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庆杰
杰子二十岁时,就已是中原一带所向披靡的着名刀客了。
二十岁的杰子,之所以年纪轻轻就成为中原第一刀客,除了他具备一般刀客所必须具备的先天素质之外,还源于他和刀之间那种与生俱来的渊源。杰子的父辈以打柴为生。杰子在五六岁的时候,就经常拿着一把父亲废弃的柴刀帮助父亲肢解运回家的大柴。七八岁的时候,父亲给了他一把柴刀,他就能像猴子一样爬到树上砍柴了。他十分喜爱、甚至是酷爱打柴这个营生。因为他喜欢柴刀,除了吃饭、睡觉,他的右手里时刻都握着一把柴刀。渐渐地,他与刀结下了不解之缘。
杰子是在十二岁那年被老刀客穆青云收为弟子的。穆青云是大刀王五的师弟,原在京城的“威远镖局”当镖师。“戊戌变法”失败后,王五因参与维新活动,受到牵连,被清政府捕杀。穆青云又受到王五的牵连,被作为王五的同党通缉。无奈之下,穆青云便远离京城,改名换姓,做了一名刀客。穆青云是在杰子砍柴时发现了这个刀客奇才的。他见那把在普通孩子手中还显沉重的柴刀,在杰子手中却如玩物般随心所欲,收放自如,一瞬间竟激动得浑身颤抖起来,这是一个天下难寻的传人呵!
穆青云就在杰子的家里住了下来。
穆青云使的是一把鬼头刀,他给杰子也打了一把一模一样的鬼头刀,就开始传授杰子刀法。一晃八年过去了,穆青云将自己的刀法悉数传授给了杰子,杰子也由一个十二岁的儿童长成了二十岁的青年。
穆青云做梦也没有想到,他认准了天资甚高的杰子,在刀术上竟是个弱智。他已经将穆青云的刀法全部学到手,但却只具其形,难有其神。对于心法口诀,也背得滚瓜烂熟,但就是悟性太差,用一句现代的话说,就是不能理论联系实际。年事已高的穆青云就在悲观失望的消沉情绪中染上了重疾,自此一病不起,数月后就不治而亡。
杰子为恩师守灵三日后,准备第四天一早就上山砍柴。就在这天夜里,十几个杀手找上门来。无疑,来的都是穆青云的仇家。穆青云在世时,他们就打听到了他的下落,只是不敢来送死。现在穆青云已经驾鹤西去,他们才找上门来,要杰子领他们去山上找穆青云的坟墓,他们要鞭尸泄愤。
杰子看了看在面前一字排开的十几个汉子,从墙上摘下了师父为他打造的那把鬼头大刀。“铛”的一声脆响!杰子还没看清来人的模样,刀就脱手而飞!随后有一只脚跟过来,踹在了他的胸口上。杰子仰面朝天从院子里摔到屋内,脑袋磕在了一件凉冰冰的物件上。杰子眨了眨眼,随手一摸,竟是那把久违了的柴刀。顿时,杰子的心热了起来,全身的血也热了起来,一种奇妙的感觉从杰子握刀的手上传遍了全身。杰子“忽”地站了起来!他试着挥了挥手中的柴刀,竟说不出的得心应手。杰子迈出屋门,看了看院内十几条黑影和十几把寒光闪闪的钢刀,冷笑了一声,右臂一挥,整个身子跟随着手中的柴刀旋转起来,像一股风,不!更像一个幽灵,快捷无比又无声无息地扑了上去……
杰子睁开紧闭的双眼,扫视了一遍院中的十几具尸体,将血淋淋的柴刀紧紧地、紧紧地抱在了怀中。
一夜之间,杰子就成了一名刀客。在那个不同寻常的夜晚,他无意中将师父传授他的刀法用柴刀施展起来,竟收到了奇特的效果。杰子便开始有意识地将师父的刀法融到柴刀中,从而获得了一种与柴刀息息相通的奇妙感觉,刀,已经成为了杰子躯体的一部分。
杰子很快用自己的这把柴刀奠定了“中原第一刀”的地位。他纵横中原二十年了,仍然没有遇到过对手。
