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上少林
当天夜里,我躺在卧榻上,脑中不经意浮现今日梦姑姐姐问我之事。想来,梦姑姐姐已经不止一次与我提到李大哥与逊宁了,他们皆钟情于我吗,是真的吗,若是真的,我对他们存了同样心思吗,直想到脑袋打结,我仍是没明白如今我对他们二人,究竟抱着何种心思。在我看来应仅是朋友,并无其他,如若我存有别样心情,为何又没有当日对哥哥的那种女儿情怀呢。“郡主,您是否身体不适啊?”千儿眯着双眸,睡意朦胧。“没有,我只是在想些事情。是不是吵着你了?”“郡主,船到桥头自然直,想不通的事儿就别多想了。很晚了,歇息吧!”千儿话刚说完竟又睡着了,“个鬼丫头!”我嗔骂道。千儿此话说得正是时候,亦在理,不管他们二人对我是否存有心思,存何心思,只要他们一日不点破,我亦乐得少烦恼。如此这般寻思后,思绪亦清明不少。
隔日一早,我正在石屋外练功,竹剑姐姐带来一封书信,说是阿碧姐姐捎来的。我急忙开心地双手接过书信,开来一看,见信上写着“慕容公子病危,速归!”几个大字,我的心突地一沉,宣纸自手中滑落。“怎地会如此?究意发生何事?”我心中慌乱不已。“灵儿,你怎么了,信上写了些什么?”竹剑姐姐见我似无头苍蝇似来回走动,便关心道。我俯身一把拾起书信,抓住她道,“竹剑姐姐,劳烦你与梦姑姐姐、虚竹大哥讲一声,说我有要事,即刻便下天山,就不上灵鹫宫与他们道别了。”竹剑姐姐反握住我的手,劝说道,“灵儿,灵儿你莫慌,即便你再急着下山,亦得与李将军、千儿说一声啊。”“你瞧我,都昏头了。我这就进去找他们。”言毕,我一个闪身入到石屋。李继隆见我急冲冲地奔进来,便朗声问道,“灵儿,发生何事,何以如此行色匆匆?”我二话未说便将手中书信递与他,“慕容公子病危,速归!”李继隆轻念出声,“此信以笔迹来看,乃郭杨所写。他在信中如此说,想必慕容复的病情应是十分危急。灵儿,我随你一同下山吧。”“也好,反正你的身体亦已恢复,与我下山,亦已无妨。”我边应他边收拾长沙城没有之药材,正忙着,千儿进了屋,她一见我便道,“郡主,我下峰时碰上竹剑姐姐,听她说您要下山,是怎么何事呢?”“我收到郭杨书信,他说医庐发生了件要紧事,需要我马上回去。”我避重就轻地应她,暂未弄清楚慕容复之病况,还是先别让千儿知晓,免了她担心难过。
一收拾妥当,我们三人便急冲冲地飞下天山,且快马加鞭地往长沙方向赶。终于在翌日天黑时抵达长沙,而郭杨等众官兵亦已在长沙城门口候着了,李继隆刚一下马,陈、王、郭这三位副将便迎了上来,且齐声道,“将军,见您平安归来,真是太好了!”我因为心寄慕容复,便飞身下马对住李继隆道,“你们许久未见,慢叙!我尚有事,就此别过。”跟着便使出凌波微步,拉住千儿便朝医庐跑去。
阿碧姐姐厢房内,慕容复脸色惨白、手脚乌黑地躺在床榻之上,阿碧姐姐坐于他榻前,已哭似泪人。千儿见此情景,眼眶立刻泛红。我迅速抓起慕容复的手探脉,跟住又探了他的颈脉,慕容复眼下状况确是十分危急,但不至于病危,只是不能再耽误,须立刻送他上少林。“灵儿,公子怎么样?”阿碧姐姐边拭眼泪边问我,“他的情况确是危急,但并无生命之忧。他的颈脉强而有力,手处脉搏却缓而无力,亟需一位内功深厚之人与他通经络,原本我以为这一天不会来得如此快,如今看来,必须马上上少林去找他爹慕容博了。”我压下心中沉甸,略有保留地回应。“那事不宜迟,我们马上启程吧!”阿碧姐姐一听急忙拉住我,眼神中透着恳求。
“他这种情况多久了?阿碧姐姐,劳烦你将事情的全过程仔细叙一遍,任何细枝末节都别落下。”我略一沉思,道。“大约是七日前,公子的心志突然有了大飞跃,似乎回到了他十五岁时,我记得那年公子研习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大成。接着他便在医庐内日日找官兵们对打,他虽说功力大不如前,然这些人倒亦不是他对手,个个都被他打得鼻青脸肿。玩了一日后他便又找上郭杨他们,可郭杨他们肯定不比众官兵,是以公子次次挑战皆败战而归。公子自学成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后未逢敌手,且公子平素便心高气傲,心中自是不能接受如此羞辱。郁结在心三日,大前天便突然晕厥,我们四处遍寻大夫过来瞧,来的大夫皆是同一说辞,公子身似枯木,药石无灵。”
阿碧姐姐刚说完,李继隆便走了进来,“慕容复如何?”“李大哥,你来得正好!劳烦你替我们准备一辆大马车!”“你们打算去哪儿?”“即刻启程上少林,慕容复的情况略有些棘手。”跟着我言简意赅地与他道了上少林后的大致安排。“那我随你们一同去吧!”我本想拒绝,见他诚意拳拳,便只好同意。
此次上少林着实匆忙,我只在医庐外随手挂了个免疹牌,便将医庐关闭了。为便宜行事,李继隆亦只带了郭杨一个随从,其他官兵则与陈、王两位副将先行回东京。一路上,郭杨在车前当马夫,阿碧姐姐在马车里屋照顾慕容复,我们则在外屋陪着。
许是初春刚至,嵩山积雪尚未全部融化,从山脚到山顶一路马车行来,皆是寒梅凌立、白雪冰封景象,与昔日来时云雾缭绕截然不同。记得最后一次来少林,是跟着娘亲来的,那时的娘亲表面是跟着师伯,实际亦是心系段王爷,便不顾身份地追随他。那次,亦是虚竹大哥、萧大哥身世大白天下之时。原来不知不觉,已过去六年有余了。我轻推开扇门,兀自感怀身世。
“少爷,少林寺到了!”前头郭杨低声道,“你且先去通报,就说长治李三带着重患前来拜会扫地神僧,望赐见。”李继隆吩咐完,又对我们道,“车外寒风凛冽,我们在马车内暂候片刻吧!”看李继隆刚才所言,似与扫地神僧是旧识,虽吩咐郭杨之言十分客气有礼,可他刚才的神态语气却又透出熟悉,像是与神僧交情非浅。咚…咚…咚,忽然传来阵阵钟声,这个时间怎会敲响钟声,莫非…,郭杨的一声公子打断了我的思绪,李继隆探出头,郭杨续道,“公子,今日神僧弟子新丧,就不亲自来接你了,他派了这位虚无师父来接你。”“大师您好!”李继隆下车行礼,我亦跟着跳下马车。“施主您好!”虚无略一回礼。“请问虚无师父,灵儿听闻神僧有两位弟子,不知新丧的是哪一位?”问这话时,我的心里不知为何非常紧张。虚无面色平静地应道,“是了悟大师,这位了悟大师,乃昔日丐帮乔帮主之父,俗名萧远山。”我当下全身一震,险些摔倒,怎么会是萧伯父呢,我心下一阵难过。“怎么了,灵儿,那了悟大师是你旧识吗?”李继隆紧紧扶住我,连声问道。我反手用力地抓住他,道,“我们快进去吧!”
