娟(沉默地,冷冷地望着文琪)这是干吗呀?
琪(毫不在意地笑笑地说)谁叫你们把活全放开着就走了?人家元哥没有地方坐,我才来替你们收拾收拾。
珠Mr·唐等急了吧,别怪文娟,都是我不好……(到窗前拢头发抹口唇)
唐(局促不安)我也刚来。(到炉边烤火)
娟(又是冷冷地一望)刚来?(看地上花生微怒)谁这样把花生弄得满地?(向老四)屋子乱,你干吗不叫梅真来收拾呢?你把她给惯得越不成样子了!
琪(好脾气地赔笑着)别发气,别发气,我来当丫头好了。(要把各处零碎收拾起来)
娟谁又发气?更不用你来当丫头呀!(按电铃)爱珠,对不起呵,屋子这么乱!
珠你真爱清爽,人要好看,她什么都爱好看。(笑眯眯地向唐)是不是?
(梅真入。)
梅大小姐回来啦?
娟回来了,就不回来,你也可以收拾收拾这屋子的!你看看这屋子像个什么样子?
梅(偷偷同老四做脸,老四做将笑状手掩住口)我刚来过了,看见唐先生来了,就急着去弄点心去。
娟我说收拾屋子就是收拾屋子,别拉到点心上。
梅(撅着嘴)是啦,是啦。(往前伸着手)您的外套脱不脱?要脱就给我吧,我好给挂起来,回头在椅子上堆着也是个不清爽不是?
娟(生气地脱下外套交梅)拿去吧,快开点心!
梅(偏不理会地走到爱珠前面)张小姐,您的也脱吧,我好一起挂起来。
(爱珠脱下外套交梅。)
梅(半顽皮地向老四)四小姐,您受累了,回头我来捡吧。(又同老四挤了挤眼,便捧着一堆外套出去)
唐(由炉边过来摩擦着手大声地笑)这丫头好厉害!
娟(生气地)这怎么讲!
唐没有怎样讲,我就是说她好厉害。
娟这又有什么好笑?本来都是四妹给惯出来的好样子,来了客,梅真还是这样没规没矩的。
唐别怪四妹,更别怪梅真,这本来有点难为情,这时代还叫人做丫头,做主人的也不好意思,既然从小就让人家上学受相当教育,你就不能对待她像对待底下人老妈子一样!
娟(羞愤)谁对待她同老妈子一样了?既是丫头,就是进了学,念了一点书,在家里也还该做点事呀,并且妈妈早就给她月费的。
唐问题不在做事上边,做事她一定做的,问题是在你怎样叫她做事……口气,态度,怎样的叫她不……不觉得……
珠(好笑地向文娟)Mr·唐有的是书生的牢骚……她就不知道人家多为难,你们这梅真有时真气人透了……Mr·唐,你刚从外国回来有好些个思想,都太理想了,在中国就合不上。
娟(半天不响才冷冷地)人家热心社会上被压迫的人,不好么?可是我可真不知道谁能压迫梅真?我们不被她欺侮、压迫就算很便宜啰,那家伙……尽借着她那地位来打动许多人的同情,遇着文霞我们的那位热心普罗的三小姐更不得了……
珠其实丫头还是丫头脾气,现在她已经到了岁数——他们从前都说丫头到了要出嫁的岁数,顶难使唤的了,原来真有点那么一回事!我妈说……(吃吃笑)
琪(从旁忽然插嘴)别缺德呀!
娟你看多奇怪,四妹这护丫头的劲儿!
(门开处黄仲维笑着捧一大托盘茶点入,梅真随在后面无奈何他。黄年轻,活泼,顽皮,身着洋服内衬花毛线衣,健康得像运动家,可是头发蓬松一点,有一双特别灵敏的眼睛,脸上活动的表情表示他并不是完全的好脾气,心绪恶劣时可以发很大的脾气,发完又可以自己懊悔。就因为这一点许多女孩子本来可以同他恋爱的倒有点怕他,这一点也就保护着他不成为模范情人。此刻他高兴地胡闹地走入他已颇熟识的小书房。)
黄给你们送点心来了!(四顾)大小姐,四小姐,张小姐,唐先生,你们大家好?(手中捧盘问梅真)这个放哪儿呀?
梅你看,不会做事可偏要抢着做?(指小圆桌)哪,放这儿吧!
娟(皱眉对梅)梅真规矩点,好不好?
