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渐渐融化，大地开始露出生命的迹象，一个冬天的训练已经过去了，父亲又出远门了，我和清卓每天都要在回廊上站着，看着积雪融化成春水，看着湖岸上的白色渐渐变成鹅黄、变成浅绿，看着柳树又拂动起来，感觉着忘忧湖的湖水一点点变暖，终于等到了父亲带回来的莲花种子和鱼苗，我和清卓把种子沿着长长的回廊一粒粒撒在忘忧湖里，我问清卓：“什么时候可以看见莲花？”
“夏天吧。”清卓望着湖面轻声的说着。
我们把鱼苗倒在湖里，清卓说：“它们也有家了。”
我点点头说：“是啊，鱼儿的家就是莲花的家，梓雅的家就是姐姐的家，我们都有家了，美丽的家。”
我们很少去玩了，一天天趴在回廊上等着莲花盛开，等着鱼儿出现，清卓总是说：“等待夏天来了，这里就开满了莲花，到时候多漂亮啊。”
我没有见过莲花的样子，可是从清卓的眼睛里，我知道，那一定就是最最明丽的花，可以给清卓带来无穷的快乐。
夏天终于来了，我们没有看见莲花，忘忧湖的湖水还是一如既往的安静，鱼儿离开了就没有出现过，清卓再也不跟着我趴在回廊上等，她只是来牵我回房间的时候会不经意的瞥一眼忘忧湖平静的湖面，看着一天天不快乐的清卓，我问父亲：“莲花是什么样子的？”
父亲的眼神很遥远，看着站在我身边的清卓：莲花是夏天最美的花，总有一天会盛开的。
我高兴的拉着清卓说：“你听，爹爹说莲花总有一天会开的。”
清卓说：“那里才会有莲花。”
我诧异的看着清卓，父亲说：“清卓，你跟我来一下，梓雅，你去看看鱼儿回来了没有。”
高兴的跳着跑着来到回廊上，半个下午已经过去了，湖水还是平静的，鱼儿没有回来过。
清卓来找我，我拉着她就跑回了房间，我知道，连我都失望了，清卓一定会失望的。
等到秋叶黄了我们还是没有等到莲花的盛开，站在高高的回廊上，忘忧湖边的柳树又开始凋零了，院子里的落叶又堆积如山，父亲每次都出去很久才回来，叶子在院子里腐烂发出难闻的气味，母亲终于拿起扫把一下一下扫起这满地的落叶，然后在院子里烧掉，母亲有时候就这样坐在烟火缭绕的院子里什么也不做，我看着这样的母亲，不敢靠近，清卓总是在我的背后牵着我的手，我一直等着父亲回来，整整一个秋天，我都没有看见父亲，母亲一日比一日沉默，有时候看着我不说话也不笑，只是在很少的时候，她会把我和清卓叫到身边，说：清卓，梓雅，你们要相互照顾。然后还会摸摸清卓的头，我看着，心里说不出的难过。
冬天终于又来了，清卓拉着我站在回廊上说：“妹妹，过完这个冬天，莲花就会发芽了，然后长出水面，到夏天就可以开出美丽的莲花，到时候鱼儿就知道回家了。”
我说：“清卓，我相信你。”
清卓牵着我走下回廊，远远就看见母亲。
她坐在院子里看着门口的两株红梅，嘴角上扬，清秀得宛若一季桃花，清卓牵着我站在门口，我在心里不停地说：母亲，真美。
太阳很大，从天空洒下来，照在母亲前面的刺绣上，母亲的身子在太阳的光芒中晃了晃，我看到母亲回过头来，对我说：“梓雅，和姐姐回屋去。”
我转过身，然后听到父亲那熟悉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我安静的跟在清卓的后面，我从来没有忤逆过父母，只是倔强而已，所以我躲在门后，看着父亲走进来站在母亲面前，
父亲说：“梓儿，对不起。”
母亲的背影对着我，我趴在门上，透过门缝，母亲和父亲就这样压缩在一片小小的天空里，背后是暗沉沉的天空。
母亲说：“没事，有些事，我们其实一直都是知道的。”
父亲没有再说话，我想看看父亲的脸，透过灰蒙蒙的天空，我看不见那让我安稳和宁静的容颜，他的眼神里是我从没有看见过的色彩，幽幽的，透着我看不懂的情绪。
母亲说：“老爷，谢谢你这些年陪伴我和梓雅，可是你知道，我终究是想回到那里的，所以无论如何，请你带我回去。”
母亲极尽温柔的声音中竟然带着颤抖。
