花样,轮了两回,找个感觉,没有人掉链子,才变了样式,却是两个女孩子分别从两边同面跳进去,跳了三四下,便又同时跳出来,又一对这样接着。刚开始的时候,两个人还没有找到默契,偶尔撞上也是有的,脚上动作不一致拌住了也是有的,跳完了没有找准时机同时跳出去也是有的,思伽瞧着着实有趣,也和吨吨凑了一对。一院子女孩子,嘻嘻哈哈,笑笑闹闹的,好不快活。
值夜的春燕上午不当值,补觉着,起来的时候,院子里的女孩子们也刚刚玩累了,收了绳子,春燕自接了剖瓜的活儿,分于众人。贡瓜,就是哈密瓜,大大的,一个都有六七斤重。十余个女孩子都能得一片尝尝鲜,余下的还能送去孝敬丁氏,赵氏。
这边思伽与众人正趁着运动后的热劲吃了分外爽甜的瓜果,给赵氏处送瓜的阿芒,端着青花白瓷浅底盘子回来道:“恭喜四姑娘,丰姑娘有喜了,姑娘要当姐姐了!”
思伽刚刚净好了手,正拿帕子擦手呢,听着这话,一时还要再转一遍意思:丰姑娘便是丰儿,因为是爹爹的通房,是挣上了姑娘的名儿,府里上下的仆妇都唤一声丰姐姐或丰姑娘,娘以外的爹爹的女人怀孕,生下的孩子终归是自己是弟妹,这喜也没有道错,思伽端出一个僵硬的笑容道:“娘也同喜!”
从礼法上来说,妾室通房怀孕,是身为主母的厚德,反正生下的孩子只叫正妻母亲,这是家里开枝散叶的喜事,也是赵氏的喜事。此事并不太意外,思伽当家四个月,家里之事不说巨细都在掌握之中,也是无意中知晓了,娘在离京前,给屋里两个通房正式停了芜子汤,只是怀孕的不是另一个正当韶龄的通房,而是丰儿就难得了,丰儿可是年过三十了,还有很严重的妇科病,不影响那啥啥的,就是受孕几率低。
思伽加了件中衣,换了件柳青色薄棉小袄,蜜荷色的襦裙,挽了一个简单的朝云髻,找了一支今年京里流行样式的蜜粉色水晶发钗插了,带着春燕比以往早一刻钟去赵氏那边省安。
嫡亲的母女,规矩就随意多了,不等屋外的丫鬟进去通报,思伽就扶着春燕的手先进去了,只见赵氏坐在榻上,着一件浅紫色竹枝斜襟长袄,挽了一个圆髻,一排六朵含珍珠绢堆宫花,正柔声细语的和坐在旁边杌子上的丰儿说话,听得思伽进来了,才停了话。
丰儿看到四姑娘来了,自然是赶紧站起来,还上前一步,先给思伽行礼。
思伽托起丰儿,努力笑得自然道:“姑娘大喜。”虽然这称呼古怪,明明早就不是姑娘家了,但是,通房体面的称呼就是姑娘。
丰儿眼角含翘,眉中带笑,垂头恭敬道:“不敢,不敢,姑娘折煞奴婢了。”
赵氏招手让思伽坐在自己身边,抓着她一只手抚摸,对丰儿道:“你坐着吧,还有好些话还没有讲完呢。”
丰儿便又坐回杌子上,和原来一样,只坐了三分之一。
赵氏接着道:“刚儿说到哪儿了?哦,你手上的事都放给孔嬷嬷,我这里,你也不用来伺候了,安安稳稳的过了三个月再说。老太太赏你的东西里,有一匹软葛布,做小孩子的肚兜最合适,你若闷得慌也可以做做针线。我再拨两个丫鬟给你使唤,想吃什么尽管去厨房点,你我主仆二十几年了,我还不知道你,不是个拿乔儿的,别委屈了肚子里的孩子。前头有方姨娘的例子,不管生男生女的,都是姨娘的位置。家里都十几年不闻婴啼之声,你如今可是给家里立功了。”
赵氏说一事,丰儿应一回,赵氏话落,丰儿硬是给赵氏行了大礼,才被丫鬟搀起来退出去。
赵氏挥挥手,余下的丫鬟们俱都退了。赵氏搂着思伽的肩膀,细细看她,盈盈而笑,道:“我都没有一点不高兴,你又不自在什么?”
