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来看看这个问题：汉语真是一种很难学的语言吗？我的回答是，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首先就口语而言，汉语口语不仅很容易，而且与我所知的其他六种语言相比较，这是除马来语外最容易的语言。汉语口语的容易根源在于它是一种非常简单的语言。它是一种没有语格，没有时态，没有规则与不规则动词的语言。事实上，也没有语法或其他任何规则。但是人们也对我说过，汉语很难学也是根源于它的简单性，甚至源于它没有语法。可是，那是不正确的。马来语与汉语一样，也是一种没有语法规则的简单语言。并且，即使学习马来语的欧洲人也没有发现困难。因此，对于中国人来说，汉语口语本身并非一种很难的语言。可是对于那些来到中国的受过教育的欧洲人，尤其是半受教育的人来说，就算是汉语口语也是一种很难学的语言。这是为什么呢？因为据我了解，汉语口语是一种完全未受教育人的语言；事实上它是小孩的语言。对此一个证据为，当那些有学问的汉学家坚持说汉语是如此之难时，我们都知道欧洲小孩学习汉语口语是这么的容易。我再一次说：汉语，汉语口语是小孩的语言。因此，对于我的那些想学汉语的国外朋友来说，我的第一条建议就是：“把自己当作一个小孩，你将不仅进入天堂之门，而且你还能学好汉语了。”
现在让我们来谈谈汉语的书面语。不过在我深入展开之前，我认为有好几种汉语书面语形式。传教士将此分为两类，就是简易文理的和繁难文理的。在我看来，那不是一种令人满意的分类。我想，正确的分类应该是这样：简单缺少修辞的汉语；通行的汉语；高度优雅的汉语三类。如果你喜欢用拉丁文说，那可称为：一般或商用汉语；低级古典汉语；高级古典汉语。
现在很多外国人都称他们自己为汉语专家学者。十三年之前，我在《字林西报》上写了一篇关于中国学的文章，文章写道：“那些在中国的欧洲人中，出版了一些省方言的一些对话或收集了一百条中文谚语之后，就立刻给这个人汉语学者的称号。”我说，“当然，取一个名字到无关紧要，在条约的治外法权条款之下，一个英国人在中国可以不受惩罚地称他自己为孔子，假如这样会使他高兴的话。”现在我在此刻想说的是：那些自称为汉语学者的外国人当中，有多少头脑中意识到了我所讲的高级古典汉语、那种用很优雅的语言书写出的中国文学中所蕴含的人类文明的宝贵财富？我说一种文明是财富，是因为我相信这种汉语文学中的高级古典汉语具有改造的功能，就是一种如马修·阿诺德说荷马的诗所具有的功能“精练原始的自然人，即它们能改变他”。事实上，我相信中国文选中的高级古典汉语将在某天改变那些正在欧洲战斗的爱国者，以及这种原始自然人所具有原始动物的战斗本能。它能把他们改变为和平的、温和的文明民众。正如罗斯金所言，现在文明的目标是将人类改变为文明民众，祛除粗劣、暴力、残忍和战斗。
言归正传，汉语书面语是一种很难学的语言吗？我的答案同样也如此：既是又不是。我说汉语书面语，甚至我已说过的高级古典汉语也不是很难学的。因为与口语汉语一样，它极其简单。请允许我随意采用一种通用的范例，向你展示一下书面汉语，甚至是高级古典汉语是如何的简单。我所采用的范本是一首四句诗，选自唐诗，这首诗描述的是为了保护文明不受北方野蛮匈奴的侵犯，是什么促使中国人必须做出牺牲。这首诗的中文如下：
誓扫匈奴不顾身，
五千貂锦丧胡尘。
可怜无定河边骨，
犹是春闺梦里人。
逐字逐句翻译为英文大意为：
Swear sweep the Huns not care self，
Five thousand sable embrodery perish desert dust；
Alas！Wuting riverside bones，
Still are Spring chambers dream inside men！
自由一点的英文译诗，也可以像如下的样子：
They vowed to sweep the heathen hordes，
From off their native soil or die：
Five thousand taselled knights，sable-clad，
All dead now on the wuting strearm，
Still come and go as living men，
Home somewhere in the loved one’s dream.
