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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核心故事(3)

讲到这里并不算完,接下去满满讲自己在新社会得到的温暖。她的继父是贫农、共产党员、乡干部,一心革命,热血向党,在土地改革运动中勇斗狗急跳墙的地主恶霸,被狗地主用切菜刀砍了三刀,只剩下了一只眼睛。他姓冯,我冯满满也改了姓姓冯,同学们老师们,我现在只认一个爸爸,他就是贫农!他就是革命!他就是共产党!反革命的爸爸带给我的是耻辱是黑暗是恐怖是臭气冲天……而革命的爸爸带给我的是新生是快乐是幸福是永远的光明。马克思和恩格斯说得是何等好啊!我们失去的只是锁链,而我们得到的是全世界!

冯满满讲得兴奋异常,她唱起了歌颂解放歌颂新生活的歌曲:太阳(那个)一出哎唉唉哎唉哎唉唉唉唉唉唉,

满山哎唉哎唉唉红哎唉哎唉唉唉唉唉哟噢咿哟……

然后是:旧社会好比咿是,黑咕隆咚枯井万丈深,

井底咿下,压着咱们老百姓嗯嗯妇女在最底层……

然后是:哎,我们尽情跳跃--在五星红旗下面,

我们快乐地迎接这--美丽咿咿的春天,

太阳一出来赶走噢那寒冷和黑暗,

毛泽东给我们带来那快乐和温暖……

最后她朗诵道:我抛弃了黑暗,奴役,创伤和压在我们头上的大山;

我选择了光明,自由,温暖和大海一样广阔的未来;

我告别了邪恶,污秽,尔虞我诈与孤独的向隅哭泣;

我获得了正义,纯洁,相亲相爱与移山倒海的胸怀

……

真是飓风呼呼,热浪滚滚,霞光万道,红日东升,交心大会成了一次忆苦思甜的大会,一次进行阶级教育的大会,一次进行正确的人生观与世界观教育的大会,一次鼓舞斗志,焕发热情,动员群众,促进"大跃进"并且以跃进的精神实现思想革命化的大会。上上下下,都认为这次大会成功极了,都认为冯满满的交心成功极了,群众的自我教育成功极了。

会后,在全校范围内进行了交心与扫"五气"展览。全体同学动员起来,写词的写词,绘画的绘画,整理场地的整理场地。由侯志谨总负责,由冯满满带领一批同学(交心与扫气的典型)排练现身说法式的自我解说。于是展览开始,自己指着画面讲解自己的问题与思想斗争过程以及交心后的大欢喜大收获,十分生动,有说服力。于是又出现了在展览会现场交代新问题的动人场面,热浪一个浪接一个浪,高潮一个潮接一个潮,一天等于二十年,一星期就解决了几千年也没有解决的自私问题、隔阂问题、好面子问题、不良习惯问题以及其他各种问题。

就在展览过程中,冯满满火线入党:经校党委特批,满满成为光荣的中共预备党员,算是彻底放下了家庭出身的包袱,算是在运动中得到了政治思想与精神境界的升华与超度,全班全校欢声雷动。为了祝贺冯满满的大进步大成功大欢乐,李门几乎是当众情不自禁地吻了她,同学们也都鼓掌道喜,并且觉得李门之当众抱吻冯满满,很有一种苏联电影镜头的味道,就是说很先进,很浪漫,很幸福,又很革命,犹如《攻克柏林》影片中男主角阿廖沙之抱吻女主角娜塔莎。

"我觉得,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啦!"满满噙着热泪说。

"我也是最幸福的人噢!"李门抢着说,似乎唯恐把他落下。

"我也是!"

"我也是!"

"我更是!"

"我们都是!!"

大家异口同声。一时间,"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已经成为这所大学同学们的口头禅。千钧霹雳开新宇,万里东风扫残云,一旦把自己的问题交代干净,鲜红的太阳照遍全球!莫道昨日何阴冷,如今春色满人间!满园春色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一只燕子就唤来了春天,山花烂漫她在笑!榜样的力量真是无穷无尽。

侯志谨却很阴沉。他是高度评价冯满满的交心的,听着满满的交心他也抹了眼泪。他过去从来不知道有的人参加一个革命会想那么多感情那么丰富。真是好啊,不上大学哪儿去见这个!真是可爱呀,不是冯满满,他领导的扫气与补课,哪里会这样有声有色!

对于他这样的无产阶级,革命真是自然而然的呀!八路军来了,共产党来了,闹翻身了搞土改了,他当然是要革命的了,难道他还能不革命而去反革命吗?这是根本用不着麻烦用不着转腰子的呀!只是太没有个说头了呵。

对于冯满满的被特批入党,他这个组织委员也起了决定性的作用。他相信冯满满是好同志,如果现在还不是,明天就一定是。她应该被吸收入党,无可怀疑。但是李门与冯满满的当众抱吻以及随后出现的人人争夸最幸福却使他厌恶。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真是讨厌到极点了呀!屁大一点事又是幸福呀又是感谢呀又是激动呀又是伟大呀地闹个不停。他们是多么浅薄,多么幼稚,多么不值钱而又多么能闹腾呀!呸!