神僧所居之所是少林寺后院的一个极为隐匿之处,虚无师父带着我们七拐八弯,来到一个简单朴素的院落,院子外雪已融尽,香烟袅袅,院内竹子排立,仍是一片青翠。竹子对面三间禅房并列,三门齐开。“神僧,您要我领的人已到了。”虚无极其恭敬地对着禅房行礼道。“好的,我知道了!”一个雄浑干脆的声音回应道。“那弟子先行告退了。”虚无朝我们施了施礼,便走了。跟着中间禅房步出一位满头白发、面容祥和的僧人,他的年纪估计已百岁有余。“不知李施主此番带来何人?需要老朽如何相助?”神僧不紧不慢地对着我们,他的目光则盯住郭杨背上的慕容复来回观察。“此人与神僧算是故交,他是神僧其中一弟子之子,名为慕容复。”李继隆上前回应,“原来是他!”神僧话音刚落,慕容复便被一旋风式来人抱走,“了義,在你不明他之病症前,切莫轻举妄动!”我们尚未反应过来,便又听见神僧不急不缓的声音道。“他郁结五内,真气涣散,以致神致错乱,须得贯入强劲真气,方能救他。”我接茬。“老爷,请您一定要救救公子啊!”阿碧姐姐似明了抱走慕容复的便是慕容博,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道。“师父,弟子已有治疗他之法。不过,亦需要地上这一女子相助。”慕容博终于现身,只见他面容微露哀切地站于神僧左侧。“你去吧!”神僧朝他轻轻一挥袖,阿碧姐姐亦跟随慕容博进了左边禅房。
“神僧,小女子灵儿,乃了悟大师之子萧峰之义妹,家兄如今下落不明,小女子想代兄最后尽尽孝道。”“灵儿施主之孝心天地可鉴,老僧理应成全。了悟明日卯时便会火化,施主你今日就在右侧禅房,陪伴他最后一程吧。”我略一福身,径自离开,留其余众人在院内。
右侧禅房内,萧伯父一身素衣,面容慈祥地躺在榻上,双目紧闭,双手放松地置于腰侧。子欲养而亲不待,亲欲见而子不在。当年萧伯父与萧大哥相认不过片刻,便出家为僧,从此了却尘缘,他从未与萧大哥聚过父子天伦。萧大哥当年虽十分想尽孝道,却亦只得遵从父命。萧伯父直至临终,亦未能再见上亲儿一面,就连亲儿是生是死,亦无从得知…,我不禁悲从中来,碍于少林寺规,又不敢哭出声来,只得用力咬紧手绢,小声啜泣。随后而至的千儿,亦陪着我默默拭泪。
是夜,我独自跪于萧伯父榻前,忽闻屋外有人声,“虚竹师兄,了悟大师在隔壁。你们且先去拜会神僧吧。”是虚无的声音。接着屋外便寂静若初。又过了一刻,屋外响起开门声,接着有人进来,“灵儿!”似乎是逊宁的声音,我慢慢回头一看,逊宁、虚竹大哥、李继隆三人正并排站在门内。接着逊宁率先大步向前,对住萧伯父拜以大辽之礼,拜完后俯身抚了抚我的肩道,“灵儿,你节哀!”跟住虚竹大哥与李继隆亦对住萧伯父行礼,行完礼他俩亦来到我身旁,虚竹大哥未发一言,只是静静跪了下来,又轻轻拍了拍我的肩以示安慰,李继隆则递来一方手绢与我。一整夜我们四人均未再言语,我与虚竹大哥始终面向榻跪着,逊宁同李继隆则一直在禅房内相伴。
第二日寅时末,神僧与慕容博来到禅房,神僧神色如昔,慕容博却面色惨白且看似十分虚弱,与昨日初见判若两人。“了悟死前无所遗恨,死后亦有女送终,算得圆满。院外已一切准备妥当,你等先在院内等等吧,贫僧与了義尚尚有功课须做。”闻言,我们四人静静退出禅房,片刻后屋内传出诵经声。
卯时中,天色依旧阴霾,院内昏暗一片,夹杂无限冷意的春风吹得竹叶梭梭作响,萧伯父被轻轻抬上了木架,木架四周干枯草叶围成堆。旁边响起神僧、慕容博与虚无的诵经声,虚竹大哥手执火把立于当中,缓缓点燃四周。霎那间,火光照亮整个院落,我跪坐在地,看着凶猛的火焰渐渐淹没萧伯父,抽泣不已。萧伯父,盼您在天有灵,一定要保佑萧大哥和阿紫他们平安啊!对住漫天大火,我暗暗许愿。
萧伯父尸身火化之后,神僧本意是将骨灰留在少林,然逊宁却坚持将其带回大辽,他的理由很简单,便是落叶归根。萧伯父生是辽人,虽最终皈依佛门,但死后若仍留于少林,等同留在大宋,便算客死异乡,如此魂魄难安,且萧伯父亡妻早已在大辽安葬,萧伯父骨灰若能回到大辽,他们夫妻亦可死后同穴。我虽对他的坚持略感诧异,但亦认同他的说辞。好在神僧亦未再坚持,此事便如此告终。