现在，假如你将它跟我那拙笨得可怜的英语版本相比，你将会看到原始的汉语版本在字句和形式上是多么清晰，文意是多么简单。汉语原诗在字句、形式和概念上是多么清晰和简单，而且思想是多么深邃，并且它是多么饱含感情。
为了对这种中文文学作品——一种用非常简单的语言所表述的深邃思想和感情的作品有一个大概了解，你必须去读希伯来人的《圣经》。希伯来人的《圣经》是世界文学中最为深奥的书之一，并且它语言很清晰简单。让我们来看看这段：“这个忠实的城邦怎么成了一个妓女？那些高高在上的男人都是一些虚伪的叛徒和强盗的同伙；每个人都喜欢得到馈赠，并追求回报；他们一方面不审理来自孤儿的案件，同时也不理睬送呈给他们的寡妇案件。”来自同一处先知之口的还有另外一段：“我打算让小孩去做他们的高官，用婴儿统治他们，这样人们就将受到他们的压迫。小孩很傲慢地反对老人，用低微来对付高尚。”这是怎么样的一幅图画啊！一幅可怕的国家的图画。在此之前你看过这样的景象吗？事实上，如果你想拥有一种改变人类、教化人类的文学，你必须进入希伯来人或希腊人的文学，或者是到中国文学中去找。但是希伯来语和希腊语现在已成为一种废弃的语言了。而汉语仍是一种具有生命力的语言，一种近四亿人仍然使用的语言。
现在我来总结一下关于对中国语言中我想阐述的东西。在某种意义上，口语与书面汉语一样，都是一种很难的语言。但这种困难不是根源于它的复杂性。拉丁文和法语等一些欧洲语言是很难学的，这是因为它们是复杂的，它们有许多规则。中文很难学不是因为它是太复杂，而在于它非常深奥难懂。汉语是很难学的，因为这是一种用简单的语句来表达深邃感情的语言。这就是中国语言很难学的秘密。实际上，正如我在其他地方所说的，汉语是一种心灵的语言，一种诗化语言。这就是为何在中国古典文学中，即使是散文中一封简单的信读起来就像是一首诗。为了理解书面汉语，特别是我所说的高度优雅的汉语，你必须拥有丰富的天资：你的心灵和大脑，心灵与智力得到同等发展。
那些受过现代欧洲教育的人觉得汉语特别难学，其原因就在此。这是由于，现代欧洲教育只注重发展人天性的一部分，就是他的智力。换句话说，汉语对于一个受过现代欧洲教育的人来说之所以很难学，它的原因在于，汉语是很深奥的；然而，现代欧洲教育的目标更多地在于追求数量，而不是质量，这样很容易培养出一些肤浅之徒。而对于那些半受过教育的人而言，即使是我说的汉语白话，他们也觉得是很难的。这些半受过教育的人或许可以成为人们常说的富翁，可倘若要他们理解高级古典汉语的话，那简直比骆驼穿针还难，这其中的原因也在于此。这是因为，书面汉语仅是那些有教养的人使用的。简言之，书面汉语难懂的原因在于它是一种真正受过教育的人使用的语言，然而，真正的教育则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正如希腊谚语所言：“美好的东西总是很难的。”
然而，就在我下定论之前，让我再举一个书面汉语的例子，用此来说明我所提到的简单而质朴的感情，即使是在那种低级的古典汉语以及正式通用的汉语中，也能够四处可见。这是一首现代诗人写于除夕之夜的四行诗，汉语如下：
示内
莫道家贫卒岁难，
北风曾过几番寒；
明年桃柳堂前树，
还汝春光满眼看。
这首诗，逐字逐句翻译成英文，则是——
Don’t say home poor pass year hard，
North wind has blown many times cold,
Next year peach willow hall front trees,
Pay-back you spring light full eyes see.
