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台北故宫。
与外面举行的孙中山先生诞辰149年暨台北故宫落成50周年纪念活动不同,在一间小型会议室内,正在悄然进行着一个简单的仪式,没有记者,也没有鲜花,只是在一面墙上悬挂着一条横幅,写着:爱国港商、百岁老人叶子辉先生捐赠仪式。
叶子辉的儿子正在代为签字,他坐在轮椅上,身着一套褪色的毛料中山装,衣领和袖口处已经磨损得仅剩丝网状,双手握着扶手,小臂平放,嘴角微抿,脸庞却异常平静。儿媳担心地伸手抚在他的右肩上,透过衣服,能够明显感觉到他的身体在颤抖,应该不是因为情绪的原因,而是他在努力挺直脊背。儿媳的手最终没有轻按下去以使他放松下来,因为嫁与叶家近50年来,她非常清楚公爹的习性,在这种场合,他无论如何都要以军人的姿态面对。然而,她并不知道,叶子辉拖着极度虚弱的身躯来到台北故宫却另有目的。
叶子辉微闭的双目猛然睁开,并没有看向递到面前的捐赠证书,而是将头转向门口。儿媳俯在他的耳边问:“您是不是累了,先回宾馆休息吧?”叶子辉微微抬起手摆了摆。儿媳明白,他依然坚持去参观国宝展。
另一间会议室的大门敞开,陆续走出三四十位学者,有欧洲人,也有亚裔人,从胸前的VIP证上可以看出,其中有汉学家、历史学家、考古学家、画家、书法家,还有鉴赏家、收藏家、摄影家……叶子辉的儿子有些迟疑,向推着轮椅的妻子示意让那些学者先走。儿媳似乎更了解叶子辉的脾性与心情,所以没有停顿,只是不急不缓地随着人群向同一个方向走去。
叶子辉微闭双目,一动不动地瘫靠在轮椅中,似乎身外这个世界早已与他无关。直到展厅的门口,他的手微微抬了一下,轮椅随即停住,儿媳俯身问:“有事吗?”叶子辉抓住扶手,将脊背撑起来,轻微但简短地说:“拿来。”儿媳从皮包里取出一个被撑得方方正正的塑胶袋,问:“是这个吗?”叶子辉微微点头,儿媳从塑胶袋中取出一个铁皮盒轻轻放在他的双腿上。
铁皮盒的漆皮已经斑驳陆离,隐约能够辨认出一只美国白头雕图案,以及英文“sodabiscuits(苏打饼干)”和“seattle(西雅图)”。看样子,至少生产于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期。
叶子辉再次轻微但简短地说:“打开。”
儿媳诧异地和丈夫对视一眼,然后俯身问:“您是说要打开它?”
叶子辉毋庸置疑地说:“嗯!”
儿媳又和丈夫对视一眼,怀着忐忑的心情拿起铁皮盒,因为他们虽然对它非常熟悉,却从来没敢打开过,所以根本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也许是铁皮盒经过很长时间锈住了,也许是两人的心情太过紧张,四只手微微颤抖着忙来忙去,铁皮盒却依然如故。在一旁的重孙伸手拿过去用力打开,从里面取出一个布包,正好奇地打量时,叶子辉摆摆手,示意放在自己的双腿上,然后亲手缓缓地将布包打开。
这是一方已经褪色的蜡染机织手帕,手帕中有一枚明显是变形后又复原的长方形铝质校徽,上面的校名虽然有折痕和磨损,却依然能够辨认出——黔江中学。
叶子辉示意儿媳将校徽连同手帕别在他的左胸前。从一旁走过的学者们好奇地扭头观望,其中一位手执拐杖的老者迟疑着停住脚步,仔细打量又凑到近前观看,诧异且恭敬地问道:“这是教师的校徽,您在黔江中学执教过?”叶子辉似乎没有听到,也没有看到,重新瘫靠在轮椅中。
那位老者扶一扶眼镜,凑得更近些,似乎要扎到叶子辉的怀里一般,迟疑着说:“这个校徽……这条折痕,还有这块黑迹,应该是被火烧过的。”他猛然手撑拐杖站直又后退一步,上下打量着叶子辉,疑惑地说,“你怎么会有这枚校徽?这……应该是郑玉玲老师的!”
叶子辉浑身一颤,猛然睁开双眼,两道目光直射对方,右手下意识地伸向腰间,虽然因为年龄原因而中气不足,但仍能令人感到在厉声反问:“你是谁?!”
叶子辉的儿子、儿媳一愣,因为父亲在三十余年前退休后就不再过问世事,每天除了吃饭、如厕等必须的活动外,似乎一直在潜心静修入定,从未见过他有如此的身体与神情反应。
那位老者却似乎被叶子辉的目光、动作和语音唤醒了记忆,随手扔掉拐杖,跨前一步,屈身扶住轮椅的扶手,声音颤抖且急切地说:“您是叶子辉叶教官?您还活着?”又说,“我是秦天赐,郑玉玲老师的学生,您还记得吗?我的大伯叫秦福生,他在安顺城的大十字开茶楼,您和郑玉玲老师、毛佳妮老师,还有叶茂林营长、林丹阳军医官经常去那里喝茶,您记起来了吗?”