江湖上出现了一种叫作“枪”的武器。它的发射速度、距离和杀伤力是任何暗器都不能与之相比的。远远地,只要对准敌人扣动扳机,对方就会应声栽倒。刀客们纷纷想尽办法搞枪,然后日以继夜地练习枪法。杰子也拥有了一支“枪”,它有二斤多重,通体湛蓝,可以连发二十发子弹。后来杰子才知道,这支枪名叫“驳壳枪”,俗称“二十响”,是当时较为先进的一种短枪。但杰子却从不用这支驳壳枪。他以为枪并不比他的柴刀更加快捷,他得到这支枪的过程本身就是一个很好的见证。
那是一个大雪弥漫的冬天。杰子去取侯八的脑袋。侯八早年也是一名刀客,因为不讲信用,经常两头拿钱,慢慢地就在刀客中臭了名。但他很快就转了行,干上了人贩子这个勾当,专门收购被骗子骗来的未成年少女,稍加驯化后卖到窑子里。
杰子要杀侯八,已蓄了十几年了。但侯八对杰子一直很警惕,杰子多次精心设计的计划都最终落空。这一次,杰子又听到确切消息,知道侯八从关外拐来十几名姑娘,不顾天寒地冻,大雪弥漫,马不停蹄地运回中原。
杰子是在丁家镇的“风来酒楼”堵住侯八的。侯八带了十几个随从,都挎着弯刀。杰子面无表情,缓缓抽出了那把柴刀,高高地举在了手中。柴刀已经很窄了,但通体银亮,没有一点儿锈迹。杰子握紧了刀,就握住了必胜的信心,这是二十多年来已经形成的心理优势,只要手中握紧了柴刀,杰子就有了一股傲视天下的豪气。所有的人都感觉到天忽然冷了许多,也暗了许多,他们的身子在一瞬间好像僵硬了,手脚也不听使唤了。那刀就随着风雪呼啸而至,一片“叮当”声之后,十几把弯刀都散落在雪地上,或平躺或斜插,或折断或卷刃,姿态各异。那十几个汉子呆愣了片刻,发一声喊,四散逃奔而去!
侯八说,谢谢您放过了我的弟兄,我会给你一个全尸的。侯八慢慢抬起右臂,举起了驳壳枪。“砰”!枪响了,但不是在侯八的手里,而是在漫天飞雪的空中。血,一只手,和那只枪一起落在雪地上,白雪红血,相映之下,十分醒目。杰子的刀又回到了手中,谁也没看见他是如何将刀抛出去,刀又是如何将侯八的手切下来后又回到杰子手中的。
这时候,如果不是那个女人出现,侯八就必死无疑了。那女人只有十七八岁的年纪,穿一件大红的斗篷,忽然出现在杰子的面前。
杰子呆了,那女人实在是太清丽了,那两只眼睛亮得如黑夜中的星星,明亮,纯净,她一出现天就亮了许多。
女人说,放了俺爹,俺跟你。
杰子深吸一口气,调整了一下表情,冷冷地说,你滚开!
女人听话地躲到了一边,而这时,侯八已经不见了。
杰子有了女人和枪。但杰子仍用那把柴刀,枪别在腰里,只是一种摆设和装饰。女人是个好女人,她心疼杰子,常常劝杰子退出刀客行当,至少该扔了那把柴刀,用驳壳枪,省力又快捷。杰子只是笑,他不愿说出让女人难堪的话,他想说,你爹用的是枪,还不照样输给了我。
杰子最终使用了驳壳枪,是三年以后的事了。那时,女人已给杰子生了个儿子,取名天天。天天三岁生日这天,杰子将那把柴刀用油纸包了,深埋在了院内的一棵葡萄树下。杰子下定了决心,结束这种刀口上舔血的生活,守着女人和儿子过平民的日子。
但就在这一天,却有一群刀客找上门来。他们十多人有备而来,直接把杰子一家人堵在了屋里。杰子觉得奇怪,自己刚把刀埋起来,仇家就上了门,这里面是否有文章?但杰子顾不得考虑这些了,他探手从床头上抓起了驳壳枪,然后纵身跃到院子里,同时将屋门关闭了。
杰子万万没有想到,驳壳枪在他的手中简直就成了刀的化身!虽是第一次使用,但他和枪就像有着一种相濡以沫的血缘关系,刚一接触,就紧紧地融为一体。等院子里的硝烟散尽,他发现十多个人无一幸免地躺倒在院子里,有的人刀才抽出半截,一脸遗憾地大睁着眼睛。杰子松了一口气,一时间竟有说不出的神清气爽。
这时,女人在背后幽幽地说,从此之后,“中原第一刀”该叫作“中原第一枪”了吧?