等了很久，我看见父亲朝我的房间走来，突然觉得母亲的身影在阳光中像是一片落叶，摇摇欲坠，婆婆扶着母亲一步步向前走去，母亲的背影里仿佛笼罩着大片大片的夕阳。
在父亲走近来之前，清卓拉过失神的我坐在了椅子上，父亲走过来抱着我说：“梓雅，要好好长大，要长成江南般温柔的女子。”
我用力的点点头，父亲把我放下来，摸了摸清卓的头说：“以后要照顾好小姐。”
父亲走了出去，经过门口的时候，我听见他低低地说：“不要像你的母亲那么倔强才好。”
很久很久，我都没有再看到母亲和她的刺绣。我一直坐在门口的石凳上看着父亲风尘仆仆的带着一个个陌生的人来有送走，再带来一个再送走，雪地里留下他们孤单的脚印蜿蜒到我看不见的远方···父亲再也没有抱过我，只是每次经过我身边的时候会看着我然后很快的消失在门口。江南的冬天开始有大片大片的雪花凋零，很多时候，清卓会拿着披风走过来给我披好，然后坐在旁边看着我。
终于在冬天快要过去的时候，父亲又一次抱起我，我看到他眼睛里有蒙蒙的水雾，我小小的身影在他的眼里已经越来越模糊了当我最终看到温润的液体从父亲的眼中流出来时，婆婆开始带着清卓收拾庭院，在门口挂上了白色的灯笼，父亲低低的呢喃着，把头埋进我的脖子里，潮湿而温热的感觉传遍我的全身，当婆婆走过来的时候，父亲摇了摇头，把我抱回房间，清卓乖巧的跟在后面。父亲出门时对我说：“梓雅，父亲和母亲要去到很远的地方，你要好好长大，清卓和婆婆会好好照顾你的。”
我看着父亲，用力的点点头，父亲消失在门口的时候，清卓走过来拉住我的手说：“妹妹，清卓会在这里陪你。”
院子里的红梅一片片凋落下来，门口经过了整个冬天都没有融化的积雪似乎已经存在了好多年，我看着父亲在一天早上顶着温煦的朝阳把母亲的刺绣小心翼翼的装在一个长长的锦盒里，父亲手里握着一把我从没有见过的剑，直直的穿过院子，头也不回的跨上马走掉了。
清卓和婆婆走过来，婆婆想抱起我，六岁的小孩已经不是她能抱得动的了，我看着她难过的站起来，无限温柔的说：“梓雅、清卓，以后婆婆照顾你们。”
七岁的清卓开始更多地帮婆婆住家务，我一天天的坐在门口的石凳上等着父亲归来的脚步，院子里的红梅树已经长出嫩嫩的绿芽，有时候清卓会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微笑着说：“妹妹，春天来了。”
夏天来了，太阳炙热的照在大地上，忘忧湖里的湖水越发的清澈，很多时候我都可以看到行人匆匆走过的时候脚步会略显迟疑，清卓会在太阳很大的时候站在背后给我撑着油纸伞，不停的摇晃着扇子。婆婆会隔着长长的院子叫着：“清卓，把小姐领回来，太阳太毒。”然后清卓会牵着我，慢慢往回走，我们没有人再去问那些莲花为什么还是没有盛开，鱼儿什么时候回家。
我开始不主动接近任何人，包括清卓和婆婆，清卓总是跟在婆婆的后面叫着：婆婆。婆婆。
这是我多年以来从未忘记过的对她的称呼，只是我再也不叫了。婆婆总是不厌其烦的叫我小姐，我很少听到她讲话，只是她会和清卓边干活边发出不浅不深的叹息声，然后清卓会甜甜的叫一声婆婆，婆婆就会看着清卓，笑得很慈祥。
秋天再来的时候，我开始迷惑自己为什么会一直坐在门口。清卓总是会在起风的时候给我送来披风，然后说：“妹妹，我们回家。”
冬天漫天雪花飘飘洒洒，我已经不再坐在外面了，我开始拿出母亲留下的东西开始日复一日的刺绣，婆婆请了老师叫我弹琴、跳舞。她说：“梓雅，你要珍惜每一个你遇到的，要快快长大，成为江南般温柔的女子。”
清卓开始跟着镇上的大夫学医，院子里开始有了草药的芬芳，很多时候，我看着清卓站在那些高高的草药架子前，透过薄薄的日光，感觉像是一直等到蜕变的蝉，婆婆会在门口看着清卓，笑的很慈祥。
一直到最后，我变成了能歌善舞的女子，而清卓也已经离开了学医的师傅，一个人上山采药然后在院子里侍弄着，每一次，看着清卓捧着这些药草就像捧着的是整个生命。
我站在院子里看着清卓：“姐姐，为什么你看草药的眼神特别的温柔？”