赵氏与思伽实为母女,情似姐妹。思伽看着人家的确没有一点勉强的高兴,自己倒是刚才现在都尴尬得很,道:“怎么是她怀孕了,她不是很多年了,那……不好吗?”
赵氏倒是受了提醒,记起了大事,道:“说来我们伽儿也是大姑娘了,第一次,娘不在身边也没有害怕,你如今小日子快两个月了,还没有来第二次呢,不过,小姑娘家多是这样子的,等好好调理调理,日子就匀了。丰儿那病大夫换了四五个,药也吃了不知道多少,前年在官寨又给了德贡家家医瞧了,看来苗家医道也有几分值得推崇,明儿也去平越府借来给你看看,也是参详参详的意思。”思伽在正月的时候,第一次来了月事。
思伽讪讪道:“告诉大夫们别开苦药哦。”
赵氏唬吓道:“大夫就是开黄连,你也要一口闷下,可挑剔不得。女人呀,那方面调理好了,将来嫁到夫家去,后头的缘法才能跟来。”
思伽倒是有意问问长辈们在京的成果,不过,不管是大哥的媳妇还是自己的相公,双方家长应该还在过招阶段,成与不成都还没有结果,嘴巴跟河蚌似的闭得死紧,是撬不开的,为人子女只能等最后的通知。
思伽吐吐舌头,挨到赵氏肩窝,真心道:“我看话本里,四十的妇人都能生孩子的,娘何必又那么着急呢,别人肚子里出来的怎么及得上您的。”
赵氏搂着思伽,摸着她耳后的头发,一下一下的往上捋,道:“我就是千好万好的,给你曾祖母,祖父守孝的时间不算,多少年下来,也才一次机会,怎奈得,还是母子缘浅。将来的缘分又怎么估量呢。你可知道韩家太夫人,育有五子,留到现在的也只有信国公和六老爷。你父亲只有两个嫡子,两个儿子,要保着家业,要挣出家业,又怎么够用呢。你爹和你哥哥们呐,心心念念的想拿回祖上的功勋,这条路太难走了,太难走了,娘也是想找个人给你父兄分分担子。”
不管是守疆还是拓土,武将的命运都在生死上徘徊,所以更讲究多子多福。赵氏只是遵从这个世道的法则。
思思以前看到那段宝哥哥说文死谏,是文臣邀名,猛拼一死,图青史留名,弃君不顾;武战死,是武将邀功,猛拼一死,图汗马之名,弃国于不顾,皆非正死,当时真不懂事,还觉次言论大快人心,如今才知道,那只是那个年代的愤青厥词之言而已。思伽如今身在武将之家,长于勋贵世家,才知道,武将不惜死,才是一个国家能兴盛的起点,血气之勇,疏谋少略固然是不可取,但是,冷兵器时代,所有的战争都是一场场肉搏战,一寸寸疆土的开拓和守卫,都是一条条人命排出来的。便说太祖末年,为了摆脱北辽的压制,太祖倾举国之力,着意收复燕云十六州,朝中锐军皆出,王公侯伯,享爵之家,精英尽出,疆域之争,双方都是一样的血勇多谋,寸土而攻,寸土必守,连皇上都累死于军中,而各有爵之家,几乎家家身披国孝家孝,沈家第二代武定侯也是重伤,已册封的武定侯世子身亡,爵位才落到曾祖父的头上。便是这样明知生死难料的战场,各家的子弟也是争破了头要上阵,世袭罔替的军功之家,既享受了尊贵繁华,也付出了筋骨血肉,否则,单凭祖上的开国之功,朝廷就要一代代的养着只会啃老的蛀虫吗?做梦,朝廷的钱粮从不拿来养着闲人。忠毅伯爵,年俸八百石,差不多八百两,但是加上四时八节的赏赐,其中,因享爵而受的各种赋税的减免才是大头,这样一算,朝廷一年养下来也要大几千甚至是上万两的银子,所以,你的家族,要时时刻刻让朝廷觉得,自己的家族,对得起这个价格的奉养,不然,碌碌无为不出三代,朝廷就要找由头把爵位给夺了。思伽一直觉得,宝哥哥家里后来被灭了,那什么,抢人家扇子,孝期喝花酒都是小节,从太爷以下,两三代男丁,于国无大功,这才是抄家的根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