杰子回过头,见女人像一棵小白杨般挺拔地站在门口,一脸得意。杰子心里一动,忽然想清楚了刚才的疑问,他扔下枪,将女人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杰子又与驳壳枪结下了不解之缘。
杰子原先对枪不屑一顾,至今才觉得枪非常神秘。杰子把那把伴随了自己半生的柴刀也挖了出来。杰子想,自己从未在枪法上下过功夫,枪法之所以百发百中,当得益于刀法上的心得和眼力,枪,对于他来说,只是刀的演变和延续。
不知不觉间,杰子已经用了十多年的驳壳枪,江湖上再也无人敢与杰子交锋。无论何时何地,无论身处何种险境,只要杰子一报名,对方就会闻风丧胆,不战而退。杰子渐渐没有了用武之地,刀与驳壳枪都成了他的摆设和道具。
杰子在四十岁那年的冬天,再次萌生了归隐山林的念头。
杰子决定离开家乡,找一个无人认识他的安静地方过平稳的日子。
杰子一家来到丁家镇时,侯八的人好像已经等了多时了。
为首的侯八左手握的是一把江湖上十分罕见的弯刀,显得刁钻古怪。分列两边的数十名杀手均黑衣黑裤,手握双枪。
这时候正是三九天气,地冻天寒,杰子的额头上却渗出了一层细汗。
侯八说,十五年前,我就是在这里失去了女儿和右手。一阵金属碰撞的声音,侯八的杀手都将子弹推上了膛。杰子拍了拍女人垂下来的手,示意她领孩子站到一边。女人将孩子拉到路旁的一棵银杏树后隐藏起来。
杰子从怀里缓缓抽出驳壳枪。这时,他看到侯八的弯刀做了一个砍杀的姿势,杀手们的枪同时举了起来。杰子吸一口气,纵身跃起丈余高,手中的驳壳枪顺势一甩!
杰子的这一招屡试不爽。枪战,人们一般都尽量将身体伏低以减小目标,需要时可以趴在地上。很少有人会将身子暴露在毫无遮拦的空中。所以,杀手们有些措手不及,这就给杰子赢得了时间。他在空中的这一甩,一梭子弹可以将前排的杀手尽数放倒,其他人反应过来时就已经太晚了。
但这一次绝对是个意外。杰子的驳壳枪在这关键时刻背叛了他,子弹卡壳了。杰子的枪没有响,但面前的杀手却倒下了一片。他们是被杰子突如其来的腾空动作震撼了,不约而同地都趴在了地上以期逃过劫难。杰子的身子落地后,就丢了枪,从后背的包袱里抽出了柴刀。他知道,造型简陋的柴刀绝不会有什么意外,绝不会背叛他。但当他真正将刀握在手里的时候,心里无比恐慌起来。
杰子忽然找不到握刀的感觉了。
他看了看手里的这把柴刀,发觉它竟是这么渺小和丑陋,握着它,他再也找不到以前的那种自信了。他有些茫然地看着面前的对手们,呆了。
不要开枪!侯八制止住了想开枪的杀手,提着弯刀逼近了杰子。侯八出手了,比闪电还快!“铛”地一声,杰子的柴刀脱手而飞!
侯八仰天“哈哈哈”一阵狂笑!笑罢,侯八拍了拍杰子的肩膀说,小子,你是让枪给毁了,老子的仇也不报了,你带着我那苦命的女儿找地方苟且偷生去吧!
侯八的人走得一个不剩。
下雪了。杰子仍失魂落魄般立在那儿,一会儿就成了一个雪人。
女人过来拉他,咱走吧。杰子未动。儿子天天把柴刀给他捡了回来,递到他手里说,爹,咱走吧。
杰子接过柴刀,看了又看,摸了又摸,怎么也不明白以前充满神奇的一件兵器,忽然之间竟成了一件废品。杰子将柴刀再次擎在手里,手腕一转,柴刀在他的手里飞快地转动了一下,刀和手同时落在了雪地上。
杰子看也不看地上的刀与断手,领着女人和儿子消失在弥漫的风雪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