清卓说：“妹妹，你知道吗，这里的每一种草都有神力，可以留住我们努力想要留住的人。”
“那姐姐想要留住的人是谁呢？”
清卓停下手中的活，很久，她说：“我也不知道。”
我突然觉得很恐惧，我说：“清卓，会不会有一天你也会离开我？”
清卓回过头看着我说：“不会的，我会陪着妹妹去任何地方。”
我笑了，是的，这样的答案就已经让我很满足。
父亲始终都没有再回来。我又开始和清卓说话，叫老仆人婆婆，每当这个时候，我就会发现她们脸上有着让我觉得很温暖很温暖的表情。
我看着婆婆，脸上的皱纹已经到了没有办法舒展的地步，像冬天里的老树，光秃秃的暴露在风雪中，似乎是为了等待最后的一场最寒冷的时光，我在想，她知道她额头上的梯子虽然又增加了好几级，却终究没有办法带我去我想去的地方，我终于明白婆婆所说的去到天堂是什么意思，我想终有一天，母亲遇到了婆婆就不会孤单了。
婆婆去世的那一天，窗外的蝉疯狂的鸣叫着，空气中很多不知名的小虫叫个不停，我站在门口，看着清卓坐在窗边拉着婆婆的手泪流满面，清卓不停的说：“婆婆，你要好好的。”
婆婆抬起手，指着门口的我，我愣愣的看着，清卓走过来拉着我坐下，她跪在旁边，我低声的叫着：“婆婆。”
婆婆用手拂过我的脸又拉着我，她的手让我有种错觉，我觉得母亲也有过这样的动作，只是不小心被我忘了。婆婆不停的叫着：“梓雅。梓雅。梓雅。”然后手开始没有了力气。
我的眼泪就这样掉了下来，十年来的悲伤铺天盖地的向我袭来，我看着自己的眼泪不停地砸在婆婆的手上，泪水一下子就变得冰冷了。清卓抱着我，我把头埋在她的脖子里，眼泪无声无息的流进去，清卓努力压制着，我甚至可以感觉到她用手轻轻抚摸着我的头发，然后说：“妹妹，哭吧。”
我突然想到了婆婆，一生之中，只记得她叫过我两次梓雅，我开始想念婆婆看我时的眼神。
清卓安静的走到院子里，把所有的草药都装起来，什么表情都没有。我知道，清卓的痛苦比我的多得多，看着自己最爱的人眼睁睁的死在自己的面前，即使有一技之长也无济于事，无异于凌迟，我安静的看着清卓，这个单薄却坚强的女孩，也只是这一次，终于还是有了她没有办法面对的哀痛。
我和清卓简单的安排了婆婆的后事，我开始拿起母亲床头的剑一日一日的练习，父亲的样子在我的记忆里越来越模糊，以前教我的东西我已经多半不记得了，我对清卓说：“清卓，我开始不记得父亲的样子。”
清卓看着我，眼睛里满满的疼惜，说：“以后别练了，清卓会一直陪着妹妹、保护妹妹的。”
以后长长的时光，清卓会忙着收拾房子照顾我，我们开始在门前的庭院里种上各种各样的花，每个季节都是热热闹闹的，清卓会在闲暇的时候陪着我坐在门前的小石凳上，看着湖边走过的人群，他们总是会透过厚厚的树荫站在旁边看着我和清卓。我们很少说话，只是会在累了的时候靠在彼此的肩膀上休息，清卓有时候会说：“妹妹，女孩子不应该抛头露面的。”
“可是，看着他们来来往往的，我觉得很安心。”
“那好吧，清卓陪你。”
每次在我的固执背后，她都会给我满满的宠溺的微笑。
清卓接替了婆婆的工作，无声无息的安排我的生活。不知道哪天开始，我的梦里就只有铺天盖地的黑暗，清卓总是会在我快要迷失的时候叫醒我，给我甜美的微笑，服侍我更衣，恍惚中，我会觉得婆婆还在，从未离开。
我一直从六岁等到十四岁，父母都没有再出现，而清卓还是一如既往的坐在我的旁边，看着我。有时候，清卓会在院子里练剑，风吹起她的衣服，像极了白色的蝴蝶，我就这样坐在院子里看着她，因为只愿给她所有的信任，只要她还在，就会好好的。
清卓看着我，眼里是无法散去的疼惜，我喜欢那个快乐而羞怯的叫我妹妹的女孩子，清卓多半时候是可以做到的，只是当我一个人的时候，她就会远远的用那种哀伤的目光看着我，我知道，只是我从来不在意，我还有清卓，陪着我走过所有苦难的清卓，会对我微笑的清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