当日下午,我正独自站于院外伤怀,慕容博却派了阿碧姐姐来寻我,说是有些萧伯父随身物件与我。我随阿碧姐姐急急进到慕容博的禅房,首先映入我眼帘的便是动也不动地躺在榻上的慕容复,怎么回事,为何慕容复依然如此,慕容博不是已有了对策了吗?且此前他那虚弱之态分明是因为内力虚耗过度,来不及细想,我便飞速越过阿碧姐姐,一个转身来到榻前,抓起慕容复的手与他把脉,他的脉相稳健有力毫无阻滞之处,可他的神态不像是正常歇息,更似被人点了穴。“灵儿施主,贫僧方才点了复儿的昏睡穴,你勿用担忧。”阿碧姐姐扶住慕容博自门边角落慢慢走出来,他的声音显得分外虚弱,“了悟师弟,”他略一停顿,自衣袖中掏出一木具,那木具形状十分似狼。“了悟师弟临终前曾与我交待一事,若他死后,将此物交予与他守灵之人。”我鼻头一酸,双手接过,哽咽道,“那萧伯父临终之时,可有何心愿,抑或有何话留以萧大哥?”“师弟临终时,只与我道了一句,吾一生,虽半生痛楚,幸早已得解,故无怨无求,唯盼吾峰儿,终能圆夙愿。接着便含笑而终。”说完,慕容博全身剧烈地咳嗽,直咳出血来。“大师,你…”,我欲与他探脉,他却扬手拒绝,且道,“施主不必费心了,医治复儿之伤,贫僧已耗尽全身真气,不日内或将圆寂。”阿碧姐姐一听,眼中噙泪,捂着嘴哭泣,“阿碧,人终有一死,想我慕容博,作恶一生,害了不少武林同道,死前竟得幸遇上师父,得以点化,解我半生痛楚,又得师弟相伴多年,早已无甚遗憾。如今又能以我之残命救我复儿一命,佛祖实是厚待我。”慕容博气息微喘地看着阿碧姐姐,跟着转向我道,“灵儿施主,贫僧有一事相求。”“大师请说,灵儿若能办到绝不推辞。”“我见灵儿施主你一入到禅房,便直奔榻前看我复儿,可见灵儿施主你对我复儿是诚心相待。”慕容博吞咽了下,续道,“我复儿自小便长在光复大燕之噩梦里,又心高气傲,难保他清醒后不会继续。若他日他因此犯下大错,贫僧还是想请求施主看在,看在复儿疯癫后与你们有过的情分上,救他一次。”我看了看眼前的慕容博,又扫了扫躺于榻上的慕容复,怜悯之心顿生,虽然他们的大燕梦害了众多无辜之人,可人的出生由不得自己,见识了近年的慕容复,我知他亦曾天真无邪,一切皆只是造化弄人。于是我点头允诺。
自慕容博房中出来,途经神僧禅房,见他独坐蒲上,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欲上前问安,又恐扰了他打坐,我在他门前踌躇片刻后,决定作罢,刚抬脚,神僧却忽地睁大双目,“灵儿施主!”他起身朝我行来,唤我道,“灵儿施主,贫僧有一事不明,想请教你,请随贫僧来!”我随着神僧直行至排竹面前方停,神僧面向排竹,伸手抚着其中一根细竹,半晌后转身面向我道,“贫僧隐约记得多年前在了悟与了義大战那日,南慕容身边曾跟着一名白衣女子,不知施主可知道那位女施主如今身在何方,可还好?”那时跟着慕容复的应是王姐姐,神僧怎会识得王姐姐呢,何以他又会如此关心她呢。我虽满心疑问仍是如实应道,“大师您所指的那位白衣女子应是我王姐姐,她很好,现在已是大理国皇后。”神僧听完,念了句阿弥陀佛,又朝我慈祥一笑,大步走开。他如此反应,我深觉莫名,但又不好追问,便只得作罢。
少林寺素来不留宿女宾,是以用完晚膳,趁天色尚早,我们三个女眷便动身前往萧大哥养父母家。我们三人刚步出少林寺,便有一辆马车停在我们面前,郭杨自车头跳下,且道,“三位姑娘,欲上哪儿,不如与我们一道吧!”说完,他朝马车努努嘴,我了然地走近车门,欲敲门,门却突地开了,逊宁探出头来,“三位姑娘,静候你们多时了,上来吧!”
马车上,我们三位女眷坐在里屋,逊宁与李继隆则坐在外屋,“灵儿姑娘,你们欲往何方?”车外的郭杨拉起轿帘问道,“我们去嵩山脚下往西南方向一里的一户姓乔的老猎户家。”郭杨看了看李继隆,他朝他扬扬手,郭杨便关上轿帘,驾着马车飞速前行。
自二老去逝,萧大哥便没再回去,但每月总会雇人前去打理,就不知如今…我软身坐着,兀自发呆。“你打算去萧大哥养父母家?”逊宁冲我招招手,语气困惑地道。“是的,既然到来,理应前去拜祭一番。且那里屋舍空着,我们去住一住,亦陪陪他们二老。记得旧时听萧大哥提过,他们二老皆是良善好客之人,必不会怪罪我们。”逊宁盯住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对了,你们几个意欲何往?又何以未见虚竹大哥?少林寺只是不便招待女施主,不会连你们三个男施主都拒之门外吧?”我脾睨着他,“你啊!”他朝我伸出手未到一半又缩了回去,“虚竹本是佛门弟子,好不容易回一趟,当然需要多留些时日。我待在寺里亦无事可做,不如陪你们一起。至于李兄嘛,”他抬眼望了望李继隆,皱了皱眉半晌未出声,“至于我嘛,我同耶律兄一样。”李继隆接道。“呵呵!”逊宁朝我比了个笑脸。
