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黎江川突地站了起来,手一张扬,整幅画“哗”地一下挂了下来,黎江川只说了三个字:“就是它。”然后轻轻地将画搁在桌子上,无声无息地走了出去。
事后尉敏告诉尉敢,黎江川说,有这齐白石,赔上十件假货也值了,遗憾的是,少一只虫子。如果齐先生画《紫藤》的那一天,兴致来了,随手几笔弄上一只虫子,蜻蜓也罢,蝴蝶也好,哪怕是一条毛毛虫,这《紫藤》可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只不过,尉敢目前,也只能要这幅没有虫子的齐白石,倘若真多了个虫子,他还真怕人家不敢收啊。
黎江川不要尉敏送他,独自走了,尉敏转身进了茶社的包间,尉敢还在小心翼翼地卷画,尉敏说:“哥,黎江川帮了你大忙,你怎么回报?”
尉敢盯了尉敏一眼说:“他这么说?”
尉敏说:“你不知道他是黎江川吗,黎江川会说这样的话吗?”
尉敢毫不客气地道:“那是你替他要的,要了给他,他会接受吗?接受了他还是黎江川吗?”
尉敏忽然做了个手势,尉敢看得出他是在说这幅画的价值,没有理他,又说:“那是给你自己要的介绍费?”
尉敏说:“哥,你也太小看我,你敢拿出多少介绍费来啊?黎江川的姐姐住在锦绣路……”
一听“锦绣路”三个字,尉敢就跳了起来:“尉敏,我再跟你说一遍,你别跟我提锦绣路,锦绣路的事情,政策明确,分工明确,该找谁找谁啊!”
尉敏说:“你是副总指挥,不找你找谁?”
尉敢拿了东西就往外走,尉敏说:“你过河拆桥啊?你不是弄了两件假货吗,你就不想再弄真货了?据我了解,一幅齐白石可不够你用的,你又不能把《紫藤》撕开来几个人分分。”
尉敢停下了脚步,顿了一顿,说:“黎江川的姐姐,什么情况?”
尉敏说:“187号王禹琳故居的,婆婆小叔子小姑子一大堆都住在老宅,现在给分得少了,分不开住。”
尉敢说:“少多少?”
尉敏说:“具体的,我不知道,我又不是个愿意管琐碎小事的人,区拆迁办知道情况。”
尉敢说:“政策有硬性规定的……”
尉敏说:“政策是人定的嘛。”他指指尉敢手里的东西:“你这不就是政策?”
尉敢下意识地将抓着画的手往后面一缩,说:“这个事情,太难弄,那么多拆迁户眼睛盯着,弄不好要出大事的,本来群众情绪就不好,容易冲动,你难道没听说,都贴出‘我党救我’这样的标语来了,如果政策再不公……”
尉敏说:“我的哥,这可不是我的事情,我又不是干部,你是干部,秦重天是干部,政策的事情,群众的事情得由你们解决啊。”
尉敢想了想,最后说:“这事情我得请示秦重天。”
尉敏高兴地拍了下尉敢的肩:“这就对了,这事情有希望!”
尉敢又看了尉敏一眼:“你这么看秦重天?”
尉敏说:“你怎么看?”
尉敢没有说话,摇了摇头。
今天是星期三,放学放得早,秦独钟又绕到王依然上班的心理卫生学会来看看。如果没有什么会议和特别的工作,平时一般就是王依然和另一位工作人员两个人在。女儿过来,总是要老三老四地对心理问题发表一点自己的看法,有时候,王依然觉得女儿纯粹是胡说八道,但也有的时候,听一个中学生谈谈他们对心理问题的看法,也是有所启发的。
秦独钟手里拿着一张报纸,进来就扬了扬说:“老妈哎,我给你念报。”
王依然说:“又疯什么?”
秦独钟念道:“女人的年龄:15至20岁的女人,像非洲,一半还是旷野,纯纯的;20至30岁的女人,像美国,拥有成熟女人的味道;30至35岁的女人,像印度和日本,很成熟很博学,非常迷人;35岁至40岁的女人,像法国,被战争摧毁了一半,但仍很性感;40岁至50岁的女人,像德国,失去战争,却没有失去希望--我的妈,太精彩啦!”
王依然没有听得很仔细,说:“什么几岁几岁的。”
秦独钟又说:“40岁到50岁的女人,失去了战争,却没有失去希望!老妈,你哎,你看人家说得多棒,失去了战争,你和我老爸,是不再吵架了,但是你没有失去希望哎!”
王依然说:“你什么意思?”
秦独钟摆了摆手说:“老妈你别打岔,下面还有更精彩的,往下听……”
电话响了,秦独钟手快,撂下报纸欲去抓电话,但就在伸手的一刹那,机灵的丫头将手一缩,说:“找你的。”
王依然说:“你怎么知道?”