在交心、扫"五气"的运动中最轻松的莫过于李门了。连侯志谨这样的年轻的老革命也交代了自己偷吃老乡的桃子,偷吃首长的牛肉干与炼乳的故事。特别是他偷吃首长的炼乳一节,令人忍俊不禁。那时候他自己也才十六岁。见到首长每天冲炼乳吃,白白的,细细的,十分可爱,便趁一天首长不在,他去首长卧室打扫之便,去寻找炼乳。他找到了--他找错了,他以为是白白细细的炼乳--其实是白白细细的牙膏。他把牙膏冲成了乳汁喝掉了。后来等首长回来,他主动去向首长坦白:"报告首长,我犯了错误了。"

首长问:"怎么啦?"

"我拿您的炼乳喝了。"

"呵?滋味怎么样?"首长漫不经心地问。

"凉凉的,甜甜的,白白的,细细的,可好喝着呢。"

首长大为惊奇,因为他的缴获的战利品--美国军用炼乳,已经在前一天吃光了,罐头盒子也已经扔掉了,哪儿来的炼乳呢?而且侯志谨所形容的炼乳的滋味也使首长觉得陌生……

终于弄清楚了,他喝的是牙膏。

侯志谨谈得很严肃,还提高到原则上说此事虽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仍然是违反了纪律,辜负了首长的信任,如果小事上不注意,将来发展成了真正的大问题,成为一个手脚不干净的人就会悔之晚矣喽。他表示非常地痛心……但是同学们从一开始就笑了起来,他愈是说得郑重大家就笑得愈是欢,搞得交心几乎都无法进行下去了。

这使得地位仅次于侯志谨的学生干部李门感到尴尬。他正色道:"没有喝过炼乳,不但没有喝过炼乳,甚至于没有用过牙膏,这又有什么可笑的呢?我就没有喝过炼乳!到现在也没有喝过。我的家庭出身是贫农!直到五年以前我也还没有用过牙膏!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和官僚资本主义三座大山压在我们头上,我们连包谷面都吃不上,到哪儿去找炼乳喝去?不喝炼乳又怎么样呢?还不是照样打垮了日本侵略军和被美国帝国主义武装到牙齿的蒋介石国民党!毛主席说,就是六万万穷棒子,闹成了社会主义!六万万穷棒子天翻地覆,震惊世界,改写了人类历史!我们是穷棒子呀!上哪儿喝炼乳去?因为穷,因为没有炼乳喝而且没有饭吃,才闹革命闹翻身呀!有什么可笑的呢?"

李门一语定乾坤,立刻情绪大变,气氛大变,人们不再觉得可笑而是觉得庄重乃至悲壮、神圣了。于是纷纷检讨自己的闻炼乳--牙膏故事而笑反映了立场问题,屁股没有坐到无产阶级一边来的问题等等。天外有天,山外有山,经过侯志谨的交心与李门的发言,大家的思想认识又提高了一步,侯志谨的形象又光辉了一层,李门的思想水平又放了一次光芒,谁能不佩服呢?

就连不可一世的邹晓腾,也从他六岁的时候爬树偷杏吃交代起,交代了他从九岁开始一共有十余次在村里乡亲的新婚之夜,埋伏在洞房的窗户根下,偷听人家的动静,连听到了什么他也告诉了大家。他把他在成为神童之后怎么接到女青年的求爱信以及他怎么和这些小傻瓜耍弄也交代了。他甚至于交代了他在向上级汇报成绩时添油加醋、不实事求是的情形。他承认报纸上对他的报道至少有百分之二十是吹牛冒泡。他强调说他曾经给记者提过意见,但是记者不听他的,记者说:"不要以为你的事迹属于你自己,不,它是属于社会、属于人民的,你表示谦虚这是好的,但是到底应该怎么样报道还要看人民的需要、社会的需要。"

"我有什么办法?"他说。

可惜李门不与他在一个大组。否则他针对他的这后一种说法,会再次语惊四座地分析一番,对本人也对群众进行一次深刻的教育的。

甘为敬就不用说了,他不但检讨了自己,而且听取了群众的大量批评意见。

而李门居然没有什么需要交代。说来说去,唯一的问题就是他承认自己由于长期担任班干部以及三好学生、共产党员等头衔故而有优越感,提高到原则上说也就是有骄气。此外,他强调自己出身好,思想好,功课好,没有什么问题。这几乎引起了公愤,众人没有说出来但是人同此心的台词是:"怎么?你让我们交代了半天痛苦了半天害臊了半天,是你让我们把最见不得人最不愿意说的事情都说出来了,怎么你倒落了个轻松?落了个任吗没有?你怎么带的头?你这不是耍了我们了么?不行,不行,我们不能吃这个亏,我们不干!"

人同此心却又说不出口。他自己不交代,别人又能说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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