“逊宁!你以前曾来过这里吗?是不是同以前不大一样?”从马车内出来,天已全黑,我借着泛白雪色扫了扫四周,跟住用肩推了推身旁的逊宁道。“啊!”未待逊宁回应,站在我左边的千儿突然大叫一声,吓得我脚下一软,几乎摔倒。逊宁与李继隆同时扶住了我,“你们瞧,屋里有灯!”千儿与阿碧姐姐同时手指前方喊道。我顺着她俩的手势看过去,屋内正亮着灯,而刚才那里确实是漆黑一片,难道…,我开心地朝前奔去,刚到门口,门吱溜一声开了,“你们来了!”虚竹大哥站在大门当中,举着烛台道,我收起笑容,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诧异地道,“虚竹大哥,你怎么会…”“你不是在与虚无他们叙旧吗?何以比我们还到得早?”随后而来的逊宁接茬道。“我与他们叙完,便抄近路下山,故而早你们一步。”虚竹大哥微笑以对,“屋舍内一切皆打理得不错,一尘不染,天色已晚,灵儿你们明日再祭拜二老吧,今日便上东厢早早歇息吧,这几日,想必你亦十分辛苦。”
东厢房内,我们三人齐齐横躺在榻上,各怀心思。静默良久,阿碧姐姐转向我,期期艾艾地道,“灵儿,你说公子如今身体复原,是否表示心志亦已恢复?”身旁的千儿攸地一坐而起,眼睛笑眯成条线,道,“阿碧姑娘,你不用担心,慕容公子说过娶你便一定会娶你的。”我一听亦起身坐直,且拉起阿碧姐姐,难掩兴奋地连声问道,“阿碧姐姐,是真的吗?是何时之事,如何发生的?”阿碧姐姐头略低着,满脸泛红,声若蚊蝇,“公子那时在病中,又是少年心性,做不得数的。”“男子汉大丈夫,说过之话必得做准。我才不管他是病还是醒呢,既然他曾经许诺,我便非让他娶你不可。”我一听,急切保证,阿碧姐姐的脸更是若盛开之艳桃了。
这一夜我睡得极其安稳,直至日上三竿方醒,醒来时,房内已空无一人,想起今日要祭拜二老,我便手脚并用地利落起身,心内暗自嘀咕,千儿这丫头怎么不叫醒我呢。可出到门外,未见一人,于是我四下找寻,却仍未见其他人踪影,怎么回事,我咬着手指,蹲坐门前,内心慌乱不已。“灵儿!”我感觉有人正拍着我的肩,于是连忙抬头望向来人,见是逊宁,便一跃起身,扑进他怀中,“你们去哪儿了,我四处都寻不到你们,你们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们出事了呢。”我带着哭腔嚷着,且用手不停捶他。他好似被我吓到,初时一愣,半晌后轻轻握住我的手腕,温柔地道,“你这笨丫头,忘了乔伯父乔伯母之墓所在呢?肯定没穿过厨房那扇隐蔽小门吧?”经他这么一提醒,我记了起来,昔日萧大哥不想有人打扰他们二老,便将墓地迁至屋舍后的小山中。如此一回忆,我甚觉不好意思地推开他,跟住双手插腰,撅着嘴嚷道,“那你为什么不叫上我,便自己去祭拜了。”咳咳咳咳,一声咳嗽声响起,我连忙左望右看,“郡主,您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啊。耶律大人与李将军是为您着想,体谅您这两日辛苦,便要求我与阿碧姑娘别叫醒你。”千儿突然自逊宁身后跳至我面前,大声地道。虚竹大哥、李继隆、郭杨、阿碧姐姐,亦相继现身,我立觉羞愧,急忙低下头,双手揪住衣角,闭嘴噤声。“原来灵儿你胆子这般小,回头我一定好好地与梦姑说道说道。”虚竹大哥出声打圆场,缓解我的尴尬,其余诸人一听皆笑了起来。
正午时分,阿碧姐姐与千儿备好午膳,我早已是饥肠辘辘,于是菜一上完,我便拉着千儿、阿碧姐姐开吃,他们四个则边吃边饮酒。待我以狼吞虎咽之姿用完膳食,他们饮得正酣,连一向木讷的虚竹大哥亦谈笑风生,且听他喊着,“酒肉易逢,知己难觅,来,干!”李继隆与逊宁亦同时端起杯中酒,互碰后对住虚竹大哥应道,“干!”我瞅着他俩方才默契之态,心中暗叹,若不再发生宋辽之战,他们必能成为莫逆之交。
嵩山的天黑得极早,虽是春季,白日里艳阳高照,可到了夜里却难见月儿与星子。晚膳之后,我与虚竹大哥、逊宁一道坐于院落中饮茶。“我打算明日一早便回缥缈峰,耶律兄明日亦会与我一道走。”虚竹端起手中茶,出声道,我未作声,只是望向逊宁,他冲我点了点头,道,“灵儿,你是如何打算?”我放下手中杯,双手交握,垂着眼应道,“我还会在此地待上几日,待确认了慕容复已无恙之后便回长沙城。”“那回长沙城之后呢?”看来他是惦记带我去大辽之事了,于是我笑了笑,顺口道,“此次匆匆上嵩山,医庐之事尚未作结,待处理完医庐后,便上大辽找你。上次你不是说让我上大辽玩儿吗?”“好!一言为定!我在大辽候你。”逊宁边说边拉过我的手,利落完成一击掌。“我倒有个想法,你梦姑姐姐成日念叨你,不如你处理完医庐之事,还是回天山吧,也好与她作个伴,免她挂心。而且,”虚竹大哥卖起关子,见我对他侧目而视,便赶忙又道,“三弟与弟妹下个月可能会上缥缈峰。”我心下一沉,面上仍是笑道,“既然我有两个选择,那可得好好考虑考虑,再做决定!”逊宁朝我深深看了一眼,未作声。“你们说,要是大哥亦能突然出现,该有多好,我们三兄弟便又可以重聚了!”虚竹大哥仰头望着天空突然道。“虚竹大哥,灵儿有一事,深觉费解。”