秦独钟说:“老妈哎,你这脑瓜子也太老实了,这是在哪里啊,难道会有人找我?”
王依然接了电话,是夏同打来的,夏同说:“我这儿有个顾客刚刚走,不定会到你那里去,我先告诉你一下。”
王依然说:“什么人啊,这么神神秘秘的。”
夏同说:“九十高龄的一位老人,叫吴一拂,是个,唉,怎么说呢,反正是怪人一个,一定要和你谈谈古典文化中的心理研究,也不知这是个什么东西,有没有这一门学问……”
王依然道:“他怎么找到我的?”
夏同说:“你一定以为是我出卖了你,别冤枉好人,他一定说他在我店里见到过你,一见你就认定你是‘依然热线’的主持人,我有什么办法,我又不能说你不是。”
王依然一搁下电话,秦独钟就赶紧继续往下念:“妈,听下去啊,50至60岁的女人,像俄罗斯,土地很广阔也很静谧,但是没有人想去那里;60岁至70岁的女人,像英国,有着光辉过去,却没有更光辉的未来;70岁以后的女人,像西伯利亚,大家都知道在哪里,却没有人会去。”
王依然笑道:“现在的人,真是什么都想得出来。”
秦独钟说:“你不能不承认人家说得有道理吧?哎,德国老妈,再回到你这里,你还有希望啊,要抓住一切机会,不要等到了俄罗斯,就晚啦。”停了一下,又说:“不过老妈你也别太着急,你还毕竟刚刚走进德国呢……”
王依然拿这个女儿没办法,却也不想就这么败给她,便说:“你去看看一部电影,《谁说我不在乎》,那个女儿,很像你,对什么都不在乎,但是当她的爸爸妈妈真的要离婚时,她又是要自杀,又是出走,无所不用其极了。”
秦独钟“哼”了一声,说:“我看过,那是一个口头革命派、伪现代派。”又皱了皱眉,说:“没劲!走了!”话音未落,人已经走了。
过了不多久,秦重天的车停在书店门口了,司机小钱进来说:“王老师,秦市长让我来接您。”
王依然说:“不是说要到下午吗,这么早就……”
小钱说:“秦市长说,有些事情先要跟您商量一下。”
今天的事情,对于秦重天来说,确实非同小可,为了请动王依然出场,秦重天几天前就特意排空了一天晚上的时间,请王依然去玫瑰餐厅吃了一顿饭。
玫瑰餐厅是一家老派餐厅,海派风格的,开了很长年代了,在南州城,这样的餐厅独此一家,有人也曾经想模仿这样的海派的老式风格,但开出来都是好景不长,唯独玫瑰餐厅不温不火地存在了几十年。
玫瑰餐厅的特点与现在红火的大规模餐饮经营恰恰相反,现在开出来的大饭店,一来就是几百桌的场面,包厢都是几十间,每个包厢也不再冠以优美的富有个性的名称,干脆配上号码,弄得进餐馆吃饭像进旅馆的房间,205、318,大家也习惯,反正就是一个吃,吃的是酒文化,吃的是食文化,吃的是人文化,包厢叫什么名称,不是问题的关键。
但是玫瑰餐厅不一样,它几十年一直只有不足一百平米面积,而且,在这不大的面积中,他们的座位安排得相当宽空,桌与桌之间的距离,要比一般的餐厅远得多,而且没有一张大圆桌,全都是小小的方桌,一般只供两个人用餐。每个桌上每天都放有新鲜的玫瑰,背景音乐永远是经典的钢琴曲,菜是少而精,收费很高。
秦重天和王依然的第一顿饭,就是在这里吃的,那还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他们都在上大学,兜里没几个钱,王依然也是无意说起,听说城西有一座玫瑰餐厅,从来没有客满的时候,也从来没有没有客人的时候,秦重天听了,就往心上去了,跟同学借了钱,请王依然来吃了一顿。说实在的,吃的东西并没有给他们留下很深刻的印象,洋派的海派的风格也并不是他们特别喜欢的风格,但就是因为玫瑰餐厅永远坚持自己的风格,使他们觉得挺够意思的,就冲着这个,他们后来又来过多次,一直到结过婚,生了孩子,就来得少了。
那天晚上王依然到的时候,秦重天已经来了,他在里边向她招手,桌上仍然是新鲜的玫瑰和温馨的烛光,王依然的心思,在一瞬间甚至有些飘忽和迷离,在飘摇的烛光里,她眼里的秦重天,还是那个风华正茂的同学少年。
但是等到她坐定了,心思稳定下来,她才明白刚才那一瞬间的感受,是再也不会回来了,她已经从秦重天的表情和气息中,感觉到自己误会了,秦重天并不是来寻回失落的什么,他是要找她谈事情,而且是很重要的事情,才特意做出这种姿态的。