梅(撅起嘴,不平地)人家黄先生愿意拿,闹着玩又有什么要紧?
珠(做讨厌梅真样子,转向黄)仲维,你来的真巧,我们正在讨论改良社会,解放婢女问题呢。
黄讨论什么?(放下茶盘)什么问题?
珠解放婢女问题。
梅(如被刺问张)张小姐,您等一等,这么好的题目,等我走了再讨论吧,我在这儿,回头妨碍您的思想!(急速转身出)
(唐元澜咳嗽要说话又不说。)
黄(呈不安状,交换皱眉)梅真生气了。
琪你能怪她么?
娟生气让她生气好了。
珠我的话又有什么要紧,“解放婢女问题”,做婢女的听见了又怎样?我们不还说“解放妇女”么?我们做妇女的听见难道也就该生气么?
琪(不理张)我们吃点心吃点心!仲维,都是你不好,无端端惹出是非来!
黄真对不起!(看大小姐,生气地)谁想到你们这儿规矩这么大?我看,我看,(气急地)梅真也真……倒……
琪(搁住黄的话)别说啦,做丫头当然倒霉啦!
黄那,你们不会不要让她当丫头么?
琪别说孩子话啦——吃点心吧!
娟(冷笑地)你来做主吧!
黄(不理大小姐,向文琪)怎么是孩子话?
唐(调了嗓子,低声地)文琪的意思是:这不在口里说让不让她当丫头的问题。问题在:只要梅真在她们家,就是不拿她当丫头看待,她也还是一个丫头,因为名义上、实际上,什么别的都不是!又不是小姐,又不是客人,又不是亲戚……
琪(惊异地望着元澜,想起自己同梅真谈过的话)元哥,你既然知道得这么清楚,你看梅真这样有什么办法?
唐有什么办法?(稍停)也许只有一个办法,让她走,离开你们家,忘掉你们,上学去,让她到别处去做事——顶多你们从旁帮她一点忙——什么都行,就是得走。
娟又一个会做主的——这会儿连办法都有了,我看索性把梅真托给你照应得了,元澜,你还可以叫她替你的报纸办个社会服务部。
琪吃点心吧,别抬杠了!(倒茶)仲维,把这杯给爱珠,这杯给大姊。
(大家吃点心。)
唐(从容地仍向娟)人家不能替你做主,反正早晚你们还是得那样办,你还是得让她走,她不能老在你们这里的。
娟当然不能!
琪元哥,你知道梅真自己也这样想,我也……
娟老四,梅真同你说过她要走么?
琪不是说要走,就是谈起来,她觉得她应该走。
娟我早知道她没有良心,我们待她真够好的了,从小她穿的住的都跟我们一样,小的时候太小,又没有做事,后来就上学,现在虽然做点事,也还拿薪水呀!元澜根本就不知道这些情形。元澜,你去问你刘姨嬷,你还问她,从前奶奶在的时候,梅真多叫老太太生气,刘姨嬷知道。
唐这些都是不相干的,一个人总有做人的,的——的pride呀。谁愿意做,做……哪,刚才爱珠说的“婢女”呀!管你给多少薪水!
珠(捡起未完毛线衣织,没有说话,此刻起立)文娟,别吵了,我问你,昨天那件衣料在哪儿?去拿给我看看,好不好?
娟好,等我喝完这口茶,你到我屋子比比,我真想把它换掉。
珠(又眯着眼笑)别换了,要来不及做了,下礼拜小陆请你跳舞不是?别换了吧。
娟你不知道,就差那一点就顶不时髦,顶不对劲了。小陆眼睛尖极了。
黄(吃完坐在沙发看杂志,忽然插嘴)什么时髦不时髦的,怎样算是对劲,怎样算是不对劲?
(唐元澜望望文娟无语,听到黄说话,兴趣起来,把杯子放下听,拿起一块蛋糕走到角落里倚着书架。)
珠你是美术家,你不知道么?
琪(轻声亲热地逗黄)碰了一鼻子灰了吧?
(唐元澜无聊地忽走过,俯身由地上捡拾一个花生吃。)
黄(看见)这倒不错,满地上有吃的呀!(亦起俯身捡一粒)怎么,我捡的只是空壳。(又俯身捡寻)
琪你知道这花生哪里来的?
黄不知道。
琪(凑近黄耳朵)梅真赌来的!