虚竹大哥与逊宁的目光齐齐扫向我,我续道,“那日,慕容博老先生将萧伯父之遗物交与我之时,曾说过萧伯父之遗言,其中有一句是,盼吾峰儿终能圆夙愿,萧伯父一直不知萧大哥坠崖之事吗?”“萧伯父当年已知,此事还是虚无告知他的。我记得虚无曾说过,萧伯父听闻大哥之事后三天三夜滴水未进,不眠不休。后来是神僧前去点化,他方平静。”虚竹大哥不假思索地回应。我挑了挑眉,脑中闪过一丝念头,“灵儿,能否将萧伯父的遗物与我一瞧。”逊宁难得严肃地出声道。我赶忙回神,飞身返回东厢,取来与他,“狼是我们辽人之图腾,若家中有小男孩出世,家中老人会专门做一个与孙儿,意喻保佑孙儿健康平安。”逊宁接过此物略显激动地道,我脑中突然灵光乍现,难道,“难道萧大哥坠崖之后曾回过少林寺见萧伯父,那么说萧大哥确实尚在人间!”我大声地叫道,激动不已。虚竹大哥见我二人如斯反应,先是呆愣片刻,后又喜极而泣,“你们俩的意思是,是,是我大哥,我大哥真还活着?”我与逊宁相视一笑,对他连连点头。“可大哥他,为何不见我们呢,他到底身在何方呢?”虚竹大哥兴奋过后又陷入忧伤,“这里依然打理得如此整齐,不知是否与萧大哥有关呢?”“自大哥坠崖之后,打理此处之事便一直是我与逊宁在安排。”虚竹大哥否定了我的推测,“不过,萧伯父这个遗物必定隐藏着某些线索,虚无那边我曾问过,少林寺僧人均不曾再见过大哥,唯一可能见过大哥的应该还有神僧,可我一年前亦向神僧打探过,他并未说他曾见过大哥,如今想来,他当日之言似有弦外之音。”“我记得神僧当日之言是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去者如斯,又何必执着。如今想来神僧之意可能是让我们莫再执着寻找萧大哥,并非宽慰。出家人不妄言,神僧如此措词,必是见过。即使一年之前他真未曾见,然一年如此长的时日一切皆有可能啊!”逊宁分析道。“那…”,虚竹大哥仍是眉头深锁,逊宁续道,“虚竹兄,你且先带此物回缥缈峰参祥参祥,看是否能参破个中玄机,我将萧伯父骨灰与萧伯母合葬后,便前去缥缈峰会你。”“好!总算是寻得一丝希望!”虚竹大哥连声感慨,语中神伤难掩。“虚竹大哥,萧大哥尚在人家便已是最好的消息了,我相信你们一定会找到的。”我出声安慰道。
翌日一早,逊宁便与萧大哥匆匆离去,因为阿碧姐姐心系慕容复,我与李继隆他们则又陪同她上到少林寺。刚行至神僧所居院内,便听见左厢房传来阵阵悲呼声,“爹爹!爹爹!”是慕容复的声音,我们赶紧朝左厢房奔去,门一推开,便见慕容博身子向外侧躺,双目紧闭,嘴角渗血,双手无力地垂于地上,慕容复正跪于榻前,匍匐在他身上低头痛哭,我忙跨步向前,仔细检查了一遍慕容博,转头低声道,“了義大师已逝。”陪跪于慕容复身旁的阿碧姐姐闻言,用力捂住嘴,泪流满面。“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慕容施主请节哀!”随后而至的神僧面布哀色地念道,“了義,为师允诺你之事,在生一日便绝不食言。你安息吧!”接着他便诵起往生咒。
慕容博之丧礼如萧伯父当日那般朴素简单,自慕容博闭眼至火化,整个过程,慕容复皆不发一言,除了流泪。阿碧姐姐则一身素衣,相伴左右,默默拭泪。见他俩如此,我亦不由得红了眼眶,想来萧伯父与慕容博真是孽缘,生前相斗半生,后相继皈依,如今又前后身故。加害者与受害者,竟是同命。
“慕容施主,不知了義之骨灰你有何打算?”神僧捧着骨灰坛,对住慕容复问道。“燕子坞多年前已有爹爹之墓,且爹爹临终前曾再三叮嘱,将他之骨灰留于此,陪伴他师父与师弟。爹爹说他唯有于此,方是解脱。爹爹遗命,在下不敢违背。”慕容复样子十分憔悴,哽咽道。神僧边听边点头,且道,“贫僧现在便将了義的骨灰埋于此处,此处是昔日了悟与了義最常待之所,这里清风常至,竹节生音,实是清静。”接着便见神僧略一呼气,前方地面便自动汇成圆凹物,跟着他一个闪身,白色骨灰坛便缓落于圆凹物最底,随后他又一提气,圆凹物便变成圆凸物,瞬间形成一个山坟模样。
“阿碧姐姐,你与慕容复有何打算?”我抬头微扫了一眼仍失魂落魄的慕容复,对住阿碧姐姐道。阿碧姐姐握紧手中丝巾,眼神来回打量慕容复,随即应道,“我与公子暂时还是与你们一道吧!”“那我们现在回山下乔家吧!”“我现在便去驱马车!”我话音刚落,郭杨便快速接茬,且向李继隆看了看,得到他的首肯后便大步走开。
我们一行人在黄昏时分抵达乔家,刚下马车,慕容复便径自寻了个厢房,进去后便紧闭屋门,李继隆本想跟上前,却被阿碧姐姐伸手制止,“公子如今刚刚复原,近年往事尚未来得及消化,又逢老爷去逝,如今他想要清静,便索性先任由他吧!”