叶子辉将视线定在对方的左眉角,微笑道:“嗯,你是天赐,当年偷骑我的军马,被摔得满脸是血,还是林丹阳给你缝合的伤口。”
“对,对!”秦天赐有些不好意思但开心地笑起来,“是林军医官给我缝合的伤口。”
叶子辉似乎被唤醒了记忆,笑道:“她哪里是什么军医官,不过是护校的学员队长而已,如果真是军医官的话,你的伤疤就不会这么大了。”两人开心地笑起来。
秦天赐转而感叹道:“叶教官,我真没想到还能见到您。当年,我知道您奉调随远征军反攻缅甸,抗战胜利后又奉调到东北与共军交战,再后来,就听说您被****打死了。”
叶子辉仰起头像孩子般开心地笑起来,说:“谎报军情,呵呵,****怎么会打死我呢?”其实,后一句话暗含深意,因为他就是一名共产党员。同时,他至死也不能透露的是,秦天赐的大伯秦福生以及那枚校徽的主人郑玉玲同样是共产党员。此次,他也是代表他们以及那方手帕的主人李桂香等人,特地来“回访”那批他们曾经用鲜血保护过的国宝。
秦天赐好奇地问:“这些年,您在哪里高就?”
叶子辉不以为然地说:“当年国府迁往台湾时,我随李弥的第八军避退到缅甸,也就是金三角地区。民国四十二年(1953年),由于国际形势所迫,大部奉命撤到台湾,一部自愿留在缅甸,还有一些人就各奔东西了。我是和两名军中兄弟前往香港,合伙做了一些小生意。”对此,叶子辉同样忽略了一些隐情,比如他之所以前往香港是因为组织的派遣,而且,林丹阳在1948年愤然退役后去找在香港的父母,并一直与他保持着联系。
一行人走进展厅。秦天赐诧异道:“叶教官,这个国宝展是特意为本届国际研讨会附设的,能走进这个门的都是顶级专家啊,您这是?”
随行陪同的一名工作人员介绍道:“叶老先生已经陆续为故宫捐款三十余年,此次是作为特别嘉宾办理了参观证。”
秦天赐又诧异道:“抗战胜利伊始,我就随陈校长来到台湾,台北故宫从筹建到落成再到之后的日常管理,我是全程经历过的。若是退休后这十几年的事情不大了解,若说‘三十余年’了,我不可能不知道啊。”
那名工作人员又介绍道:“叶老先生一直以儿子的名义进行捐款,我们也是此次才知道实际捐款人是他。”
叶子辉似乎想起什么,问:“天赐,你刚才说的‘陈校长’,是不是黔江中学的陈达夫校长?”
“对,就是他。”秦天赐说,“您应该是知道的,陈校长在高中时曾师从李叔同先生,也就是弘一大法师;后来考入北京高等师范学校,还曾加入柳亚子先生创办的南社,又赴法国留学深造。抗战时期,受聘出任黔江中学校长一职。抗战胜利后,他与当时驻跸安顺的陆军军医学校教育长严智钟先生一起,奉派接收日据时期的台北帝国大学,也就是现在的国立台湾大学,出任总务长一职,后受聘为台湾省博物馆的首任馆长。当时,陈校长带了我们几名黔江中学的同学赴台,有的后来就在台北故宫博物院任职了。”
叶子辉一边听着,一边仔细打量着展品,只见他摆了摆手,轮椅随即停下来。秦天赐指着面前的那件展品,熟稔地介绍道:“这就是大名鼎鼎的毛公鼎,旁边是散氏盘和婴儿枕,这可都是台北故宫的镇馆之宝啊,还有那边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唐玄宗的《鹡鸰颂》、宋徽宗的《诗帖》、赵孟頫的《鹊华秋色》、唐伯虎的《山路松声》。”讲到这里,他转而说,“叶教官,不知您是否知道,刚才我说的这些国宝,在抗战时期曾经暂存在安顺城郊的华严洞,长达5年之久呢。”
“哦,是吗?”叶子辉不动声色地应道,同时努力地将身体前倾,仔细打量着面前的毛公鼎。当年,他和战友们冒着枪林弹雨护卫了这些国宝,甚至亲手搬动过它们,只是隔着一层铁皮箱而未曾谋面,此次亲眼相见的心情可想而知,特别是——他并不是代表自己而来。
一行人徐徐参观,秦天赐时而对展位上的国宝娓娓道来,时而与叶子辉聊一些陈年往事。叶子辉渐渐停住了话语,瘫靠在轮椅中似乎入定了一般。然而,他的思绪却早已透过眼前的国宝,飞回到当年黔中地区的安顺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