娟(收拾椅上活计东西要走,听见回头问)哪儿来的?(唐、黄同文琪都笑着不敢答应。)
黄(忽然顽皮地)有人赌来的!
娟什么?
琪(急)没有什么,别听他的,(向黄)再闹我生气了。
娟(无聊地起来)爱珠,上我屋来,我给你那料子看吧。(向大家)对不起呀,我们去一会就来,反正看电影时间还早呢,老三也没有回来。
珠(提着毛织物,咭咭呱呱地)你看这件花样顶难织了,我……(随娟出)
(文娟同爱珠同下。)
唐哎呀,我都忘了约好今天看电影,还好我来了!我是以为二弟今天回来,我来找他有事!(无聊地坐下看报)
黄(直爽地)我没有被请呀,糟糕,我走吧!(眼望着文琪)
琪别走,别走,我们还有事托你呢,我们要找你画点新派的画来点缀这个屋子。
黄(莫名其妙地)什么?
琪我们后天晚上请客,要把这屋子腾出来作休息室,梅真出个好主意,她说把它变成未来派的味儿,给人抽烟、说话用。我们要你帮忙。
(唐在旁听得很有兴趣,放报纸在膝上。)
黄(抓头)后天晚上,好家伙!
(门忽然开了李琼走了进来。)
琼(妈妈的颜色不同平常那样温和,声音也急促点)老四你在这儿,我问你,你们干吗又同梅真过不去呀?大年下的!
琪我没有……
唐表姑。
黄(同时地)伯母。
琼来了一会吧,对不起,我要问老四两句话。
琪妈,妈别问我,妈知道大姊的脾气的,今天可是张爱珠诚心同梅真过不去!梅真实在有点儿太难。
琼(坐下叹口气)我真不知怎么办好!梅真真是聪明,岁数也大了,现在我们这儿又不能按老规矩办事,现在叫她上哪儿去好,送她到哪儿去我也不放心,老实说也有点舍不得。你们姊儿们偏常闹到人家哭哭啼啼的,叫我没有主意!
琪不要紧,妈别着急,我去劝劝她去好不好?
黄对了,你去劝劝她,刚才都是我不好。
琼她赌气到对门陈家去了,我看那个陈太太对她很有点不怀好意。
琪(张大了眼)怎么样不怀好意,妈?
琼左不是她那抽大烟的兄弟!那陈先生也是鬼头鬼脑的。得了,你们小孩子哪里懂这些事?梅真那么聪明人,也还不懂得那些人的用心。
唐那老陈不是吞过公款被人控告过的么?
琼可不是?可是后来,找个律师花点钱,事情马马虎虎也就压下来了;近来又莫名其妙地很活动,谁知道又在那里活动些什么。一个顶年轻的少奶奶,人倒顶好,所以梅真也就常去找她玩,不过,我总觉得不妥当,所以她一到那边我就叫人叫她回来,我也没告诉过梅真那些复杂情形(稍停,向文琪)……老四你现在就过去一趟,好说坏说把梅真劝回来罢!
琪(望黄)好吧,我,我就去。
黄我送你过去。
(文琪取壁上外衣,黄替她穿上。)
琪妈,我走啦。元哥一会见。
黄(向唐招呼地摆摆手)好,再见。
(两人下。)
唐(取烟盒递给李琼)表姑抽烟不?
琼(摇摇头)不是我偏心,老四这孩子顶厚道。
唐我知道,表姑,文琪是个好孩子。(自己取烟点上俯倚对面椅背上)
琼元澜,我是很疼娟娟的,可是老实说,她自小就有脾气。你知道,她既不是我生的,有时使我很为难……小的时候,说她有时她不听,打她太难为情,尤其是她的祖母很多心,所以我也就有点惯了她。现在你回来了……
(唐元澜忽起立,将烟在火炉边打下烟灰,要说话又停下。)
琼(犹疑地)你们的事快了吧?