慕容复接连几日皆未曾出门,膳食是由阿碧姐姐送进去,且她一进去陪他便是一整日,我们四人深觉不便打扰,便显少在乔家待着,又李继隆与郭杨似对嵩山一带十分熟悉,于是我与千儿便随他俩日日在嵩山附近转悠。
这日,我们在五指峰下游玩,临近日落夕山,我坐于五指峰下望月石旁欣赏夕阳晚景。正陶醉着,忆起一事,便唤住正背对我,望住夕阳的李继隆道,“李大哥,初至少林那****见你吩咐郭杨,说长治李三拜见扫地神僧,虽那****语气十分尊重,可又隐约透露出亲近,莫非,你与神僧乃旧识?为何你又自称为长治李三?”李继隆闻言转身走近我,道,“长治李三一称,与我出生地有关,至于李三,是”“是公子在东京城之排名,他与裴济将军、杨勋齐名,因年龄在二人之下,便得了个三。”郭杨自我对面小石山上一跃而下,抢嘴道。“哦,原来如此!”我点点头,瞥了一眼李继隆,他没作声,只是默默地坐到我身侧。“不过,依我看,我家公子排名理应在他二人之上,想那裴济,实是个不折不扣武将,除了行军打战,什么都不识,只是运气不错,参加了几次宋辽之战,但那尽是些无关痛痒的小战,算不得本事。不过,公子的大哥杨勋倒是不赖,与公子一样,文武双全,现如今东京城内,只有他们俩方称得上英雄。”郭杨随手挖了一块团状制首乌,递与我。“咳咳”李继隆轻咳出声,郭杨便立时噤声,自觉地闪至一旁。“灵儿你切莫听郭杨这般说辞,术业有专攻,裴济将军自小从戎,平日里公务繁杂,故而无暇顾及其他。至于我大哥杨勋,允文允武,又是难得一见之美男子,得此排名实至名归。”李继隆一手拿过我手中制首乌,跟住略一使劲撕破外衣,扯下一方布仔细将其包住,且我解释道。“那…”我单手撑住脑袋望着他道。李继隆仿似已明了我所言何事,接道,“我与神僧确是有些交情。”他换了个姿势,头仰望着夕阳,与我叙了上来。
李继隆出身武将世家,其父李处耕在大宋颇负盛名,开国功臣,久经沙场,显有败战,与杨勋之父杨业、潘美齐名,皆是难得一见之将材。李处耕不喜朝中应酬,平日无战事之时,便好务农,许是机缘巧合,神僧难得出山办事,行至田间,不幸被毒蛇咬伤,正动弹不得之时,被在田间劳作的李处耕发现,当下便替他吸出蛇毒,救了神僧一命,后来二人便经常谈论佛理,更成为知交。自此神僧便成了李府的常客。
话说李继隆幼时,体弱多病,神僧得知此事,便长年陪伴在侧,照料他,更是亲授佛理,算得上是关门弟子,但又不是,按李继隆所说,他与神僧更似忘年交。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李继隆歪头望住我,叹道。“李大哥,此言差矣,我说应是夕阳独好,美景无限!”我起身拍了拍罗裙,回望他,心中寻思要不要再问问关于神僧的前尘,又瞟见天色渐暗,便道,“不早了,太阳已落山,是时候回去了!”
寂静堂屋,慕容复一身棕衣,满脸胡渣,面无表情坐于正中,桌上摆满了菜,几壶米酒,阿碧姐姐正在忙乎着摆菜,见我们回来,便笑容满面地嚷道,“回来得正是时候,可以用膳了。”她语中透着开心,十足小女人,想来慕容复静得差不多了,虽脸色不太好。“哦,好!”李继隆接茬。
饭局之中,慕容复显少说话,李继隆与郭杨拉着他饮了不少酒,我则全程观察着他。不否认,我如今看着他,内里些许纠结,娘亲被他所杀是事实,可往昔与他相处的点滴亦是不争事实。“灵儿姑娘,难得慕容公子肯踏出房门,你与我们共饮一番吧!”郭杨不明就里,对我劝酒道。我挣扎半晌后,拿过其中一壶酒,与他们饮了上来。
一壶酒饮完,我便有些晕晕乎乎,不知他们何时结束的,待我稍微恢复些神志,便见面前炭火正甚,堂中独剩我与李继隆,他仍是一副常态,酒量确实不错。“咦,李大哥是你们何时饮完的?”我双手托住下巴,眼神迷蒙地对住他道。“半个时辰前,慕容复、郭杨他们俩去歇息了,千儿姑娘与阿碧姑娘在厨房煮汤。”“煮什么汤,不是用过晚膳了吗?”我双手捧紧脑袋问道。李继隆没有搭话,只是默默行至我身后,双手替我按摩头部。他的指力适中,瞬间缓解了我的难受。“谢谢你,李大哥!”我由衷地谢道。他的手在我头顶顿了顿,“能替灵儿你做这点小事,我乐意至极。”说完他话锋一转,又道,“你定是饮多了,是你给了傍晚挖的制首乌与阿碧姑娘,且让阿碧姑娘她们去煮首乌汤,说是此汤对慕容复有益。”“我吗?”我手指住自己,呵呵两声,又道,“那我真是饮晕了。”
李继隆停下手中动作,站至我面前问道,“灵儿,你与慕容复之间是否有些恩怨?”我眼角微湿,仰望着他,“何以见得?”他伸出手,轻轻抚了抚我的眼角,轻道,“昔日你见慕容复时,面上多露宠溺,似对孩童般。而今你见他,眼神中杀意与暖意交织,面上亦是忽冷忽热。”我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片刻后,踉踉跄跄至大门处,背倚门边,沉声道,“慕容复与我有轼母之仇,我娘亲是被他所杀。昔日他疯疯颠颠,我无法与他计较,现如今他恢复神志,我却无法不计较。只是,”“只是人非草木。”李继隆来到我面前,伸手搂住我,接道,“灵儿,你若觉心中苦寂,便发泄出来吧!”我反手抱住他,嘤嘤地哭了,我不愿憎恨任何人,但有时仇恨却有如野草,蔓延在心。如今,隔着重重旧人旧事,我既无法痛快下手,又不能回复昔日心境待他,实是如刺在喉,委实郁闷。
岂料未待我去找慕容复,他倒主动找上门了。第二日一早,我刚出屋门,便瞧见慕容复站在门外,似待了许久。他一看见我,便道,“灵儿,可否与我一叙?”我想旧仇新恩始终都得清算,便点头应允。