如果自由一点，则可以译为如下：
TO MY WIFE
Fret not，-though poor we yet can pass the year；
Let the north wind blow ne’er so chill and drear，
Next year when peach and willow are in bloom，
You’II yet see Spring and sunlight in our home.
在此我可以列举一个更悠久的作品。它是中国的华兹华斯、唐代诗人杜甫的一首诗。下文我首先给出我的英文翻译，其内容为：
MEETING WITH AN OLD FRIEND
In life，friends seldom are brought near；
Like stars，each one shines in its sphere.
To-night，-oh！What a happy night！
We sit beneath the same lamplight.
Our youth and strength last but a day.
You and I-ah！our hairs are grey.
Friends！Half are in a better land.
With tears we grasp each other’s hand.
Twenty more years，——short，after all，
I once again ascend your hall.
When we met，you had not a wife；
Now you have children，——such is life！
Beaming，they greet their father’s chum；
They ask me from where I have come.
Before our say，we each have said，
The table is already laid.
Fresh salads from the garden near，
Rice mixed with millet-frugal cheer.
When shall we meet？’Tis is hard to know.
And so let the wine freely flow.
This wine，I know，will do no harm.
My old friend’s welcome is so warm.
Tomorrow I go——to be whirled.
Again into the wide，wide world.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
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
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
焉知二十载，重上君子堂。
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
怡然敬父执，问我来何方，
问答乃未已，儿女罗酒浆。
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
主称会面难，一举累十觞。
十觞亦不醉，感子故意长。
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中国学（二）
花之安先生曾说过，中国人不懂得任何科学研究的系统方法。可是，在中国的一部经典着作《大学》里，这部着作被大部分外国学者看作是一部“陈词滥调”，提出了学者进行系统研究应该遵循的系列程序。研究中国的学生或许再也没有比遵循这部着作的课程所能做得更好了。这种课程就是，首先从个体的研究开始，接着从个体进入家庭，然后再从家庭进入政府。
所以，首先对于一个研究中国的人来说，必不可少的一步就是理解中国的个人行为原则方面最基本的知识。其次，他还有必要审视一下，在中国人复杂的社会关系和家庭生活中，这些原则是如何得到运用与贯彻。第三，完成以上的工作之后，他才能将国家的行政与管理制度作为他的注意对象和研究方向。当然，正如我们所指出的，这个研究程序只能是大致得到贯彻。如果要完全贯彻它，那就需要耗费学者几乎一生的精力，并锲而不舍地去追求。但是，毋庸置疑，一个人只有相当熟悉以上这些原则后，他才有资格称得上是中国学家或者自认有很深的学问。德国诗人歌德曾说过：“正如同在自然的造化中一样，在人的作品中，意愿才是真正值得注意和超越一切之上的东西。”研究民族性格，最重要的和最值得注意的也是这个方面。这就是，不仅要注意一个民族的活动和实践，也要关注他们的观念和理论。必须弄明白他们是怎么样区别好与坏的东西，以及这个民族是用怎样的标准去划分正义和非正义。他们怎么样区分美与丑，智慧与愚笨等。也就是说，那些研究中国的人应该考察个人行为准则。换言之，我们要表达的是，研究中国，你必须懂得中国人的民族理念。如果有人提问：要怎么样才能做到这一点呢？我的回答是，去研究这个民族的文学，从中透视他们最美好的民族特性，同时也可以看出他们最坏的性格的一面。因此，中国人权威的民族文学，应该是吸引那些研究中国人的注意对象之一。这种预备的研究是必需的，无论是作为一种研究必经的过程，还是作为达到目标的手段。接下来，让我们来看中国文学如何研究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