唐(抬头很为难地说)我觉得我们这事……
琼我希望你劝劝娟娟,想个什么法子弄得她对生活感觉满足……我知道她近来有点脾气,不过她很佩服你,你的话她很肯听的,你得知道她自己总觉得没有嬷有点委屈。
唐我真不知道怎样对表姑说才好,我也不知道应该不应该这样说。我——我觉得这事真有点叫人难为情。当初那种办法我本人就没有赞成,都是刘姨嬷一个人弄的。后来我在外国写许多信,告诉他们同表姑说,从前办法太滑稽,不能正式算什么,更不能因此束缚住娟娟的婚姻。我根本不知道,原来刘姨嬷就一字没有提过,反倒使亲亲戚戚都以为我们已经正式订了婚。
琼我全明白你的意思,当时我也疑心是你刘姨嬷弄的事。你也得知道我所处地位难,你是我的表侄,娟娟却又不是我亲生的,娟娟的伯父又守旧,在他眼里连你在外国的期间的长短好像我都应该干涉,更不要说其他!当时我就是知道你们没有正式订婚,我也不能说。
唐所以现在真是为难!我老实说我根本对娟娟没有求婚的意思。如果当时,我常来这里,那是因为……(改过语气)表姑也知道那本不应该就认为有什么特殊的意义。我们是表兄妹,当时我就请娟娟一块出去玩几趟又能算什么?
琼都是你那刘姨嬷慌慌张张地跑去同娟娟的伯嬷讲了一堆,我当时也就觉得那样不妥当——这种事当然不能勉强的。不过我也要告诉你,我觉得娟娟很见得你好,这次你回来,我知道她很开心,你们再在一起玩玩熟了,也许就更知道对方的好处。
唐(急)表姑不知道,这事当初就是我太不注意了,让刘姨嬷弄出那么一个误会的局面,现在我不能不早点表白我的态度,不然我更对娟娟不起了。
琼(一惊)你对娟娟已说过了什么话么?
唐还没有!我觉着困难,所以始终还没有打开窗子说亮话。为了这个事,我真很着急,我希望二弟快回来,也就是为着这个缘故。我老实说,我是来找梅真的,我喜欢梅真……
琼梅真?你说你……
琪(推门入)妈妈,我把梅真找了回来,现在仲维要请我同梅真看电影去,我们也不回来吃饭了!(向唐)元哥,我不同你们一块看电影了!你们提另去吧,劳驾你告诉大姊一声。
(琪匆匆下。唐失望地怔着。)
琼(看文琪微笑)这年龄时期最快活不过,我喜欢孩子们天真烂漫,混沌一点……
娟(进房向里来)妈妈在这儿说话呀?老四呢?仲维呢?
琼(温和的)他们疯疯癫癫跑出去玩去了。
娟爱珠也走了,现在老三回来了没有?
琼老三今早说今天有会,到晚上才能回来的。
娟(向唐半嘲的口吻)那么只剩了我们俩了,你还看不看电影?
琼(焦虑地望着唐希望他肯去)今天电影还不错呢,你们去吧。
唐表姑也去看么?我,我倒……
琼我有点头痛不去了,(着重地)你们去吧,别管我,我还有许多事呢,(急起到门边)元澜,回头还回来这里吃晚饭吧。
(琼下。)
(文娟直立房中间睨唐,唐、娟无可奈何地对望着。)
娟怎样?
唐怎样?
(幕下)
剧论
(第一幕)
我想像到编剧时,一个作者对他的“第一幕”是怎样个态度,我总替作者难为情。好像一个母亲请客以前,在一堆孩子中间,对她的大女儿带着央求的口气说:“你是大姊姊呢,你总得让一点,你还得替妈妈多帮点忙才是好孩子!”于是大姊姊脸红着,知道做大姊姊真是做大姊姊,你一点不能含糊,你自己的自尊心和骄傲就不容你。
于是一样是一幕,第一幕的肩膀上却多背上许多严重的责任,累得一身汗却不能令人知道你在忙些什么,回头好让弟弟妹妹干干净净,脸圆圆的,眼珠发着亮,还许带着顽皮相,一个接着一个出来,使人看了欢喜。
作者捧着一堆宝贵的材料,和第一幕商量:你看这一堆人物事实,我要告诉这全世界这些这些话,我要他们每个都听到,我还要他们都感到这些这些问题,这些这些人生的症结,花样,我要他们同我一样感触,疑虑,悲苦,快畅……你替我想想我该从那里开始。
你看,作者手指着幻想中的千万观众给第一幕看,这许多人老远的跑到这里来,老老实实的花了钱买了票,挤在人群中坐着等你,等你把我这一堆宝贵的材料好好的展览出来。你得知道我们时间真不多,你得经济,敏捷,一样一样的不露痕迹的介绍起来,展演起来——地点,时间,人物的背景,互相的关系,人物每个的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