院外空地,春芽初露,冷风阵阵,我与慕容复相对而立,静立了一盏茶的时间后,他诚恳地道,“灵儿,旧年之事,是我对不住你。俗语说杀人偿命,昔日你娘亲、你师伯皆丧于我手,我将此命抵与你分属应当。然我死前,尚有两件事相求,你可否应允?”他眼神清澈地望住我,我不觉点点头。“一事是阿碧,她随我多年,我若离去,她恐不会苟活,望你对她多加劝慰,而今我是自愿赔命,她为我付出太多,断不该因我此种人殒命。”他语气微颤,又道,“第二件事是劳烦你在我逝后,适逢清明,替我在我爹爹坟前烧柱清香。爹爹因救我而亡,此去陪他,我乐意之至。”道完,他将手中长剑快速递与我,闭上双眼。我冷眼看着他,想起娘亲当日惨死于他剑下,手不觉握紧剑柄,不加思索地刺向他,脑中闪过王姐姐当日恳求,慕容博的请求以及慕容复孩童心性时的种种,使出之剑便在离他半指时收回了。若我今日果真杀了他,即便阿碧姐姐能独活,想必此生亦难以再展笑颜,王姐姐亦不免伤情。罢了罢了,逝者已矣,何苦又平添他人心伤。“往日仇,如此断袍,一切皆了。娘亲之仇我已报,你我再无任何仇怨。”一挥手,我刺向他的衣袍,袍子瞬间断裂,飞扬半空,剑随手转,袍子立时成片,我扔下剑,大步跑开。
不知跑了多久,来到一个遍布迎春花的园子,我喘着粗气看着随风飘落的花朵,心中觉得畅快不少。“心里可舒坦些了?”身后传来李继隆关切的问候。我转过身,面向他道,“犹如多日压在心上之大石终于搬开,确实轻松。”“不再报仇了?”他眸中露着关心,我摇摇头,道,“我刺碎了他的衣袍,便算是了了旧怨。我不知他人如何面对此种事,但今日我听见他的道歉之时,便已原谅了他。杀与原谅,两者相较,后者更能全所有人之心思,若选前者,此生我亦难安。也许,我想要的原本便是一句诚恳地道歉。毕竟杀了他,娘亲亦无可能返生。”“灵儿!”李继隆的声音中充满疼惜,我咬了咬唇,微微笑道,“我无碍。近年,我学会一事,放下,不强求亦不执着。”李继隆未再多言,只是深深地注视着我。
当夜,我正欲歇息,阿碧姐姐突然唤住我道,“灵儿,今日之事,多谢你。”我疑惑地瞅着她,她抿了抿嘴,柔声道,“今日院外之事,我都瞧见了,当时我真以为你会动手,欲上前求你放过公子,李将军拦住了我。你能如此宽容,原谅公子,真的太谢谢了。我亦清楚你是因为我才没有出手…”说到最后,她几欲落泪,我赶忙出声安慰道,“往日之事便任它随风吧!以后莫要再提了。”闻言,她连连点头。
不知是屋外月儿太过皎洁,亦或心结已解,在榻上躺了许久仍是毫无睡意,便小心翼翼地披了件外衣起身,出到门外,见院中站着一人,定睛一看,原来是慕容复。犹豫片刻后,我走近他道,“夜色已深,何以你仍站立院中?”“我心中尚有些疑惑未解,难以成眠。”他未看我,只是仰头望着月亮,声音略显疲惫。一时之间,我不知如何应答,便转身离去,“灵儿,我想我的疑惑你可以解。”他的话止住了我离去的步伐,他终是问了,我长叹了口气,踱回他身旁,道,“你问吧!”
“表妹,表妹她如今身在何方,是否安好?”慕容复长吸了一口气,双手交握于身后,语中流露紧张。我低声回道,“王姐姐现下很好,哥哥待她如珠如宝,且她与哥哥亦早已共结连理,现在是大理国皇后。”闻言,慕容复身体一颤,一霎那竟有些站立不稳,且神色复杂,原本交握的手亦垂了下来,“那她可还怨我?”慕容复的声音中充斥着悲凉,我不觉有些不忍,双手抓紧外衣,道,“王姐姐素来心地善良,她虽未曾说不怨你,但我想她对你已早无怨恨了。昔日我在大理时,她曾请求我,若再见你,看在她的面子上,莫伤害你。”
慕容复久久未再出声,许久后,他几不可闻地低叹道,“我宁愿你怨我,甚至恨我,那样至少我仍在你心里,如今,果真是万事皆空了。”他语中不舍,令我相信他对王姐姐确是有情,只是事过境迁,为了阿碧姐姐,我只好出声提醒,“远者已可忘,近者方须追。王姐姐既已嫁作他人妇,当日你既已选择放弃,便全忘了吧。如今,阿碧姐姐方是你须珍而重之之人。何况,你曾允诺会娶她的。大丈夫一言九鼎,莫因不可能之人,错过理由偕首之人。”“我知道,此生我必不敢相负于阿碧。”慕容复脸色深沉,语气坚决地接道,见他如此,我安心不少。
“郡主,您昨日半夜里与慕容复聊了何事?关于阿碧姐姐?”一大早,我刚睡醒,千儿便一把拉住我,满脸好奇地问。“奇怪,你这丫头何以会知,你学坏了啊,居然偷听他人对话。”我哈欠连连地消遣她。“没有没有,千儿才不会做此等事,我昨日起夜,看见你们俩在院子中说话。郡主您千万要相信婢子啊!”千儿急急解释。我笑了笑,欲回应,瞄见阿碧姐姐自门外进来,便故意提高嗓音道,“千儿你猜得没错,就是与阿碧姐姐有关。”“灵儿,你在说何事与我有关啊?”阿碧姐姐端着早膳,轻轻走近我们。“哦,是,是慕容复昨夜说了,说要娶你为妻,兑现承诺。”“哇,太好了!恭喜阿碧姑娘!”千儿一听,开心地连连拍手。阿碧姐姐一副常态,脸上并无喜悦。她如此反应令我有些不解,便抓住她的衣袖问道,“阿碧姐姐,何以你闻此事如此反应,你不开心吗?”“我不奢求公子娶我,只要能长伴公子身侧,我已心满意足,即使他心里永远只有表小姐一人。”阿碧姐姐美丽的双眸流露出无限情意。“你…你…”我吞吞吐吐想要说点什么,终是没说。阿碧姐姐对住我莞尔一笑,且道,“公子本是长情之人,若不是身负光复大燕之大任,他绝不会遗弃表小姐!”我挑了挑眉,摆明不信。她见我如此,便拉住我坐于桌前,侃侃而谈。
“公子自幼丧父,夫人母兼父职,便对他十分严苛。公子自记事起,便少见笑容。惟有瞧见表小姐之时,方偶露笑脸。王夫人素来看不上他,回回见面不是出言教训便是冷嘲热讽。公子自尊心极强,若不是心有所系,必与王夫人老死不相往来。后来夫人过逝,公子性情愈加阴郁,长此下来,便成了昔日你们所识之人。”阿碧姐姐脸上现出无奈与心疼,我有些了然地拍了拍她的手,她反按住我的手,笑道,“能成为公子之妻,是阿碧几世修来的,阿碧岂会不高兴呢!即便他终生守住他之执念,我亦甘之如饴。”
阿碧姐姐外表虽柔柔弱弱,性子却十分坚强。站在乔伯父乔伯母坟前,我兀自出神。“灵儿,灵儿!”身旁的李继隆连唤了我几声我方回神,双目直直地望着他,“刚才在想何事呢,如此入神?灵儿,你调皮哦,怎可在坟前失神呢?”李继隆伸手轻拍了下我的额头,戏谑道。我亦觉得如此实是不敬,便羞赧地低下头来。“灵儿,我方才只不过是同你开个玩笑。”他转至我身前,细细地抬起我的下巴道,“我倒是真好奇你先前所思。”我别过脸,蹲下身,瞧着眼前正燃着的纸钱,低诉道,“我方才是在想慕容复与阿碧姐姐之事。”执起一叠纸钱,添入火堆里,叹道,“阿碧姐姐仿似那玉米百合,但愿慕容识得珍惜眼前人。”半晌后,李继隆接道,“若是那般执着,郭杨注定神伤了。”
“不会吧?何以你会晓得郭杨钟情阿碧姐姐?”我一听,跳了起来,疾声道。“郭杨与我自小便若兄弟般,他心中所思我岂会不知呢。他的眼神、举止无一不透露着他钟情阿碧姑娘,以往我徒儿少童心性,郭杨与阿碧姑娘确是大有机会,即便是现下,慕容复眼中并未见对阿碧姑娘露出半丝情谊,在我看来,郭杨仍是有机会的。可如今你此番言语,必是阿碧姑娘所想,那郭杨便连半分机会都无了。”李继隆果真观人于微,居然看出慕容复无意阿碧姐姐。“你可放宽心,郭杨无疑会神伤,然必不会持久。时光乃治疗一切伤痛之良药,日子一久,不管往日用情多深,皆会转淡。”“灵儿,你…”李继隆欲言又止,我双手裹紧身上外衣,静静地看向他,他摆了摆手,未再言语。
阳春三月,不知不觉间我们一行人已将嵩山周边风景赏了个遍,慕容复与阿碧姐姐仍若主仆般处着,仿若婚约之事不曾存在过。不知是李继隆对郭杨说过什么,亦或郭杨自己已察觉了,每每他见到慕容复与阿碧姐姐一起时,脸上便会露出忧伤,这么一壮硕男子,如这般神态,确让人不忍,连最迟钝的千儿,居然都开始感慨****一事,果真伤人。
“花无百日红,聚散终有时。在下多年未曾回乡,如今亦是时候返乡了。”晚膳期间,慕容复突地道。闻言,我拉住阿碧姐姐,她点头以对。“人生无不散之宴席,相见自会有期,祝一路顺风!”李继隆举过杯起身接道。“昔日李兄对我之恩,定不敢忘。”慕容复满脸真诚地起身与他碰杯,且道。他俩一饮而尽,“在下亦不会忘记往日之事。”他俩刚落坐,郭杨站了起来,举杯对住慕容复与阿碧姐姐道,“在下嘴笨,便以三杯酒敬二位吧!”说完,他连饮三杯。慕容复与阿碧姐姐亦陪了三杯。
“灵儿,谢谢你对我与阿碧这些日子的照顾!”慕容复起身端了杯酒走到我身旁,道。“客气客气!愿你与阿碧姐姐早些结为连理!”我拿起酒杯,与他轻轻一碰,真心地祝福道。“放心,成亲那日,必定邀请你们诸位!”慕容复拍着胸膛保证,烛灯下阿碧姐姐的脸艳红似火,而郭杨面上则落寞不已。那夜,我、千儿与阿碧姐姐聊了一宿,很是不舍。
翌日一早,送别慕容复与阿碧姐姐,我们四人便朝长沙方向行去。途中,似各怀心事,便一路无言。临近长沙城,我忍不住探出头,对住郭杨道,“郭大哥,昨夜之事,是灵儿对不住了。”郭杨脸上神情未变,只是将手中缰绳紧了紧,故作轻松地道,“灵儿姑娘,你多虑了,此事本与你无关,且既是迟早应面对之事,早日面对反是好。”
未料到郭杨会如此回应,我有些不知所措。如今神伤也罢,放开怀抱亦罢,皆已无意义。于是我轻轻地缩回马车内,老老实实挨着千儿坐好。“灵儿,你以后有何打算?”正欲闭目养神,李继隆出声问道。我抿抿唇,略一思索,应道,“暂时未作打算。且先将医庐结业后再谋划吧。之后我们可能会上缥缈峰,亦可能…”如若我最终是上大辽,便不宜道与他听,脑中念头一转我补充道,“亦可能返回大理!”“大宋尚有许多好玩好食之处,灵儿你现下既未确定去向,不如随我们回东京吧!东京城物产丰富,各式东西应有尽有,想必会合你心意!且独身女子四处行走,始终不甚方便,与我们一同,亦可有个照应。我也好尽尽地主之谊。”李继隆语中邀请之意甚浓,且他提起东京时,语调上扬,想必是思乡了。“李大哥,你且容我考虑考虑。”“好吧!”这句好吧听上去有些失落,我便补了句,“李大哥,你方便的话留个住址与我吧,哪****若上东京,亦好去寻你们!”“你未曾去过东京,人生地不熟,估计留了住址你,你亦不一定能找到。灵儿,不如这样,你准备到东京之前,捎封书信与我,我好提前安排。若你临时起意到了东京,便随便找个路人问问,你只要告诉路人你要去李处耕将军府上,东京城内不管是谁都一定会带你去的。”我满面笑容地娇声应道,“哦,好啊。原来你爹爹在东京这般出名啊!”李继隆未再多言,仅是朝我回了个笑脸。
长沙城内,风景更甚往昔,街上之热闹尤胜从前。医庐以往时时笑声连连,好不热闹,如今却平生人去楼空之感,才与他们四人分开不足七日,已深感寂寞。我坐在医庐石凳之上,唉声叹气。“郡主!医庐结业之事已经办得七七八八了,不如我们计划下,去何处吧。”千儿十分体贴地端上一盘瓜子,她倒真是我的解语花,知道我无聊了,便转移我的视线。她说得没错,是该计划计划了,只是去何处呢,上缥缈峰肯定会碰上哥哥,现下我并不乐见他,若是去大辽,逊宁不一定得空,上漠北找木姐姐亦只会扰了她清静。去向何方呢,我蹙着眉苦思,“郡主,不如我们上东京吧!千儿长这么大,还从未去过京城呢。”千儿见我半晌不说话,便提议道。
去东京,便又可见到李继隆了,想到李继隆,心里突生一股异样之感,我有些急切,可又有些胆怯。不过,东京似乎是眼下最好选择。于是我压下情绪,应允道,“好吧,明日我们便去东京吧!”千儿开心地手舞足蹈。我看着她这般模样,先前寂寞之感立散,心情亦如同晴日暖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